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姐?
赵佶平素对服侍他的宫人尚且不会如此称呼,怎么会对初见的刘挽月如此亲昵,莫非他们之间是旧识?
她服侍陈娘子时间并不长,按她所说不过是侍弄花草,缘何赵佶会跟她如此亲近?
刘挽月这边刚从地上爬起来,便觉得背后发凉。她一回头,却见赵煦不知何时站在了他们身后,铁青着脸,不由的吓了一跳,忙行礼道:“官家。”
赵佶见到赵煦,便欢喜的跑过去拉着他的袖子道:“六哥,你看完书了?”
“是啊,六哥出来看看你。”赵煦说话的时候目光始终盯着刘挽月,思量片刻后开口问道:“挽月,你是哪年进的宫?”
“元丰七年四月。”
“朕记得,那年九月,陈娘子生了一场大病,病了快一个月才好吧,最后是吃的哪个方子好的来着?”
刘挽月闻言怔了一下,随即答道:“这奴也记不清了,奴只记得陈娘子病了好久,太医换了好多药,也不知最后是哪个见效了。”
她话音未落,便觉察出赵煦似乎冷笑了一下,可一抬眸,却见他神色如旧,便只当是她自己想太多。
从那天起,赵佶就时不时借着找赵煦的由头来找刘挽月陪她玩。
赵煦虽每次都顺势同意了,可她分明察觉的到赵煦对她的态度冷淡了不少,常常一整日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
她猜想自己应是哪句话说错了,可苦思冥想也想不出所以然来,也只得走一步算一步了。
这日,刘挽月正在替赵煦整理练笔的纸张,忽见姜玉儿急匆匆的跑了过来,说是有热闹看,扯着她的袖子就要往外走。
刘挽月并不愿意去凑什么热闹,便拉住她,推脱道:“我就不去了,我还得替官家收拾这些东西呢!”
姜玉儿把眉头一拧,不耐烦道:“哎呀,这有什么可收拾的,堆那不就行了,何必那么认真!我跟你说,这热闹错过了,可就再看不到了,你可别后悔!”
姜玉儿这人生平最爱凑热闹,还总是夸大其词,有一分便要说成十分,故而刘挽月也没认真,反而揶揄她道:“说的这么热闹,莫不是你吹牛吧,不妨先说来听听啊?”
姜玉儿伸着脖子打量了一圈,见四下无人才附在她耳边小声道:“你不知道,今日下朝后,太皇太后把官家骂的好厉害,先是说官家不孝,又说官家翅膀硬了,居然敢勾结大臣把她踩过去,还说…”
刘挽月听她说到赵煦不免紧张起来,可又她啰啰嗦嗦说不到重点,便急的打断她道:“哎呀,你就说到底是什么热闹!”
“官家和太皇太后正在前面跟宰执们议事,太皇太后今天好生气,正冲吕相公撒气呢!你说这算不算大热闹?”
吕公著?神宗皇帝驾崩后,高滔滔便迫不及待的联合司马光“以母改子”。不但将新法尽数废除,还将曾经主张变法的官员都扣上奸邪小人的帽子贬出了京城。这吕公著乃是仁宗朝宰相吕夷简之子,与司马光政见相同,又同为宰执,皆对新法深恶痛绝,是太皇太后的左膀右臂。如今司马光死了,吕公著自然更受倚重,缘何这太皇太后今日会朝他撒气?
刘挽月抿了抿唇,越想越觉得古怪,便问姜玉儿道:“那你可听到吕相公是因为什么得罪了太皇太后?”
“啊?”姜玉儿方才光听热闹了,哪里还注意他们吵什么,只知道他们说着文绉绉的话,也听不大懂。如今被刘挽月这么一问,若说不知道岂不丢脸,她捂着脑袋想了好一会儿,忽然激动道:“我想起来了,好像是因为什么个叫什么墩的,调任不调任的事。”
刘挽月忽然心里一紧,问道:“章惇?”
“对对对,就是这个名字,你知道他啊?”
刘挽月从前便总听祖父提起过章惇,祖父说章惇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与他相见恨晚,引为知己。数月前章惇因为废除免役法一事与司马光等旧党据理力争,非但得罪了司马光,更是开罪了垂帘的太皇太后,已经被贬到汝州了。章惇如今对他们再无威胁,难道还要将他赶尽杀绝不成?
就在这时,忽有茶盏落地破碎的声音传来,紧接着就是太皇太后尖利的斥责声。
两人对视一眼,心知前面出了事,忙快步赶了过去。
宰执来宫中与太皇太后和官家议事时,她们这些小宫女是没资格随侍的,没有传召,只能远远的隔着屏风,或能窥见一二。
影影绰绰间,刘挽月看见高滔滔似是正指着吕公著厉声斥责道:“好个吕相公,你上次背着哀家把章惇调到扬州的事我还没跟你计较。你倒好,今日在朝堂之上又替他求情,哀家念在你是老臣,才给你留了几分颜面。你现在竟还敢提此事,难不成你也跟这些新党奸邪有干系?”
上月,吕公著将章惇调任扬州,章惇病中接到调令不敢耽搁就去赴任了。可他方一动身,台谏官中的刘挚,王岩叟之流,就已经把弹劾的札子送到了高滔滔的面前,弹劾内容无非就是那些陈词滥调,说他是奸邪小人。高滔滔本就厌恶章惇,再加之吕公著事先并未请示她要调任章惇,她便立马撤了调令,让章惇回汝州去了。
为着这事,高滔滔这些日子没少敲打吕公著,今日更是毫不留情。吕公著此时自是忙跪下,为自己辩解道:“娘娘,老臣替章惇求情并非是要袒护他,只是不希望党争之事愈演愈烈,晚唐时牛党李党之争的教训还不够惨烈吗?”
“不要拿党争做挡箭牌!”高滔滔被他这番话刺激的更加恼怒,全然没有了往日的风度,冲他喊道:“哀家今日就明明白白的告诉你,章惇是王安石的党羽,是误国误民的奸邪小人,合该是死罪。留他一命已经是额外开恩了,他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一时间整个大殿鸦雀无声,刘挽月远远的看着那个高高在上的女人,不禁死死的攥着拳头,眼里的恨意汹涌袭来。
奸邪小人,她生平你最讨厌这四个字。什么是奸邪小人,因为政见不同就将这四个字随便扣在别人脑袋上的才是奸邪小人。
她目光移向端坐在暴怒的太皇太后身侧的赵煦,他跟往日一样,一言不发。刘挽月想或许当时祖父被他们污蔑的时候,他也是这样沉默的看着吧。
到底是无动于衷还是无能为力呢,可为什么连为他们争一争都不肯呢?祖父是这样,章惇也是这样,连吕公著此时都肯做的事,他却不肯。
想到这里,她的心又冷了一点。
吕公著此时垂着头不敢再辩,可他的沉默却没躲过太皇太后劈头盖脸的一顿骂,就在他颜面扫地,十分窘迫的时候,同知枢密院事范纯仁已然跪下开始替吕公著求情。
“娘娘息怒,晦叔并非为章惇的罪责开脱,只是体恤他的孝心。娘娘宽仁,先前已有旨意要对新党开恩,晦叔也是想借宽恕章惇来彰显娘娘的仁德。更何况,我大宋素来以孝治天下,章惇父亲病重是实情,章惇屡屡上表请求调去杭州,也只是为能照顾父亲。不拘什么官职,娘娘只要允了他调去杭州,其他罪臣自会对娘娘,对朝廷感恩戴德!”
高太后冷眼看着自己的左膀右臂今日竟一齐为章惇说话,心里的怒火更盛。可到底这两位是老臣,自己骂也骂了,总不能一点面子都不给。更何况她确实说过要宽待新党,也只能收起怒容,款款坐下,对他们说道:“罢了,既然章惇这么不愿意做这个汝州知州,又有两位爱卿替他求情,哀家便成全他,将他调任提举洞霄宫。”
吕公著闻言终于松了一口气,拱手道:“娘娘仁德,臣替章惇谢…”
太皇太后却将手一抬,冷声道:“哀家虽准了他的调任,却不许他去杭州赴任,仍教他汝州安置。”
吕公著愣了一下,神色复杂的看向范纯仁,范纯仁亦是一脸疑惑,故而上前继续请求道:“娘娘,提举洞霄宫本就是杭州的官职,这章惇留在汝州如何使得呢?”
太皇太后却不以为然的哼了一声:“有什么不行的?这官职本就是个安置去位宰相的闲差,又没有什么事要他做,在哪不都一样能拿到朝廷的俸禄吗?”
吕公著闻言急道:“娘娘,可是章惇他父亲现在病重,他…”
“吕相公,章惇既然做了朝廷的官,就要明白先忠后孝,先国后家。生老病死乃是人之常情,若是文武百官都因父母生病就辞官去侍奉双亲,那谁来为百姓做事?我意已决,不必再议。”
太皇太后此时的脸色非常难看。她本就是个强势霸道,独断专行之人,做事常常以自己的好恶为标准,她生平最厌恶的便是新法与新党,而其中又以章惇尤甚。
章惇为人恃才傲物又固执强硬,曾因为废除新法的事当众顶撞过她,她始终为此事耿耿于怀。诚然他所说确有道理,可她不愿意听,那就是谗言。给章惇一个恩典,让他去照顾父亲并不是什么难事,准了他的要求让他辞官也未尝不可,可她偏偏不愿意。她就是不想让章惇好过,她就是想让章惇知道,他的仕途性命从来都由不得他自己做主,她就是要他余生的每一天都要活在因为自己的轻狂傲慢而无法送父亲最后一程的愧疚痛苦里。
吕公著和范纯仁自知多说无益,只能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就在这时,那个一直被所有人忽略的,仿佛不存在的,总是沉默的赵煦忽然开了口,“皇祖母,孙儿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太皇太后转头看向他,眼里尽是诧异。
赵煦难得开口,她也不能置之不理,便冷声问道:“官家想说什么呢?”
“皇祖母六月时曾以孙儿的名义将慰反侧诏昭告天下。里面说:‘应日前有涉此状者,一切不问,言者勿复弹劾,有司勿得施行,各俾自新,同归美俗。’(1)可九月时,您先是严惩了吕惠卿,又将张璪贬出了京城,后来又在章惇去赴任的路上撤销了他的调令,如今又许官不许调。诚然他们确实有罪,可是否也说明皇祖母所颁发的诏命如同废纸一般,可以朝令夕改,毫无信誉呢?”
吕公著和范纯仁听到赵煦这番话皆是惊诧不已,比起他敢在这个时候替章惇说话,更让他们诧异的是这个总是沉默的孩子,竟然能将以他名字发布的每一道诏书,每一次朝臣的升迁贬谪都记得清清楚楚。
思及此处,他们不由得心惊。他们都快忘了,这个小皇帝是先皇亲自教导过的,他心里自然是更亲近新党的。那他每每面对不合心意的决策选择沉默的时候都在想什么呢?待到他来日亲政,是否会用跟如今同样的手段来对付他们呢?
太皇太后自是想不到这些的,亦或者她根本就不在乎。她现下只有愤怒,对一个不听话的傀儡的愤怒。
她被气的拍案而起,指着赵煦怒道:“放肆,官家这是指责哀家做错了是吗?还是说,官家现在就已经等不及,想逼着哀家还政于你了呢?”
赵煦早已习惯了这样的训斥,故而只是面无表情的跪下道:“孙儿不敢。”
太皇太后哼了一声,斜眼看着他斥责道:“你不敢?你为了新党这些奸邪小人屡屡顶撞我,当初调章惇去扬州,只怕也是官家示意吕相公的吧!”
赵煦冷眼看向吕公著,又转而看向太皇太后,不卑不亢道:“吕相公是皇祖母的忠臣,怎会听孙儿的?朝中诸事均是皇祖母决断,孙儿人微言轻,本不该插言。今日孙儿也只是感念章惇的孝心才替他辩了几句。皇祖母,孙儿也是失去过父亲的人,子欲养而亲不待的痛苦孙儿比任何人都清楚,故而孙儿恳请皇祖母能成全章惇对他父亲的孝心。”
太皇太后冷笑道:“孝心,那官家对老身可有一点孝心啊!”
不孝,这样大的一个罪名扣了过来,赵煦只能垂下眼眸,不再说话。
太皇太后却并未因为他的沉默而消气,她先让两位宰执退下,复又对赵煦道:“看起来程颐并没有教会官家什么是仁,什么是孝,他这个帝师做的实在是不称职!官家今夜便去佛堂里将《孝经》抄十遍,静思己过,好好想想何为孝!”
太皇太后还特地吩咐众人今日不许给赵煦送吃食,以示惩戒。
原来这世上并非所有的祖孙都是慈孝亲厚的,她与赵煦甚至不像祖孙,反倒像是争夺权利的对手,像不死不休的仇人。
朱太妃听闻此事,赶到庆寿宫想替赵煦说情,却被太皇太后劈头盖脸骂了一顿,说她不会教养儿子。
朱太妃对高滔滔一向畏惧,自然也不敢辩,只是低头垂泪。她的眼角已经生了细纹,脸上也没有了昔日的光彩。先皇走了,也将昔日盛宠不衰,神采飞扬的朱德妃一并带走了。
明明他的儿子做了天子,她却只能屈居太妃,连见儿子一面都十分不易,还每每都要被这位大权独揽的婆母刁难,母子竟不能相护,实在让人哀叹。
夜里,刘挽月翻来覆去睡不着,她之前总觉得赵煦是不敢争,可今日才发现是争也无用。想必,他当初也是为祖父争过的,以太皇太后对祖父的厌恶,只怕他受的惩罚会比今日更重。
她等众人都睡熟了,才悄悄起身揣了几块点心,蹑手蹑脚出了门,一路避开各处值夜的人去了佛堂。
佛堂外守着的两个小黄门此时早已靠在门上会了周公。
刘挽月行至门前,轻轻拍了他们一下,说道:“奴是伺候官家的,奉太皇太后之命,来给官家送纸笔。”
他们本就睡得迷迷糊糊,见一个小姑娘独自前来,又听她这么说,连眼皮都懒得抬,直接将她放进去了。
刘挽月推开门的时候,赵煦正背对着她,跪在佛像前抄《孝经》。
她将门慢慢关上,悄悄行到赵煦身后,却没说话,只是静默的看他写字。
赵煦方才就听见了开门声,自也听见了脚步声,本以为是太后打发了哪个内侍来训诫他,又或是朱太妃听说他又挨罚了偷偷来看他,谁知好半天来人都不说话。
他心里觉得奇怪,一回头却看见了刘挽月笑盈盈的看着他,不免诧异道:“怎么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