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海棠未雨(五)

刘挽月想了想,方说道:“如今官家登基不过一年有余,朝廷已然全面废除了新法和先帝的诸多决策,接下来的路要怎么走自然是现在亟待讨论之事。对于您到底应该效仿仁宗皇帝让百姓休养生息,还是继承神宗皇帝的遗志让大宋中兴,想必朝臣心中早有自己的想法。馆阁考试选出来的是宰执之才,若是能通过考题来选出言之有物又与您心意相通的官员,以备来日为您所用,岂不是两全其美?”

赵煦闻言支着下巴抬眼看向刘挽月,笑道:“挽月,你这话可一点都不像学识浅薄的人。你既懂朝局,不妨说说,若是你,你会如何答这道题呢?”

“我?”刘挽月迟疑了一下,随即看向赵煦神色坚定道:“太皇太后和那些旧党老臣们都希望官家将来能成为仁宗皇帝,可我不觉得仁宗皇帝便是人君表率,做皇帝只有仁厚是远远不够的,更要有作为,要看到国家的问题更要解决这些问题,而不是妄图借助什么虚无缥缈的宽仁礼义!奴私以为,若论做帝王,神宗皇帝比仁宗皇帝要强上许多。”

赵煦听她如此说,不觉笑了,说道:“你说的很好,朕心亦是如此。”

“奴还没有说完。”

赵煦方有些奇怪,却听见她说道:“奴觉得您将来会比神宗皇帝做的更好。”

赵煦怔了一下,随即摇了摇头,苦笑道:“茕茕孑立,孤家寡人,腹背受敌,你凭什么觉得朕可以?”

“若是连官家都不信自己,那便是真的绝无可能了。”

赵煦的神色骤然变得复杂起来,他低着头看了那道策问许久,再抬起头时,却只是笑着问她:“挽月,你是哪里人?”

“舒州人。”

“那你怎么一点舒州口音都没有,反而听起来倒有些江宁口音?”

刘挽月心头一紧,却强装镇定道:“民间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何况口音。官家又没去过舒州,如何知道舒州都是什么口音呢?”

“也是。”

刘挽月觉得背后发凉,因为赵煦最近总用这种似笑非笑的表情看着她。明明赵煦最近对她亲近了许多,可她却总的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

日子一转眼到了十二月初八,兴龙节。

大宋的诞节制度自太祖起传承至今,每位天子登基后,他们的生辰便会被定为节日,普天同庆。譬如太祖的长春节,仁宗的乾元节。

赵煦的生辰本是十二月初七,可因着十二月初七是文献皇帝(1)的忌日,故而为了避忌,便将诞节向后顺延了一日,定在十二月初八,是为兴龙节。

按宋制,天子诞辰乃是举国欢庆的大事,不但有群臣为天子上寿,还有各国使节来访,而其流程之复杂,规模之浩大,让人叹为观止。

是日,天色未明,赵煦便已着绛纱袍,戴通天冠端坐于紫宸殿中。

卯时初刻,宰相吕公著率百官于紫宸殿下拜舞称庆(2),随后他独自捧酒觞上殿,作贺词,庆贺天子万寿。

今日这等盛会,能在赵煦身边近身服侍的都是有品级的女官,故而她们这些小宫女倒是可以偷得浮生半日闲。

姜玉儿最爱凑热闹,早早的拉着刘挽月她们寻了个视野开阔,能看见紫宸殿外群臣之处。

她站在台阶上,踮着脚极目远眺,忽然她冲其余人挥了挥手,兴奋道:“你们快看,那就是扬王殿下,果然如传闻中所说,十分英武呢!”

刘挽月闻言便顺着姜玉儿的视线望过去,果见一个身形高大,英姿勃发的中年男子,头戴七梁冠,加貂蝉笼巾,腰佩玉带,手中持一精美的卷轴缓缓上殿为赵煦上寿。

这还是刘挽月第一次见到赵颢,见到这位传闻中与神宗皇帝不和却深得高滔滔宠爱,曾经离皇位只有一步之遥的扬王殿下。

虽只遥遥一眼,可也看得出赵颢的样貌并不似神宗皇帝。

当真英武吗?外表而已。若论胸怀抱负,只怕不如神宗皇帝,远甚。

“早就听闻扬王殿下姿容俊逸,今日一见,果然如此!”张文慧附和姜玉儿道。

崔轻竹闻言冷笑了一声道:“英武俊逸跟你们有什么关系,难不成你们还能去给他做姬妾不成?扬王殿下的年岁做你们父亲都绰绰有余了,你们俩还在这发梦呢?”

姜玉儿瞪了她一眼,揶揄道:“崔姐姐才多大年岁,满脑子就是嫁人生子这点子事,我们可没往那想!不过崔姐姐向来眼高于顶,连扬王殿下都看不上,那寻常男子想必更入不得眼,难不成,崔姐姐想嫁官家啊?”

崔轻竹被戳中了心思,登时羞红了脸,指着她道:“你!”

“可惜了,你想也没用。官家平素一句话都不肯跟你多说,我劝你还是别发梦了!”姜玉儿说罢冲她做了个鬼脸,把崔轻竹气的不轻。

张文慧见二人要吵起来,心里虽暗自得意,可毕竟明面上与崔轻竹交好,便上前拉住崔轻竹道:“崔姐姐的出身比我们强十倍,将来的姻缘定同我们是不同的,我们这些人,将来别说给王爷做姬妾了,就是给个寻常士子做妾室也未见得有这样的造化。”

这一番话倒是让崔轻竹很受用,脸上的怒意也转为了得意。

姜玉儿闻言撇了撇嘴,挑眉道:“有些人天天巴结太妃,如意算盘倒是打的挺好,只可惜,官家病怏怏的,扬王殿下正值壮年,又身体康健,将来如何只怕还不好说呢!”

张文慧闻言,也有意添一把火,说道:“听闻扬王殿下自幼聪颖,很得太皇太后和英宗皇帝宠爱,当初差点就被立为太子了。而且神宗皇帝病重之时,蔡相公也有意拥立扬王殿下继承大统,还去找了高家人帮忙,结果…”

“行了!”崔清竹冷声打断了她,目光却越过她,狠狠剜了姜玉儿一眼,怒道:“你是没长脑子吗?这样的谣言听了便罢了,还敢到处说!有的人更是嘴上没个忌讳,什么大不敬的话都敢说,竟然诅咒官家龙体,若是…”

“怎么,你要去告状,让太妃或是官家砍了我的脑袋不成?崔轻竹,我可没诅咒官家龙体,我只是担忧官家处境罢了,不过你要是想去搬弄是非也随便你,是非精!”姜玉儿说罢冲她做了个鬼脸。

“你!”

张文慧见状忙拽住崔轻竹道:“好姐姐,玉儿一时失言,不是有心的,你好歹担待她一回,她再也不敢了!”

“我说这些是要搬弄是非吗?我不过是提醒你们在这宫里说话做事要谨慎些才是。”崔轻竹说着斜睨了一直沉默的刘挽月一眼道:“我虽不会乱说,保不齐就被有心的听了去,到时候踩着你们的命去攀高枝!有些人平时不声不响的,咬人一口才最要命!”

崔轻竹说话向来刻薄,这些日子看赵煦待刘挽月越发亲近,她说话便更加夹枪带棒。

刘挽月抬眼看向她,笑问道:“崔姐姐这是说我呢?”

“怎么会呢,你也太多心了!”崔轻竹说着翻了个白眼道:“我这个人嘴笨心实,比不得你,有本事讨官家欢心,前些日子亲自教你写字,连十大王都跟你亲近,我怎么敢说你?”

刘挽月轻笑一声,说道:“原来是因为这个。崔姐姐,咱们是伺候官家的,官家所思所想所为又不是咱们能决定的。你若是不服气,大可自己去争,在这为难我也算不得本事。”

“我为难你?你有什么值得我为难的?难不成我嫉妒出身低贱,大字不识,为人粗鄙吗?”

“是啊,我有什么值得你为难的呢?”

“你!懒得跟你计较!”

崔清竹斜了刘挽月一眼,负气而去。

姜玉儿见崔清竹走了,轻轻撞了一下刘挽月道:“她那人就那样,仗着出身好些就心高气傲,尖酸刻薄的,你别理她!”

刘挽月笑了笑,没说什么,目光复又看向紫宸殿外,此刻百官正依品级上殿为天子上寿,她认真的审视着这些从前对她来说只是一个名字的文官们,并试图将他们的样子牢牢刻在心里,终有一日,她会有怨报怨,有仇报仇。

待百官上寿礼毕,早已是暮色四合。

赵煦坐紫宸殿赐宴,致词后,教坊奏乐,酒三行,群臣降阶,舞蹈拜退。

戌时初刻,叶儿匆匆跑到假山后,见到刘挽月,忙把几张纸和几瓶药塞给刘挽月道:“还好还好,我还担心你没看到我放的红梅呢!你让我办的三件事都办好了,你拿回去慢慢看,千万别被人发现了。”

刘挽月点点头,忙将东西收好,随即拿出一小包银子交给她,叶儿却忙将银子推回去,摇头道:“挽月。我不能再收你的钱了!你上次给我的珍珠,我还没有用完呢!我照你说的,打点了上面的人,最近日子好过了很多。你在官家身边,要用钱的地方肯定更多,那些珍珠等我攒下钱,我也会尽快还给你的。”

刘挽月将银子塞回她手上,说道:“你帮我忙,这是你应得的。至于我,你不用担心的,我在官家身边伺候,不缺钱的。”

“不行的,我…”

“你收下吧,以后说不定我还有需要你帮忙的地方呢!”

“可是…”

叶儿推脱多次,推不开只能收下。随即她拉着刘挽月坐下,欢喜道:“好不容易见到你,我有好多话跟你说。我前几天去翰林院送东西,结果撞到了一个内侍高班,他骂了我不够还要罚我,结果恰好苏学士路过,他见我可怜,就替我解了围。我从前只知道苏学士是文人典范,可没想到他竟如此平易近人,非但一点都没有那些高官的倨傲,还十分怜贫惜弱,让人好生敬佩。”

叶儿的眼睛亮晶晶的,提起苏轼脸上更是充满了敬仰和钦慕。从前在皇陵时,刘挽月就常听见叶儿闲时吟诵苏轼的诗文,如今得见真容,自是分外欢欣。

“挽月,你说苏学士人这样好,那个程颐为什么总是跟他过不去!”

刘挽月只知苏轼与程颐皆是司马光提拔回京的,却不知他们倒有龃龉,便问道:“这话怎么说?”

“你不知吗?司马光相公过身那日,正是明台大享,官家大赦天下的日子。朝会后,百官要去司马相公家里吊唁,可程颐却拦住他们说,一日之内,哀而又乐,与礼不合。当时就有人玩笑说,孔子说的是哭而不能歌,又不是歌而不能哭。程颐说那人强词夺理。苏学士便嘲笑他是鏖糟陂里的叔孙通(3),两个人就此结下了梁子。”

刘挽月闻言忍不住笑了,能让满口仁义道德的程颐吃瘪的,也只有苏轼了。

“还有呢!之前太祖忌日,百官去大相国寺,程颐让大家都得吃素,苏学士便调侃程颐,说他既不信佛,又何必吃素?程颐说了些忠孝仁义的话反驳苏学士,苏学士不听,非要吃肉,下了他的面子,两个人的梁子可不就越结越深了!”

一阵阵冷风吹得刘挽月背后发凉,她想到如今言官中不乏程颐的门生,便问叶儿道:“那程颐肯善罢甘休吗?”

“自是不肯啊,我听说苏学士近日多与程颐及其门生发生口角。”

程颐虽做官的本事不怎么样,奈何有一众门生将他奉为圣贤,苏轼如今惹到他,只怕要有大麻烦。

刘挽月正如是想着,忽听见叶儿起身喊到:“不好了!光顾着同你说话,都忘了时间了,我得赶紧回去了,要是被那几个人发现,又得惹出是非。”

叶儿说完便跑走了,刘挽月却坐在冷风里又吹了一会儿,才起身离开。

她方起身,便觉得腰间有点沉,一低头,才发现自己给叶儿的钱袋不知何时又回到了自己身上,不仅如此,钱袋里还多了一对珍珠耳坠,那珍珠恰是上次自己送给叶儿的那袋。

她看着在暗夜中散发着莹润光泽的耳坠摇摇晃晃,不觉笑了。

翌日,宰相夫人携有诰命的夫人们来为赵煦上寿,又是一日。

第三日,便是天子大宴群臣和使节的日子,辽国和夏国皆遣使臣来贺宋天子万寿。

等到群臣散尽,这一场盛事才算结束。

临睡前,刘挽月忽然发现收在奁中的镂空龙纹金香囊球不见了,一时间慌了神。她本想问问屋内众人有没有见到,可又怕贼就在这里面。

这是昔年赵煦送她的,宫里只怕识得此物的人不少,若真是被人偷了去,自己问了岂不是坐实了这东西是自己的,将来自己被扯出来,便是无法抵赖了,还不如装作不知,左右没有证据,将来咬死不认便是了。

她方合上妆奁,便见窦氏走了进来,对刘挽月道:“挽月,明日官家要去京郊围猎,收拾一下,你也要随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