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海棠未雨(一)

刘挽月将头一歪,笑问道:“那官家以为是谁呢?”

“没有谁,你怎么来了?”

“我来给官家送东西啊!”刘挽月说着将手中的纸笔在他面前晃了晃。

赵煦闻言眸光一黯,冷声道:“是太皇太后让你来的吧,东西放下就可以走了。”

刘挽月将纸笔丢在一旁,非但没走,反而顺势坐到了他身旁,眨了眨眼笑道:“官家想多了,哪有什么人让我来,这不过是个幌子罢了。我是想着官家晚上没吃东西,便想来给官家送点吃的。”

她说着从怀里拿出用帕子包好的几块糕点递给赵煦。

可赵煦只是看了一眼糕点,便别过了头,既不接,也不吃。她不免疑惑道:“官家为何不吃?可是不合胃口?”

“太皇太后不许我吃东西。”

刘挽月闻言忍不住打趣他:“官家也太认死理了,现下连外面的值夜小黄门都睡了,官家不说,谁会知道?”

“天知地知。”

“官家是天子,那天地便算是父母,哪有父母忍心看儿子饿肚子的?”

她见赵煦依旧不为所动,便将糕点掰了一块塞进嘴里,鼓着腮帮子道:“官家你看,这糕点没毒的!你要在不吃,我可就都吃了!”

赵煦已经四个时辰没吃东西了,腹中早就饥饿难忍,便也不再赌气,伸手拿了一块糕点吃了起来。

他拿着糕点,熟悉却又陌生的味道倒让他有些奇怪,便问道:“这是什么点心?”

“茯苓糕,官家最喜欢的。”

茯苓糕是赵煦从前最喜欢的糕点,可自从做了这天子,众人便都教导他身为天子,为避免上行下效,便不能有偏好,故而他已经许久没有吃过茯苓糕了。

那她又是如何知道的呢?

赵煦一脸警惕地看向她问道:“你怎么知道朕爱吃茯苓糕?”

刘挽月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忙找补道:“奴有一个朋友在尚食局当差,奴听她说过一次,就记住了。”

这个理由实在不能让他信服,可他并没说什么,毕竟她撒的谎足够多了,故而只是沉默的继续填着肚子。

佛堂外凛冽的寒风顺着门窗的缝隙钻了进来,此时已是十一月末,可这佛堂里竟连个炭盆都没有。

只坐了一会儿,刘挽月便已经冷的缩成了一团,她见一旁的赵煦并未带狐裘大氅,此刻身子也因寒冷而微微发抖,若他在这待上一夜,只怕会受寒伤风,便起身道:“外面那两个小黄门真该死,怎的连炭盆都忘了烧?我去找他们要去!”

她刚转身欲走,就被赵煦出言制止:“不必去了,这是太皇太后的意思,本就是为了惩戒。而且,一夜而已,朕也没那么娇弱。”

刘挽月心中替赵煦不平,忍不住抱怨道:“这太皇太后也真是的,官家又没做错什么,她怎么能如此责罚官家!又不许吃饭,又不给炭火,也太刻薄了!”

赵煦仿若没听到一般只低头吃糕点并不理会她。

“官家闷不闷,要不奴给你讲个故事解解闷?”

刘挽月见他依旧不说话,便用右手支着脑袋,打量起赵煦抄了一半的《孝经》,说道:“不然奴帮官家抄书吧!”

“不必。”

赵煦的语气冷淡的很,显然不想跟她说话,她也觉得没趣,便住了口不再说话。

两人沉默了好一会儿,反倒是赵煦先开了口:“听闻涑水盛产竹笋,有的竹笋比将士的胳膊还粗,是不是真的?”

刘挽月抿了抿唇,随即笑道:“是啊,不过那么粗的,像我们这样的寻常人家也是吃不上的。”

赵煦闻言却忽然笑了起来。

刘挽月心下觉得不妙,便起身道:“时候不早了,不打扰官家抄书了,奴告退。”

她说着便转身欲走,却听见赵煦在她身后沉声道:“怎么,心虚了?”

“官家这是何意,奴不明白。”刘挽月强撑着笑问道。

赵煦却将唇角一牵,有些玩味的看向她道:“朕很好奇,你究竟是效忠谁的?”

“奴自然效忠官家!”

“效忠朕?”赵煦冷笑一声,看向她的眼神却越发冷冽,“说!究竟是谁派你来的?”

刘挽月下意识的摇了摇头,还未来的及辩解,赵煦已经先开了口:“朕知你必不肯说,那朕来说吧,是向太后吧?”

刘挽月并未料到赵煦居然会疑心她是向太后派来的,一时竟不知从何辩起,几乎是脱口而出:“这太荒谬了,官家怎么会这样想呢?”

赵煦冷哼一声道:“那日你陪十哥放风筝时,朕听到他叫你阿姐?”

她这才明白了赵煦近日为何如此疏远她,原来是疑心她是向太后的人。

她略一思索,立刻答道:“十大王年纪小,对这些称谓素来也不大留心,加之奴从前服侍过陈娘子,也陪十大王玩过几次,那日不过是十大王随口一叫,这也值得官家疑心吗?”

赵煦闻言直直的盯着她,冷笑了一声,随即一步一步逼近她道:“是吗?涑水盛产的是莲藕,不是竹笋,你说你是涑水人,却连这都不知道!还有,你说你是元丰七年四月入宫服侍陈娘子的,可陈美人那年九月根本就没生过病,你也不知道!朕让窦婆婆暗中查过你的宫籍,确实是涑水人氏,也确是元丰七年四月入宫的。那大概只有一钟可能了,你,并不是刘挽月吧!”

刘挽月步步后退,待到赵煦说到最后一句时,她早已退无可退。她忽觉全身脱了力一般,整个人顺着冰冷的墙壁滑到了地上,瑟瑟发抖。她自以为伪装的很好,却不曾想落在赵煦眼里却是漏洞百出。

赵煦见她如此失态,便知自己没有猜错。他缓缓站起身,居高临下的审视着她,冷声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人?是谁派你来的?意欲何为?”

整个佛堂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良久,方见刘挽月跪在地上,垂着头,小声的啜泣道:“官家圣明,奴确实不是刘挽月。奴本是陈娘子的族人,因家里实在没了人,两个多月前便去了皇陵投了陈娘子。恰逢皇陵中有一宫人暴毙,陈娘子便让奴顶了那人的名字。后来宫里开恩,让陈娘子择十个宫女送回宫中当差,陈娘子便将我的名字加在了名单里,谁知因缘际会竟被选中侍奉官家,再后面的事官家就都知道了。”

“因着陈娘子的缘由,奴与十大王也算是亲族,故而十大王私下便称奴阿姐。奴入宫之前根本不曾见过向太后,若非说是谁派奴来的,那大概也是老天爷吧!奴知道,这是欺君死罪,官家若要责罚,奴甘愿领受,只求不要牵连陈娘子。”

赵煦半信半疑的问道:“你既是陈美人的族人,她又怎会让你干冒欺君之罪回宫?难不成是要你富贵险中求吗?”

“当然不是,是奴求陈娘子的。”刘挽月说着苦笑着摇了摇头,颤声道:“奴知道现在说什么,官家大概也不会相信了。可奴还是想说,陈娘子是个好人,可是时运不济,总被有心人磋磨。陈娘子对奴恩重如山,所以奴才想进宫,替自己拼个前程,也替她争一个能走出皇陵,与十大王骨肉团圆的机会。”

赵煦闻言忽然俯下身,将刘挽月从地上拎了起来,冷眼盯着她质问道:“那你何不直接参选宫女入宫,反而绕这么一大圈,舍近求远呢?”

“因为…奴的身份,是注定选不到宫中的。”

“为何?”

“官家可还记得元丰八年春天,贡院的那场大火吗?”

赵煦的神色陡然一变,似乎陷入了痛苦的回忆里,良久,才喃喃道:“朕当然记得。”

元丰八年二月辛巳夜,贡院突发大火,当时贡院设在山中佛寺,火势极大,难以控制,开封府官兵一时也难以扑灭,时有力士将高墙凿了个大洞,才将春闱的主考官蔡卞救下,可余下吏卒却皆葬身火海,足足有一十四人。

这场大火还焚毁了大半举子们的试卷,故而春闱也只能择日重考。不知是否是天意,原本错过那次春闱的举子焦蹈,竟因这场大火因祸得福,得以在重考的春闱考试中,蟾宫折桂,成了状元。

当时京城百姓中皆流传一句话:火烧贡院,烧的状元焦。

可比那场大火更诡异的是,这位状元居然在回乡六日之后,还未等到朝廷授官就暴毙了。

赵煦缓缓收回思绪,警惕的看向刘挽月问道:“这事与你有何干系?”

刘挽月垂目,小声啜泣道:“官家可记得,当时烧死的三个点校试卷官叫什么名字?”

“朕自然记得,马希孟,翟曼,还有…”

刘挽月自然的接过赵煦忘记的那个名字:“还有一个,叫陈之方。”

赵煦心里猛然一惊,陈美人,陈之方,他猛地松开手,望向刘挽月,讶异道:“你是…”

“是,陈之方是我父亲。”

赵煦并未亲眼见过那场大火,可那场大火在他心里却烧了许久。那时爹爹病重,口不能言,而朝臣却为了立储之事暗中争斗。

他记得,那次春闱的主考官是爹爹病重之前便选好的,中书舍人、给侍中兼侍讲,蔡卞。

蔡卞是熙宁三年进士,自幼才思敏捷,满腹经纶,因在地方推行新法得力,受到王安石赏识,被招为女婿。神宗皇帝赏识其能力,数次有意提拔他入御史台,他都因要避嫌岳父执政之缘故,推辞不受。

元丰八年,神宗皇帝钦点他任春闱主考官,谁人都看得出这是打算重用他,只待春闱结束后,便可平步青云。可谁知没多久,神宗皇帝便突然病重,那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更是让他险些葬身火海。后来他虽保住了性命,却也因这场大火,被降了官,自然也没能再主持择日重考的春闱。

当时的试卷点校官马希孟,是熙宁六年的进士,在地方颇有政绩。而他亦是王安石的得意门生,曾随恩师王安石一同参与编写《三经新义》,可他没有蔡卞那样好的运气,被烧死在了那场贡院的大火里。

那段时间发生了太多的事,春闱重考没多久,神宗皇帝便驾崩了。高滔滔和司马光忙着“以母改子”,废除新法,自然无暇顾及这次的科举取仕,将殿试全权交由了礼部负责。

而状元焦蹈就是在这样一场混乱诡异的科考中脱颖而出成了状元,又在朝廷授官之前突然暴毙。

这一桩桩诡异的事堆在赵煦心里,便成了一把燃不尽的大火。

他看向刘挽月,眼神也从审视怀疑便成了同情怜悯。

“所以你入宫与你父亲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