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奴想为父亲的死寻一个真相。”刘挽月说着望向赵煦,问道:“官家当真相信那场大火只是意外吗?”
赵煦神色微动,欲言又止,他当然不相信,可是不相信又能如何呢?
“天灾人祸,实非人力所能避免。”赵煦如是说道。
“究竟是天灾还是人祸,总要查过才知。至少,奴绝不相信那只是天灾。”
赵煦背过身,沉默了好一会儿,终是摆摆手道:“你先回去吧,朕想一个人静一静。”
刘挽月垂下头,没有再说什么,依言退下。
赵煦本就心思重,因着被刘挽月一番话勾起了旧事,更是一夜未眠。直到天色微明之时,他才支撑不住,伏在案上打了个盹,谁知醒来后竟因着了凉发起了高热。
太医来请了脉,说是外感风寒加之情志不畅,气郁化火导致,需得好生将养一段时间。
高滔滔对赵煦的病倒是不甚在意,只是吩咐众人好好伺候赵煦,便自去与吕公著等宰执议事了。
向太后又细细跟太医问了一遍赵煦的病情,确认无妨后,便让刘挽月去跟诸位侍讲侍读们传个话,说官家病了,经筵暂停,待官家好了,再告知他们。
刘挽月依言行至迩英阁,却在门口逡巡不敢入,因为今日来为赵煦讲学的正是翰林学士苏轼。
这些日子,每逢苏轼讲学,她不是寻理由告假不至,就是站在角落处,一直低着头,生怕生出不必要的麻烦,谁知,今日还是躲不过。
她正犹豫间,忽见一个身形颀长,阔面高颧,明眸疏须的先生从里面走了出来,这人正是苏轼。
刘挽月忙迎上前低头行礼道:“苏学士,太后娘娘让奴来传个话。太后娘娘说官家昨夜受了风寒,正发着热,太医叮嘱官家这些时日需好生调养,就不能来听诸位先生讲学了。待何时官家身子好了,会提前来知会诸位先生。“
苏轼闻言亦是一惊:“病了?好好的,官家怎会染了风寒?”
刘挽月犹豫片刻,方道:“昨夜,太皇太后罚官家去佛堂抄经,想是那里太冷,才…”
“官家素来体弱,娘娘怎可如此责罚!”苏轼说着无奈的叹了口气,旋即又觉得自己有些失言,便道:“行了,我知道了,我会告知其余的先生们,你且回去吧!”
“有劳苏学士,奴告退了。”
苏轼方转身欲走,忽又觉得哪里不对,这个小姑娘好生眼熟,于是复又回过身道:“姑娘留步!”
刘挽月顿时心里一紧,她方停下,苏轼已然快步走到她面前,低头打量了她好一会儿,忽然问道:“苏某是不是见过姑娘?”
“不曾。”
“那姑娘为何不敢抬头看我?”
他既如此说,刘挽月也只能仰起头看向苏轼,在心中默默祈祷他莫要认出自己。
可苏轼一看清她样貌顿时神色大变,忙将她拽到一旁低声问道:“雨棠侄女,你怎么会在宫中?”
“苏大人认错人了,奴叫刘挽月,是服侍官家的侍女,并不是您说的那个人。”
“苏某绝不可能认错人。那年苏某去江宁拜望你祖父,还在贵府上住了一月有余,那时苏某还教过你作诗写文,临行之时,你还做了一首《点绛唇》送别,你…”
刘挽月忙打断他道:“奴听不懂苏大人说什么,奴还要回去伺候官家,告辞。”
说罢她抬腿便要走,却又被苏轼喊住:“你且站住,官家的御侍又不是只有你一个,想来也不差这一时半刻。你既说你不是,可敢同苏某对质?”
是日寒风凛冽,廊沿下的苏大人却急出了一脑门汗。刘挽月靠在栏杆上一言不发,苏轼却在廊沿下踱来踱去,急道:“你这丫头,胆子怎么这么大?你怎么敢冒名顶替进宫呢?被人发现可是死罪,你到底要做什么啊?”
刘挽月却面色平静的冷声道:“苏大人,这些跟您好像也没有什么关系,我实在没必要一一告知。”
“你知不知道,若是让太皇太后知道你的身份,非但你自己性命不保,连你家人都要受你牵连!你难道想让你的祖父在九泉之下都不得安生吗?”
刘挽月闻言冷笑一声,起身迎上他的目光,怒道:“到底是谁害的我祖父不得安生,是谁害的他含恨而终,苏大人心里清楚。况且我本就是父母双亡的孤女,我没有家,自然也没有家人。若非祖父收养,我早就死了,我这条命也没什么好顾惜的!苏大人若是想将我的身份告知太皇太后,尽可去了,让她把我杀了便是!”
苏轼被她这一番尖锐刻薄的话气得不轻,猛捶了一下柱子道:“你这孩子,平素最是聪明伶俐,怎的今日便与你说不通呢?我若是存了害你之心,还与你费这些口舌做甚!你是怕你被人蛊惑,做了傻事,到时悔之晚矣!”
刘挽月当然知道苏轼今日同她说这些是一片好意,可到底道不同不便多说,便低下头,语气也稍稍和缓道:“苏大人放心,没有人蛊惑我,一切都是我自己的主意。行刺下毒都太便宜他们了,我不会做的。多谢您在为祖父撰写的追赠太傅制文里肯替他说一句公道话,这个恩情,雨棠记下了,日后定当相报。至于我想做什么,就不劳您费心了。”
苏轼见她态度平和了许多,便继续苦口婆心的劝道:“雨棠,论起年岁,我比你父亲年长,若论交情,我与你祖父也算是亦师亦友。说句托大的话,你祖父如今不在了,我也算你伯父,我怎能眼睁睁看你误入歧途?只要你点头,苏某便豁上这张老脸,去跟太皇太后求个情,就说我想认你做义女,求她放你出宫!”
刘挽月闻言面色复又沉了下去,冷笑道:“苏伯父,既说了交情,那侄女也说几句失礼的话。当初您被卷进乌台诗案,朝中众人皆是落井下石,恨不得您死在狱中。您可还记得那时除了令弟,还有谁敢为您说话?”
苏轼怔了一下,眼神闪躲,不再说话。
刘挽月扯了扯嘴角,继续道:“是我祖父和章惇!当时神宗皇帝勃然大怒,章惇冒着触怒龙颜,仕途尽毁的风险替您求情。我祖父更是从江宁亲自给官家写信求情,您可知那是我祖父罢相之后唯一一次插手朝政!可您呢,先皇驾崩后,您一路高升,如今炙手可热,转眼便要跻身宰执了!敢问司马光和那些言官将我祖父定为奸邪小人的时候,您可有替他辩上一辩?在章惇因为力陈不可废除免役法而被言官弹劾,贬出京城的时候,您可有为他争上一争?”
苏轼闻言愕然,默然不语,王雨棠继续道:“非但没有,您的弟弟苏辙还连上三道折子弹劾章惇,您是真的不知吗?”
苏轼看向她,欲言又止,良久,才叹了口气,说道:“雨棠,你虽聪明过人,到底也还是个孩子,许多事,不是你看到的那么简单的。尤其是朝堂上的事,我现在便是说与你听,你也不会明白。”
刘挽月冷笑道:“苏伯父不必与我说这些,我不关心也不想知道,您既不是我的亲人,也不是我的仇人,您就当今日没见过我,以后各走各的路便是。”
她深知雪中送炭本就不该强求他人,能不落井下石已是为人高义了。
渐行渐远之时,她仿佛听见身后之人冲她喊到:“真是个拗丫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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晌午刚过,赵煦还未退热,却又咳了起来。
他每咳一次,刘挽月的心里就仿佛被狠狠揪了一下,她知道赵煦从小就体弱,更知道他心思重,此次病的这么重除了风寒大概跟自己昨夜说的那个故事也脱不了干系,故而她又是担心又是自责。
她开始后悔自己应当换个说辞才是,又后悔自己既没有给他带件衣服取暖,也没有一直在那里陪着他。她想去照顾赵煦,可窦氏却不许她们这几个小宫女近身伺候,她只能隔着重重帷幔,远远望他一眼。
不多时,忽听见朱太妃哭哭啼啼的快步行至赵煦床边,神色担忧的摸了摸他的额头,心疼的冲窦氏喊道:“官家这额头怎么这么烫,这太医怎么治的,竟还没退热?”
“回太妃,太医说官家受了一夜的寒,须得再服几帖药才能退热。”
赵煦怕母亲担忧,也强撑着坐起来,笑道:“母亲放心,我没事。”
赵煦因着不能给生母太后的尊荣,故而登基后便不肯再遵旧例叫朱太妃为姐姐,只称母亲。
朱太妃看他如此难受还强颜欢笑,越发心疼。她心中自然明白赵煦是因为昨日受罚才回着凉,可又不敢跟太皇太后发作,只能暗自垂泪道:“都是姐姐没用,顾不住你!”
赵煦伸出手替母亲擦了擦眼泪,自责道:“不,是我没用,非但照顾不好自己,还日日让母亲为我担心。”
朱太妃听儿子如此说更难过自责了,可又怕他难过,只能别过头去偷偷哭。
好一会儿,才终是收住眼泪,把赵煦揽在怀里,又是心疼又是责怪:“官家何必为了章惇得罪那位呢?“
朱太妃口中的那位显然是太皇太后,赵煦却并未回答,只是咳了两声,窦氏立马会意对外面伺候的众人道:“官家要休息了,你们先下去吧。”
母子相见,定是要说着真心话,而这些真心话,自然是不能被旁人听到的。
朱太妃在赵煦寝阁待到傍晚时分,高滔滔便遣梁惟简来请朱太妃回宫。
刘挽月隐约听到朱太妃说想留在这里照顾赵煦,可梁惟简却抬出太皇太后来压她,两人周旋许久,忽听的朱太妃气的摔了杯子,随即红着眼的从寝阁走了出来。
赵煦身弱多病在宫中早就不是秘密了,加之夜里时有咳嗽,故而宫中早有传言说赵煦恐有肺痨,不似长久之相。如今受了风寒,赵煦咳的更厉害了。崔轻竹她们生怕赵煦真的有肺痨,避之不及,窦氏不许她们近身伺候,倒是正合了她们的心意。
夜里,唯有刘挽月守在寝阁外不肯走,拉着窦氏的衣袖哀求道:“窦婆婆,你就让我进去服侍官家吧!”
“不用了,官家特意叮嘱你们年纪小,不愿意过病气给你们,你自去歇息吧!”
“我不怕生病,窦婆婆,你让我进去吧!”
“你这小姑娘,怎么听不懂话呢,这是官家的意思,你求我也没用啊!”
二人正僵持之时,忽听见寝阁里传出赵煦咳嗽的声音,随即听他说道:“窦婆婆,让挽月进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