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煦自负聪明,幼时爹爹和群臣也总夸他早慧,可饶是如此,莫说让他背下全本的《尚书》,哪怕只让他完整的背其中的《君陈》,都十分勉强。可这个说没读过多少书的小姑娘却能背下整本的《孟子》,实在是匪夷所思。
他不由得高看了她一眼,毕竟能过目成诵的女孩子他也只见过一个,哪怕她是死记硬背下来的,也很了不得了。
他低头打量着手里的《孟子》节选,脑子里又不自觉的想起了爹爹,若爹爹还在,该有多好,若爹爹在,他想读什么书便可尽读,想做什么便可去做,不会被人处处掣肘,时时管制。
“从今日起,你每日替朕把这残本补齐一卷,你可能做的到?”赵煦说着抬头看向刘挽月,只见她踟蹰片刻,便颔首道:“奴愚笨,只怕不能尽善,但十之八九还是做得到的,官家若不弃,奴愿意尽力一试。”
赵煦拿起一枝笔递给她,想让她现在就写。
刘挽月却怕自己的字迹他会认得出,便忙跪下道:“官家,奴方才在外面走的太久,手冻的有些不受使唤,可否让奴歇歇,今夜再将默好的一卷交给您?”
“也好。”
直到第二日,刘挽月才拿着自己用左手写好的《孟子》第一卷交给赵煦。
赵煦接过看了一会儿,神色复杂,这字迹倒是辨认得出,可怎么看都像是初学写字的人写的,她能默下整本《孟子》,里面有不少生僻字,她都写得出来,怎么都不可能是才学写字。
“怎么这么迟才写好?”
“因为…”
刘挽月还没来得及回答,忽听见郑誉进来通报道:“官家,温国长公主和普宁郡王来了。”
他话音刚落,就见一十三四岁的少女牵着一个比赵佶还要小一些的孩子走了进来。
二人刚要行礼,便见赵煦抬手制止道:“不必多礼。三姐怎么这个时辰来了?”
这少女便是神宗皇帝第三女,温国长公主赵嘉宁。而她牵着的小孩子,便是神宗皇帝第十三子,普宁郡王赵似。
赵嘉宁笑着走上前,将赵似往赵煦面前一推,玩笑道:“左右是闲来无事,便带似儿来看看你。姐姐最近总说似儿胖了,官家看看似儿胖没胖?”
赵煦闻言俯身伸手要去抱他,可赵似却立马缩到了赵嘉宁的身后,他看向赵煦的眼神里竟带了几分陌生和恐惧。
赵嘉宁见状忙将赵似从身后牵出来,蹲下什温声道:“似儿,官家是你的亲哥哥,跟姐姐一样疼你的,你不要怕,让官家抱一抱好不好?”
赵似却一个字都听不进去,只是用力的摇着头。
赵煦见状也只得缩回手,强笑道:“罢了,我下手没轻没重的,摔了他就不好了。他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胖些是好事。”
神宗皇帝驾崩时,赵似才三岁,从那以后,他便不常见到赵煦,故而对这个兄长并不亲近。他的性子也不似赵佶那样活泼好动,很多时候他都是沉默的甚至是怯生生的。并不只是对着赵煦如此,他对着其他兄弟姐妹亦是十分生疏。
赵嘉宁亦察觉到了兄弟二人见的疏远,便说道:“官家,咱们一起玩投壶吧!”
“现在?”
“是啊,不过咱们三个玩太冷清了,让那些宫女内侍一起玩吧,还能热闹些!”
她害怕赵煦会找理由退却,便立刻拉着他和赵似一起走出了大殿。
因着是赵嘉宁要玩投壶,这规矩自然也是她来定,她与赵煦赵似一组,剩下的宫人每三人一组,每人投五次,若哪组能赢的了他们,并且夺了第一,她便赏那三个宫人一贯钱。
一贯钱,在宫外并不是一个小数目,可对宫里的贵人们来说,并不算什么。
赵似这个年纪,自然不会投壶,赵嘉宁低头跟赵似说了几句话,便让赵煦到一旁教他。
她本就是想借着这个机会,给兄弟二人制造些亲近的机会,故而当他看见赵煦蹲下身,握着赵似的手轻声教他时,便也就放下了心,开始看这些宫人投壶。
能在皇子公主身边服侍的人,这些供主子消遣的游戏他们自然也都会。
可精与不精,便看个人本事了。
大多宫人投壶,五次所中,多者也不过一二,她看得有些无趣,目光便开始转向别处,忽然她看见现在最后面的刘挽月,她并没有和旁人组队参与进来,而是一直站在人群后默默的看着。
赵嘉宁这才想起来方才站在赵煦身边的那个漂亮的小宫女似乎也是她。
于是,她冲刘挽月喊道:“你,过来!”
刘挽月闻言只得快步走过去,颔首行礼道:“公主。”
“你为何不同她们结队一起玩?你不想要赏钱吗?”
“奴不会投壶。”
“这有什么难的?投不中又没有人笑你。”赵嘉宁说着让身旁的宫女递给她五支箭。
眼瞧着推脱不得,刘挽月只好接过箭,走向场中,她举着一支箭开始思量自己应该如何表现,是装作不会还是借此机会,给赵煦姐弟留下个好印象。
既然已经在赵煦面前露了锋,那也不妨再露一些。
她前两只箭故意投不中,紧接着连中三支。
“你当真是第一次投壶?”
“是。”
赵嘉宁闻言不由得起身赞道:“你今日第一次投壶就能连中三支,很有天分!”
她说着也起身拿起箭,亦是中了三支,于是从手臂上褪下一只白玉镯子递给刘挽月道:“你赢了我,这是赏你的!”
“如此贵重之物,奴婢不敢收,更何况,若论胜负,奴与公主也应是平局。”
“虽说都中了三支,可你是连中,我却不是,所以算是你赢!”
她说着把镯子塞到了刘挽月手里,便回头去叫赵煦:“官家,该你了!”
赵煦闻言牵着赵似过来,赵似的脸上已然没有了初见赵煦时恐惧,赵似投了五支,可他毕竟太小,力气不够,故而皆不中。
赵煦俯身笑着安慰了幼弟一番,方取了箭,直起身子,敛了神色,不过须臾,五支全中。
“我们赢了!”赵嘉宁笑着拍着手,随即对众人笑道:“我与官家共中八支,你们没人赢的过我们,故而这一贯钱,你们可得不了了!”
崔轻竹的眼睛盯着刘挽月手里的镯子,嫉妒的都快流出血来,自己方才明明中了一只贯耳,可风头全被她抢了去,让她如何能咽下这口气。
待公主带着赵似离开后,众人也都去各处忙碌,刘挽月临走之前抽了一只箭,随手一扔,便是贯耳。
而这一幕,恰好被赵煦看到。
她说自己不识字,却能默下整本《孟子》,她说自己不会投壶,却能轻松投出贯耳。
这样的人会是一个无品小吏家外室所出的女儿吗?
她说的那些话,到底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她所说的忠心,又有几分真心呢?
第二日,刘挽月正陪赵煦温书,忽见赵佶倚着门往里面探了个脑袋,便冲他使了个眼色,赵佶便蹦蹦跳跳的跑到了赵煦面前。
他踮起脚,两只手方能够着书案,露出半个脑袋冲赵煦笑了一下,随即探头探脑的看向书案上的书本问道:“六哥,你在干什么?”
赵煦见他过来,脸上也难得有了几分笑容,揉了揉他的脑袋道:“我在读书啊,你今日怎么过来了?嬢嬢没教你识字吗?”
“嬢嬢教了,我都学会了,她就许我出来玩一会儿。我想六哥了,就过来了。”他说着从身后拿出一个纸鸢,扯了扯赵煦的袖子央求道:“六哥陪我去放纸鸢好不好?”
赵煦闻言不禁面露难色,他深知太皇太后和那些言官若是知道他放风筝只怕又要教训他耽于玩乐,只能狠心拒绝赵佶道:“让徐婆婆陪你去玩好不好?”
赵佶闻言嘟起了嘴道:“不好不好,我才不要跟这些婆婆一起玩,她们自己跑得不快,还不许我跑,没劲透了。”
他说着绕到赵煦身边,装模作样的看了一圈人,最后指着刘挽月道:“六哥,我想让这个姐姐陪我玩!”
赵煦看了一眼刘挽月,倒也没多想,便对赵佶道:“也好,那就让挽月陪你玩吧。”
赵佶闻言便欢喜的拉着刘挽月的手跑了出去。待行至殿外,赵佶忽然小声问道:“阿姐,我刚刚没说错话吧!”
刘挽月蹲下身,冲他笑道:“没有,你说的很好。”
赵佶闻言也欢喜起来,从身后拿出风筝对她道:“阿姐,我想要个大雁,可她们都不会画,你帮我画好不好!”
她接过纸鸢,只见已经大致裁出了大雁样子,便说道:“好,那今晚回去我给你画好,明天再拿给你好不好?”
“好。”
待赵煦走出福宁殿时,赵佶的纸鸢早已高高的飞在了天际,他幼时也很喜欢放纸鸢,算起来那也不过是三四年前的事。他明明自己也只是个孩子,可做了天子,就不得不压制自己的孩子心性,他有时很羡慕赵佶,更羡慕弟弟赵似,他们可以无忧无虑的做小孩子,可他不行。
忽然,他听见了“哎哟”一声,回过神却见刘挽月为了护着赵佶摔在了地上,赵煦下意识的快步走了过去,谁知还未走近,却隐隐约约听见赵佶情急之下仿佛叫了刘挽月一声“阿姐”。
他周身猛地紧绷起来,停下了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