“确有此事。”
“糊涂!”高滔滔气的怒拍桌子,厉声斥责赵煦道:“官家如此亲近一个奴婢,成何体统?若是让那些言官知道了,还不得说官家荒废政事,不思进取,沉迷玩乐?”
赵煦闻言却只是语气平淡道:“何以如此严重,朕不过是一时兴起才教她的,娘娘若觉得不妥,朕以后不做就是了。”
“什么叫哀家觉得不妥,官家如今也大了,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心里也该有数,难不成事事都要哀家看着不成?”
高滔滔越说越气,可赵煦却像往常一样,面无表情的应道:“娘娘说的是。”
高滔滔最厌恶他这副样子,看着沉默听话,可他内里想什么,自己却一无所知。她心里越发恼火却无处发作,便故意试探道:“这奴婢敢乘御马,实在胆大妄为,真应该打她五十板子!”
赵煦闻言依旧是面无表情,沉默不语。
高滔滔见他不为所动,便冷声道:“这奴婢如此不识大体,依哀家看,还不如把她赶回皇陵去,再挑一个知书识礼的给官家使。官家以为如何?”
她倒也不是真的要把这个好用的棋子拔走,不过是料定赵煦舍不得这个奴婢,会为了留住这个奴婢服软认错,谁知赵煦竟没一点犹豫,只是沉声道:“全凭娘娘做主。”
高滔滔怔了一下,随即怒气上涌,只觉得头痛难忍,自然也没力气再教训赵煦了。
她揉着额头,冲赵煦不耐烦的摆摆手道:“罢了罢了,官家如今大了,越发有主意了,既如此,哀家也说不得你了,回去吧!“
赵煦闻言起身施礼道:“孙儿告退。”
这边赵煦方回到寝阁,刘挽月便匆匆迎上去问道:“六哥,她没有为难你吧?“
赵煦摇了摇头,笑道:“没有,她说什么我就顺着她说,既不顶撞她,又不认错,她便觉得训斥我也没意思,又不好罚我,估计,现在正找人撒气呢!”
刘挽月终于是长舒一口气,一直悬着的一颗心此时才算落了地。
她方被赵煦拉着坐下,就见窦氏捧着两件衣裳走了进来,她忙站了起来,装作要给赵煦斟茶的样子。
窦氏见状笑道:“姑娘快坐下吧,这又没有外人,您要是站着,奴婢就得跪着了!”
刘挽月放下茶壶,一脸疑惑的看向赵煦,赵煦却只是抿着嘴笑,不说话。
窦氏将衣服放在桌案上,对赵煦道:“官家,您让奴婢给姑娘准备的屋子已经收拾好了,姑娘的东西都东西奴婢也差人挪过去了。奴婢看还缺些东西,这几日便给姑娘添上。”
刘挽月疑惑的问道:“什么屋子?”
窦氏笑道:“官家听说那几个姑娘总是无事生非,便吩咐奴婢给姑娘安排个屋子独住。”
“这怎么能行呢?我不过是没品级的宫人,如何能独住?”
刘挽月说着连连摇头拒绝,却被赵煦又按回了座位上坐下,他笑道:“无妨,朕说可以就可以。更何况,这已经很委屈你了。”
“姑娘,不妨事,这宫里就是屋子多,有的是人独寝,也不差姑娘一个。”窦氏说着,目光移向那两件衣服道:“这是奴婢去尚服局照着姑娘的身量做的,这颜色是姑娘从前喜欢的,也不知姑娘喜好变了不曾?”
那两件衣服恰是她幼时喜欢的鹅黄和浅碧,想来她已然知道自己的身份了。
也是,赵煦如今在这宫中能完全信任亲近的人实是不多,窦氏算是一个,他自然不会瞒着她。
她正想的出神,窦氏已然握着她的手哽咽道:“姑娘,奴婢有眼无珠,竟没将您认出来,真是该死。若不是官家心细,奴婢如今还浑然不知呢,真真是老糊涂了!”
从前在宫中时,因着赵煦的缘故,窦氏对她也十分照顾。如今,过往的回忆点点滴滴涌上心头,刘挽月不觉眼中含泪,抿着嘴摇了摇头。
“一别四年,姑娘越发出挑了。奴婢还记得你那时候才那么高一点,常围着奴婢教您翻花绳。一转眼,你都长这么大了。那时候,您和官家那么要好,您离宫以后,官家哭了好几天。这几年,官家一直惦记着姑娘,先帝在时,便常问先帝什么时候能把您接回来,得了什么好东西总想着给姑娘留着,等姑娘回来,再一并送给您。如今可好了,姑娘回来了,官家心里也不会那么苦了!”
窦氏这番话说的真情实感,却让赵煦不觉红了脸,他脸上难得带了几分属于这个年纪孩子的羞涩与扭捏。
他转身,低声对窦氏道:“婆婆,你说这些做什么!”
窦氏闻言忙笑道:“是是是,都是奴婢多嘴,奴婢姑娘回来,心里欢喜,便什么都说了。”
这些年,刘挽月也时常惦记着赵煦,惦记着先帝和陈娘子,哪怕祖父几次三番同她说这是没有指望的事,须得早些忘了才好,可她就是忘不掉。
刘挽月的眼泪控制不住的涌了出来,她低头想寻帕子却寻不到,赵煦便拿出自己的帕子替她轻轻的拭去眼泪。
赵煦一边替她擦眼泪,一边温声道:“从今往后,雨棠这个名字,在这宫中,咱们都不能再提。不过私下里,你还是可以跟以前一样叫我六哥。”
刘挽月点了点头,赵煦却道:“可我也不想同旁人一样叫你挽月,那我…叫你阿月好不好?”
“好。”
“阿月,从此以后你在这宫中便不是一个人了,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我和婆婆就是你的家人。”
刘挽月噙着泪重重的点了点头。
她收住泪才想起一件要紧事,忙说道:“六哥,如今服侍你的内侍或是太后安排的,或是太皇太后安排的,终究不大妥当。我听别人说,先时李严去江宁传旨后便被太皇太后寻了个由头贬到了内侍省,如今好几个月过去了,您何不把他召回来,继续服侍?”
“可是太皇太后把他调走就是不想让他留在我身边,我若又把他调回来太皇太后定会觉得我与她作对,只怕李严的处境会更糟糕。”
“我看未必,先前她把李严调走您都不曾说什么,可见您与李严也没有那么亲厚,如今您若是说宫里这些内侍都不得力,想把李严调回来,想来太皇太后也不会为了一个内侍与您起争端。”
赵煦思量片刻,点了点头道:“你说的对,我寻个机会跟太皇太后说这件事,若能成自是最好,若不成便罢了,只要我不坚持,想来她也不会去针对李严。”
他说罢冲窦氏使了个眼色,窦氏便上前对刘挽月道:“姑娘,从今日起,其他差事您都不必做了,随侍官家左右便可!”
“这…怕是不妥吧!”
“有什么不妥,你是我的…”赵煦说到此处忽然哽住,眼神闪烁的继续说道:“你是陈娘子的养女,也算是我的妹妹,难道还真要你伺候我不成?”
窦氏见状也劝道:“姑娘,官家说的是。您只要陪在官家身边,对官家来比什么都要紧。”
“而且就算这样,也很委屈你了!”
赵煦说着,神色黯然的垂下了眼眸。刘挽月见状扯了扯他的袖子笑道:“六哥,你别这样。我不委屈的,已经很好了,旁人怎么看我不重要,我自己心里知道便好,就像你说的,我们是家人,家人之间不说这些。”
“可是…”
“六哥若还是觉得委屈了我,可以帮我做件事吗?”
“什么事?”
“我有一个朋友,现下在尚食局,终日被人欺凌,日子过得很不好。所以,我想求六哥,能不能把她调去尚仪局。”
赵煦闻言笑道:“这有何难,窦婆婆与姜尚仪是好友,让她明日去说一声就是了。”
“多谢六哥。”
“这有什么,朝政我虽做不得主,这点微末小事我还是做得主的!你我之间,永远不要说谢谢。”
翌日,当刘挽月抱着几副字帖去福宁殿时,竟在路上迎面撞上了吕公著。
她忙退至一旁行礼,吕公著却停下了脚步,打量了她片刻,方板着脸问道:“你是服侍官家的?”
“正是。”
“那日与官家同乘一马的奴婢是你吗?”
“是。”
刘挽月余光瞥见吕公著铁青的脸色,立马解释道:“可那日是官家让梁都头教奴婢骑马,可不慎惊了马,从马上摔下来伤了腿,马也不知去向,官家恰好遇上,便载了奴婢一段,仅此而已。”
“无论是什么缘由,你都不该和官家同乘一马。”
“是,吕相公教训的是,奴婢已然知错,以后不会了。”
吕公著见她答话十分恭顺,倒不似是个张扬跋扈之人,想来是传言夸大其实,便也没再多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
他目光瞥见她手中捧着的字帖,便问道:“这是谁的字帖?”
“回吕相公,这是王羲之的《快雪时晴贴》和《游目帖》。”
“官家不是在习飞白吗?何以又学起了行书?”
“官家说,行书挥洒自如,行云流水,甚好,尤其是王羲之的字,更是赏心悦目,故而让奴婢取了字帖来,想临摹一二。”
赵煦自幼习的便是行书,可因着仁宗皇帝喜欢飞白,故而他即位后,高滔滔和一众想要把他培养成仁宗皇帝的大臣们便让赵煦弃行书而改学飞白。赵煦虽心中百般不愿,却也不得不做,只能在私下里练练行书当作消遣。
吕公著闻言,却摇了摇头道:“官家应以国事为重,平素多读圣贤之书修身养性,实在不应该在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上虚耗光阴!”
刘挽月听见这话,心中已是十分不自在,他无论说自己多难听,她都能忍,可他这样说赵煦她便忍不下去了。她于是反唇相讥道:“习字和读书一样,都可以陶冶情操,吕相公博学,难道哪位圣贤说过为君者不能读书吗?况且,昔年太宗皇帝擅长六种字体,若如吕相公所说,太宗皇帝也是玩物丧志,虚耗光阴了?”
吕公著未料得她竟敢反驳自己,一时竟有些噎住。
他方要反驳时,却看见她微微扬起的脸,那双眼睛里透着与身份不符的孤傲与倔强。
恰在这时,范纯仁也寻吕公著到了此处,还未走近便已听到了他的声音:“晦叔,你怎的在此处啊,让我好找!”
刘挽月见状,忙行礼道:“吕相公,若无旁的事,奴婢就先行告退了。”
他的目光不自觉目送她离去。
范纯仁有些奇怪,便问道:“晦叔在看什么?”
“尧夫,你有没有觉得那个女子的眉眼像极了一个人?”
范纯仁摇了摇头,不解的问道:“谁啊?”
“介甫。”
吕公著的声音苍凉而哀伤,仿佛想起了不在人世的故人和许多久远的他曾经不愿想起回忆。
朝中安静了没几日,便又生出了事端。
十二月十七日,左司谏朱光庭突然上奏参苏轼,说苏轼前些日子为馆职考试所撰之策问竟公然议论仁宗皇帝与神宗皇帝,此乃大不敬。苏轼在策问中不但将两位先帝与汉文帝,汉宣帝相比较,还独赞文宣之全美,却用“媮”与“刻”来评价两位如此英明的先帝,实在是大逆不道,恳请今上严惩苏轼。
高滔滔以赵煦的名义将朱光庭的札子驳了回去。朱光庭却不肯罢休,联合左司谏贾易继续上奏弹劾苏轼,说苏轼恃才傲物,素来狂悖,不但辱骂过司马光,还屡次侮辱戏弄程颐,如今又讽议两位先帝,实乃为臣不忠,请今上严惩苏轼,以儆效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