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别来春半(六)

刘挽月没料到赵煦竟轻而易举的就发现她话里的漏洞,他实在太聪明,有些谎话注定瞒不了他多久。

于是她略一思索,立马跪了下来,顺势请罪道:“官家恕罪,奴先前撒了谎,奴入宫之前,家中也曾请人教过读书写字,只是那日奴看见太皇太后责骂了几个有才学的宫女,奴心里害怕,才谎称自己不识字。”

赵煦对这个回答显然并不意外,抬眼笑道:“你这是欺君之罪,你应该咬死不承认的。”

“奴自知有罪,甘愿受罚。”

“不急,你回答朕一个问题,若是答的好,朕就不追究了,你若是答的不好,一并责罚。”

刘挽月有些诧异的望向赵煦,发现赵煦正似笑非笑的看着她,不免有些心虚,于是垂眸问道:“官家要问奴什么?”

“你觉得程颐的学问好,还是苏轼的学问好?”

“奴如何敢评价两位大人的优劣。”

“但说无妨,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朕恕你无罪。”

刘挽月抬眼看向赵煦,见他神色平静的审视她,她忽然决定赌一把。

若答的合他心意,这便是一个能得到信任的绝佳机会。

“奴觉得,若论诗文之道,自是苏学士更胜一筹。若说治国安邦之道,二者皆不好。”

赵煦看向她的眼神里不由得带了几分欣赏,含笑问道:“朕竟不知,你还懂治国安邦之道?”

刘挽月垂首浅笑道:“治国安邦奴自然不懂,可奴是个百姓,对于宫墙外的百姓来说,那些克己复礼的道理并不能让我们捱过旱灾水灾,那些锦绣文章也不能国库充盈,民生安乐。对于百姓来说,外无蛮夷侵扰,内无苛捐杂税,一日三餐,吃饱穿暖,一家团圆的活下去就是好日子。”

赵煦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他生在这深宫之中,将来也会死在这里。他从没见过宫墙外的穷苦百姓,可他见过爹爹珍藏的那副《流民图》,民生之艰跃然纸上。

他叹了口气,似是在问她,又似是在问自己:“可是想让百姓都过上这样的日子谈何容易呢?”

刘挽月抿唇思量片刻,上前说道:“官家,奴记得幼时,曾有一个做地方官的表叔来探望祖父。那个表叔在地方颇有政绩,还曾拜过一位了不起的相公为师,他那时说过的一句话,奴记了很多年。那句话就是,民不加赋而国用足,奴窃以为这才是真正的治国安邦之道。”

赵煦闻言猛地起身,盯着她问道:“你可知这句话是谁说的?”

“荆国公,王安石。”

赵煦的神色在听到这个名字的那一刻忽然变得哀伤,他叹了口气道:“是啊,这是昔年荆国公跟爹爹说的。可惜,荆公不在了,爹爹也不在了。”

赵煦说罢沉默着走到一旁,靠着栏杆坐下,伸手拂过柳树伸过来的枯枝,半晌,转而看向她道:“你不喜欢珍珠吗?”

“啊?”刘挽月一脸茫然的看着赵煦。

“朕不相信这世上会有无缘无故的忠心。你若为太皇太后做事,将来会有更多珍珠,更多好处,你的忠心应是留给她才是。”赵煦说着别过头去,不再看她。

“奴当然喜欢珍珠,可是奴想要的不只是珍珠。所以比起太皇太后,奴更想选官家。”

赵煦苦涩的笑了笑,摇头道:“选朕,你会后悔的。”

“奴做事从不后悔。”

“人人都知道朕不过是个傀儡,太皇太后才是掌握着天下人生杀大权的人,你明知道这些,为什么还要选朕?”

一阵阵北风吹着干枯的树枝簌簌作响,赵煦的声音在凛冽的寒风里更显得微不可闻。

刘挽月抿着唇沉默片刻,忽然踮起脚折下一截柳枝递给赵煦道:“官家,这天下之人,熙熙攘攘,皆为名利。只不过有人看的是眼前,有人看的是以后。奴是这天下一等贪心之人,想要的自然比寻常人更多。太皇太后能给我的不过是眼前的蝇头小利,而我想要的只有官家才能给我。太皇太后会越来越老,而您总会长大。总有一天,她得还政于官家,这天下终究会是官家的天下。”

赵煦猛地抬头看向她,冷声道:“你这番话,朕若告诉太皇太后,你猜你会怎么死?”

刘挽月却丝毫没有畏惧,只是看着赵煦浅笑道:“官家不会这么做的。”

“何以见得?你很了解朕吗?”

“奴不敢随意揣测上意,可奴知道,官家心中有鸿鹄之志,不会甘心只做别人手中的傀儡,割断提线需有刀,奴愿做官家手中的那把刀。”

“就凭你?”

“奴虽身份低微,但好在不太蠢,亦有一颗忠贞之心。官家若肯信奴,奴愿成为官家手中利刃,赴汤蹈火,万死不辞!”刘挽月说话时语气坚定,眼里带着一份足以让赵煦动容的真诚。

他从来没想过会有人跟他说这样的话,他并不了解眼前这个人,也不知她是否可信,除了那张和故友相似的脸,似乎并没有什么值得他冒险信任的。

可不知怎的,他忽然没来由的想赌一次。

“赴汤蹈火,万死不辞。你如此效忠朕,又想要得到什么呢?”赵煦审视着她问道。

“奴想做女官,不过不是普通的女官,奴想做一个能掌印玺,代御批的内尚书。”

“你的野心倒是不小。”

“为何男人想为官做宰,封侯拜相就是志存高远,女子想自己立一番事业就是野心勃勃?昔年太宗皇帝的贤妃邵氏,便是女官,曾随太宗北征,许多机要信件,御笔文书也都出自其之手。既然她可以,奴为何不可?”

赵煦从这个小姑娘眼里看到了跟他一样的野心,他心中动容,于是从她手中接过柳枝,问道:“朕可以相信你吗?”

“当然。奴愿对着诸天神佛发誓,今生今世都会效忠官家。若有一日背叛官家,便让奴万箭穿心,不得好死。”

赵煦从来不信鬼神,也不信报应,可今日他忽然想信一次。因为这是自父皇离世后,第一次有人选了他,第一次有人说会陪着他走下去,走到没有皇祖母的以后。

日子一转眼到了十一月中。刘挽月还记得初来御前侍奉时,崔轻竹她们对赵煦这个长得好看的少年帝王还是颇有兴趣,每日临睡前都会聊起官家,还会因为官家今日与她们多说了几句而兴奋不已。

可后来,她们发现这个尊贵的天子只是太皇太后手中的傀儡,讨好他并得不到什么实打实的好处,且赵煦本人又实在难以亲近时,她们对他的态度也彻底转变。她们有的人转而讨好太皇太后,有的人开始讨好朱太妃,有人开始敷衍做事得过且过。

赵煦确实不是个容易亲近的人,这个年纪的少年人本应是最恣意的时候,偏偏赵煦却总是沉默。无论是上朝时还是下朝后,每每坐在太皇太后身旁听大臣奏对时,他总是一言不发,仿佛是个木偶。若非翰林院的学士们都说他聪颖好学,只怕群臣都要以为这个皇帝是个傻子或者哑巴了。

除此之外,刘挽月还察觉出一些别样之处。譬如赵煦的饮食起居皆是由乳母窦氏和寝阁中那些老妇操持,表面上赵煦似乎很不喜欢那些老妇,可实际上那些老妇与窦氏皆是旧相识,赵煦心里应是十分信任她们的。

赵煦一回寝阁,这些人便将这寝阁护的铁桶一般,莫说刘挽月这些新来的不能近身,便是太皇太后的人来了也需得先通报,方能见到赵煦。

回想起先前的驱逐宫女事件,她忽然发觉赵煦远远比旁人以为的还要早慧有谋算,他能在近乎逼仄的空间里,不动声色的借力打力,连自负如程颐都不自知的成了他的棋子。

她忽然觉得,或许赵煦,是天生的君王,若他愿意,他会比他的父亲做的更好,成为大宋最出众的君王。

这日,仙韶院的几个宫人被太皇太后传召前来献乐,因距离不远,故而太后宫中的丝竹声倒也能听个大概。

正在殿后晒书的崔轻竹也随着韵律打起了拍子,轻声跟着哼唱。

姜玉儿瞥了她一眼,跟刘挽月低声说道:“又开始了,前几天她去仙韶院找人家学了仙韶使新谱的曲子和舞步,昨天夜里你值夜不知道,她在房里又唱又跳的,让人睡都睡不安生。偏偏那个张文慧还在那奉承她,哄的她越发得意了,我现在一看见她我头都大了!”

刘挽月玩笑道:“瞧你说的,有那么夸张吗?”

“真的,她学人家跳舞完全就是东施效颦!你知道她为什么突然学跳舞吗?”

刘挽月摇摇头,姜玉儿探头向四处打量了一圈后,冲张文慧的方向努努嘴道:“就是因为她!”

“这话怎么说?”

“那日你跳舞被官家夸了几句,她就时不时在崔轻竹面前提这件事,说你跳的如何如何好,崔轻竹这人本就小心眼,又嫉妒官家待你更亲近,听她如此说,便决心要比过你。可惜,根本不是那块料!”

难怪崔轻竹近些日子同她说话总是夹枪带棒的,只因她的心思也没放在这上面,故而也没怎么理会,原来是这样。

她低声问姜玉儿道:“她们可还说我旁的什么了?”

“她们还…”

姜玉儿话还没说出口,窦氏便走了过来,姜玉儿见状忙住了口。

窦氏让崔轻竹去翰林图画院取些待诏们新近的画作给赵煦品鉴。

可不知她跟窦氏说了什么,这差事就分到了刘挽月和张文慧头上。

去画院的路上,张文慧又开始挑拨道:“窦婆婆也真是的,有什么好事就想着崔姐姐,有什么出力不讨好的活就想到咱们,这样冷的天,还要走那么远的路去画院!”

刘挽月却没说着她的话说,只是笑道:“张姐姐不妨往好处想想,画院那些先生们的画作,寻常人还见不得呢,咱们还能先官家一步一睹为快,不也是一件幸事吗?”

张文慧闻言暗自翻了个白眼,继续拱火道:“你还真会自欺欺人!你还不知道吧,崔姐姐总在背后非议你!她不知在哪听说了你年纪改小了三岁,便说你心机重,也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哄的官家只让你服侍左右,说的可难听了!”

她说的义愤填膺,自然希望对面之人也能勃然大怒,谁知刘挽月只是笑了笑,说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别人说什么我也管不着,做好差事最要紧。”

张文慧又说了什么,刘挽月却没听清,因为她的目光全然落在路过的几个尚食局的宫人身上。

“你看什么呢?”

“没看什么。”刘挽月说着忙收回目光,对张文慧笑道:“我在想,这风越发大了,张姐姐身子弱,不若先回去吧,我一个人去取也是一样的。”

张文慧闻言面露喜色,却故作姿态的推却道:“这不好吧,若是让窦婆婆知道,还不得骂我躲懒?”

“不会的,窦婆婆要是问起,你只管推到我身上就是。”

张文慧犹豫片刻,方扭扭捏捏道:“那也好,我就先回去了,你也快去快回。”

“好。”

待张文慧走远了,刘挽月忙快步追上那几个尚食局的宫人,拦住为首的宫人问道:“几位姐姐,我是新入宫的宫人,要去翰林院取东西,不知画院怎么走啊?”

那人一脸不耐烦的看了她一眼,没好气道:“沿着这条路一直走,看到假山左拐再直走,就能看见了。”

“多谢姐姐!”

刘挽月笑着退至一旁,不动声色的向走在最后的神色惊诧的小宫女使了个眼色。

她留在原地等待,不多时,走在最后的小宫女果然去而复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