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真的世上会有两个容貌相似之人连痣的位置都一样吗?
虽说初见她时,赵煦也怀疑过她的身份,可年岁,出身,性情样样都对不上,加之她又是太皇太后选出来的,他自然就只当是自己想太多了,只当是人有相似,便也没再此处想。
可此刻他终于不得不将那个近乎荒谬的念头又提了出来。
他缓缓起身行至屋外,转身低声问窦氏道:“窦婆婆,挽月她一直在照顾我吗?”
“是啊,您昨夜烧的说胡话,一直拉着她的手不肯放。这孩子倒也是忠心,哭的什么似的,后来您退了热,我让她去歇着,她也不肯,一直守在那,才睡下。”
赵煦隐隐约约记得自己昨夜仿佛又梦见了雨棠,可似乎又不是梦,因为他抱住雨棠时,她并没有像爹爹一样消失。他清楚的记得,在他梦魇之时,有个小姑娘一遍遍的叫他六哥。
他脑子里一遍遍闪过刘挽月那日所说的那个不知真假的身世,想从中寻得一些蛛丝马迹。
陈之方,贡院失火,蔡卞,祖父,皇陵,陈美人,阿姐,这几个词在赵煦思绪里转了许久,忽然拼成了另一个故事。而这个故事让他惊出了一身冷汗。
窦婆婆见他额头细细密密渗出了一层冷汗,人又不说话,心中担忧,便问道:“官家怎么了?
赵煦摇了摇头,说道:“我没事。婆婆,你帮我办件事吧。”
“官家要奴婢做什么?”
赵煦在窦氏耳边说了什么,窦氏闻言大惊失色:“官家,您是怀疑她是…”
赵煦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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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五日,赵煦的病也好的差不多了,除却夜间还时不时咳嗽几声,再无大碍了。故而经筵讲学和朔日朝参也随之恢复如旧。
近日朝中最大的事莫过于月中的“试馆职”考试,所谓“试馆职”便是指,高中甲科的新科进士,一任秩满,只要顺利通过馆阁考试,便可成为馆阁官员,而这个考试便称为“试馆职”。
今两府阙人,则必取于两制。两制阙人,则必取于馆阁。(1)
故而进入馆阁,便是一只脚踏进了宰执的大门。
而主持馆阁考试的人,一定程度上可以说是决定了这些官员未来的仕途,其重要程度不言自明。
而今朝廷官员多举荐程颐和苏轼,高滔滔也就此试探过赵煦的想法,可赵煦如往常一般,只字不提自己的心意,只说全凭太皇太后做主。
这日,赵煦不知怎的来了兴致,说要教刘挽月写字。
“现在吗?”
刘挽月说着给赵煦偷偷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小心福宁殿中不知藏在哪里的眼线,可赵煦却不以为然:“对,就现在,过来!”
刘挽月磨磨蹭蹭的走到书案前,方欲提笔,赵煦却先她一步将笔塞到她手里,旋即握住她的手,两只纤细的手在笔杆上交叠,落在纸上变成了一个“煦”字。
赵煦低声在刘挽月耳边道:“让那些眼睛看见朕教你写字,你以后就不用再那么辛苦的装不识字了。”
赵煦温和的声音伴着吐出的温热气息一并落在刘挽月耳边,让她的耳朵仿佛被烫了一般竟红了起来。赵煦此时与她的距离让她想起了那天夜里的拥抱,不知怎的,竟红了脸。
“多…多谢官家。”
赵煦将手略松开了些,只虚握着,低声问道:“你最喜欢谁的诗?”
“小时候喜欢李白的诗。”
“现在呢?”
“王…王维。”
“朕还没见过你写字呢,你就随便写两句王维的诗吧!”
刘挽月生怕赵煦会认出自己的字,便推脱道:“奴的字难看的很,恐怕会污了您的眼睛。”
赵煦只是淡淡一笑道:“无妨。”
刘挽月无奈只得落笔,不一会儿,纸上就多了歪歪扭扭的两行字:湖上一回首,山青卷白云。
赵煦看了一眼,与那日她默的《孟子》字迹亦不相同,故而笑道:“你这字怎么写的这么…古怪?”
刘挽月有些心虚的应道:“奴都说了奴的字很难看。”
“你父亲既也推崇新法,想必你也读过荆公的诗词了?”
“读过几首。”
“你最喜欢哪句?”
“纵被春风吹作雪,绝胜南陌碾成尘。”
就在这时,忽听见宫人的声音:”十大王您慢点跑,当心摔着,容奴婢去通秉一声!”
“通秉什么?我来找六哥还要通秉吗?”
二人说话间,赵佶已经跑了进来。赵煦这才松开手,刘挽月也忙放下笔,对赵佶行礼道:“奴拜见十大王。”
“免礼免礼!”赵佶欢快的摆摆手,随即快步走到赵煦身边,抱着他的胳膊关切道:“六哥,你病好了吗?先前孃孃说你病了,好多天都不许我过来。六哥,我很担心你。”
赵煦笑着捏了捏他的脸道:“六哥早就好了。”
他说罢转头低声对刘挽月道:“你好久都没去找太皇太后回话了吧,现在就去吧,随便回些什么,免得她起疑。”
刘挽月有些诧异的问道:“现在?”
“嗯。”
她见赵煦不似玩笑,便应声告退。
赵佶见刘挽月就这样出去了,自己还一句话都没同她说呢,心中难免失落,便拽着赵煦问道:“六哥,挽月姐姐怎么走了?”
“挽月说她不太舒服,朕就让她先回去了。”赵煦说着对殿内服侍的人道:“你们都下去吧,朕要跟十哥说说话!”
“是!”
待众人都退下了,赵煦便将赵佶抱起来,温声问道:“能不能告诉六哥,你为什么这么喜欢跟挽月玩?”
赵佶眨了眨眼,笑道:“因为…因为她漂亮。”
赵煦却将唇角一牵,轻轻戳了一下他的额头道:“你撒谎,是因为陈美人对不对?”
赵佶被他这句话吓的瞪大了眼睛,可想起刘挽月的叮嘱,却还是抿着嘴摇了摇头。
赵煦盯着他继续问道:“那你为什么叫她阿姐?”
“因为…因为…“
“因为挽月曾经是陈美人的养女,对吗?”
“才不是!她不过是个小宫女,怎么会是姐姐的养女?”赵佶几乎是下意识的反驳,他没有一刻忘记阿姐的警告,他绝不能不能把阿姐和母亲置于危险之中。
赵煦闻言却继续试探道:“不是吗?可是她跟我说她叫雨棠。”
“六哥在说什么?我听不懂。”赵佶说着起身道:“我突然想起来,孃孃说要考我功课,我得回去温书了,就不打搅六哥了。”
赵煦见赵佶要走,立刻佯装生气冲他喊道:“站住!”
赵佶闻言也不敢动,怯生生的回过头,他见赵煦脸上似有不悦,有些心虚的低下了头。
“你还不肯说实话吗?挽月已经什么都跟我说了。这么大的事,十哥却还瞒着我,可见我平素是白疼你了!”
赵佶被他一凶,竟坐在地上大哭了起来。
赵煦一见他哭了,也顾不上装凶,忙缓和了神色蹲下身安慰他,“十哥别哭了,我方才同你开玩笑的!若你阿姐回来看见你哭成这个样子,还不得以为我欺负你?”
赵佶听见阿姐两个字,哭的更厉害了。他心底里虽是相信六哥的,可他既然答应了阿姐,那他就不会跟任何人说,哪怕是他最信任的六哥。
所以无论赵煦怎么哄,赵佶都只是哭,旁的一个字都不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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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寿宫内,高滔滔抱着手炉,斜睨着跪在地上的刘挽月,悠悠道:“哀家听闻,前些日子官家病着,你服侍的十分尽心,官家现在总让你随侍左右。你既已在官家面前如此得脸,今日何以又来求见哀家?”
“奴不敢忘记娘娘的吩咐,奴始终是娘娘的人,故而有事自然要回禀娘娘。”
“哦?你来所为何事啊?”
“娘娘上次问官家想选谁做试馆职的主考官,官家说全凭娘娘做主,其实官家心中是有想选的人的。”
高滔滔闻言警惕的问道:“谁?”
“苏学士。”
“这是官家跟你说的?”
“奴婢服侍官家时日尚浅,官家怎会跟奴说这些事,是昨夜官家看书时抱怨程颐不光为人迂腐刻板连他做学问也是如此,又盛赞苏学士前些日子写的那篇文章极好,又夸了苏学士许多,故而奴斗胆揣测,官家心里应当是中意苏学士的。”
她深知高滔滔向来看中苏轼,对于馆阁考试出题之人心中早有决断,并不会因为赵煦的想法而改变。赵煦亦是不曾跟她说过跟朝臣有关的任何事,故而那些话不过是她编出来的,只为迎合她的心意。
高滔滔闻言果然十分受用,牵了牵唇角笑道:“官家这次倒是与哀家想到了一处。苏轼的诗文绝妙世人皆知,岂是程颐可比的!”
她说罢见刘挽月似乎还有未尽之言,故而继续问道:“官家还说了什么,你一并说来便是。”
“奴不敢说。”
“但说无妨,哀家恕你无罪。”
刘挽月迟疑片刻后,方道:“自那日娘娘责罚官家后,官家便一直郁郁。那日夜里官家发热,迷迷糊糊的还问奴皇祖母有没有来看过他?官家病愈后虽不曾说什么,可奴看得出来,官家心里还是不自在。”
高滔滔听她如此说第一反应居然不是后悔,而是愤怒:“他顶撞忤逆哀家,哀家罚他还错了不成?”
“娘娘自然没错,官家也不是心里有怨气,他是委屈。”
刘挽月说着用余光打量着高滔滔,见她神色缓和了些,方继续说道:“奴也知道这话原不该奴说,只是娘娘既信任奴,奴怎敢不尽心。奴服侍官家这一个月,对官家也算有几分了解。官家其实是个至纯至孝之人,官家心里对娘娘既孝顺又尊敬,他私下里时常感慨娘娘之贤德比章献太后尤甚。只是娘娘之威严,时常让官家不敢亲近。譬如那日之事,官家也不是为了那个罪臣求情,他是怕对那罪臣过于严苛传扬出去会坏了娘娘在天下人心中贤德仁善的名声。”
高滔滔听完,果然面色舒展,可随即又敛了神色,居高临下的看着她问道:“这些话,也是你猜的?”
“奴怎敢胡乱揣测这些事,这都是官家亲口说过的。”
“那官家就没怨过哀家独断专行吗?”
“没有。“刘挽月说着忽然迟疑道:“只是…”
“只是什么?”高滔滔目光中闪过一丝狠厉。
“只是程颐大人倒是跟官家说过好几次,说您无论大事小事都不许官家决断,根本没把官家这个天子放在眼里,实在是牝,牝什么来着。”
“牝鸡司晨?”
“好像是这么说的。”
“放肆!”
刘挽月见她勃然大怒,立马将头重重的磕在地上,也不再说话。
过了好一会儿,高滔滔才让她起身,赏了她些东西让她退下。
这样不落在纸上的事本就无从查证,更何况高滔滔心里对程颐本就不满,自然宁可信其有,偏偏程颐在朝中颇有人望,他的话难保不是一批人的心思,为了堵这些人的嘴,高滔滔也一定会将一些无关紧要的决策权交给赵煦。
而这,就是刘挽月想要的。
两日后,高滔滔下诏任命苏轼主持本次试馆职考试,并为之出考题。当苏轼将他与邓润甫撰写的三篇策问誊录后交给高滔滔和赵煦时,高滔滔竟破天荒的对赵煦道:“此番是为国选贤臣,事关社稷,用哪篇策问便由官家定夺吧!”
是夜,赵煦问刘挽月道:“你是不是那天同太皇太后说了什么?不然她怎么会让朕来决定馆阁考试的考题呢?”
“奴借程颐大人编了个瞎话。”刘挽月说着附在赵煦耳边将事情大致跟赵煦说了一遍。
赵煦闻言也赞叹道:“借力打力,好计策!亏的你,怎么想出来的?”
“官家谬赞了,奴这都是跟官家学的!”
“朕?”赵煦诧异的看向刘挽月,刘挽月却只是笑笑,并未回答。
赵煦眼睛一转,倒也没再追问,反而指着桌上的三篇策问道:“这三篇策问,你觉得哪个更好?”
“奴学识浅薄,实在不懂这些。”
“无妨,你且说来看看!”
刘挽月也没再推脱,低头将那三篇策问都看了一遍,略加思索后,指着最末一张道:“奴觉得这个甚好。”
这里面旁征博引,最要紧的一句便是:今朝廷欲施仁祖之忠厚,惧百官有司不举其职而或至于媮;欲法神考之励精,恐监司守令不识其意,而入于刻。(2)
赵煦原本中意的便是苏轼写的这篇。故而他饶有兴致的看向刘挽月问道:“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