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佣见这个小姑娘十分眼生,穿着打扮又不似宫人,还读过书,想必是哪个娘子的养女。他下意识的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书,发现与那姑娘说的居然分毫不差,登时又惊又喜道:“你也背过这个吗?”
“背?”小姑娘摇摇头,笑道:“我不用背,耳濡目染自然记住了。”
他只当小姑娘吹牛,转身不再看她,继续自顾自背书。
谁知那小姑娘竟凑上来说道:“现下已经是晌午,本就不适合用功,更何况你还是这样死记硬背,定然是不中用的!”
他还从未被人这样奚落过,不由得面色涨红,不服气的回嘴道:“谁人不是这样背书的,爹爹昨日还夸我记得快呢,你难道能过目成诵不成?”
小姑娘似乎不知他为何生气,反而将头一歪,认真道:“过目成诵有什么难的,我祖父说读书应当先明白书中的意思,再融会贯通,有自己的见解,只会干巴巴的把书背下来有什么用。”
“你!”他心里又羞又气,便扭过头不再理她。谁知这小姑娘竟又转到他面前,从腰间的袋子里拿出一个鲁班锁在他面前晃了晃,笑道:“我这有个好东西,你想不想玩!”
他看了一眼鲁班锁,心里虽好奇的很,却因还憋着气,只得扭过头嘴硬道:“我还要背书,你自己玩吧!”
小姑娘眨了眨眼,也没因为他的失礼而生气,只是转身坐到旁边的石凳自顾自摆弄了起来,口里还哼着不知什么调子。
他起初还装模作样的背书,可眼神总是不受控制的飘向那姑娘手里的物什,人也被那歌声吸引着。他硬撑了好一会儿,终于是忍不住,扭头看向她,别别扭扭的问道:“你唱的是什么?”
小姑娘扬起头,冲他笑道:“是我们江宁的小调。”
他有些不好意思,红了脸挪到了她身边,好奇道:“你玩的这是什么啊?”
“鲁班锁啊,你没玩过吗?”
他摇了摇头,小姑娘此时已经利落的将鲁班锁拆成了六根有榫卯结构的木条,给他讲了这个要怎么玩。他听完兴致更浓,忙问道:“这个能借我玩玩吗?”
“给!”小姑娘大度的将木条递给他,自己则是随手拿起他放在一旁的书翻了起来。
“你这看的是什么书?”
他此时一心都在鲁班锁上,故而头都没抬的答道:“这不是书,是爹爹亲自抄的王相公写过的文章,要我定要熟记于心。”
“那你爹爹是谁啊?”
还未待他回答,几个小宫女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指着小姑娘呵斥道:“放肆,你是哪个宫的宫人,怎么一点规矩都不懂?你怎么敢跟六大王同席而坐,还敢问出这种藐视官家的混账话!“
这几人便是平素服侍他的宫人,原来并不是自己甩开了她们,只是她们藏到了暗处罢了。
小姑娘抬头看了她们一眼,面上既无惊慌也无惧色,只是平静的将目光转向他问道:“你是官家的儿子?”
“大胆!”那宫女又要训斥她,却被他抬手制止。
“我叫赵佣。你是哪位娘子的养女吗?你叫什么名字?”
小姑娘摇了摇头道:“我不是宫中娘子的养女,我是跟我姑姑进宫来的,我叫…”
“雨棠!”
赵煦大喊一声,猛地从梦中惊醒,把在寝阁中值夜的刘挽月吓了一跳,她忙掌灯过来问道:“官家,你怎么了?”
赵煦此时仍未完全清醒,猛然看见灯下那张熟悉的脸,不由晃了神,抓着她的手,激动道:“雨棠,你回来了!”
刘挽月垂下眼眸,低声道:“官家,我是挽月。”
赵煦这才如梦初醒,是啊,爹爹死了,雨棠不会再回来了,自己也早就不是六大王赵佣了。
他一脸失落的松开了手,揉了揉眉心,冲刘挽月摆摆手道:“朕没事,你下去吧!”
她转过身时,盈在眼中的泪终是落在了手背上,她开始怨恨自己没有跟赵煦相认,却也庆幸自己没有与他相认。
幼时那段在宫中相伴的日子,忘不掉的人并不是只有赵煦,她亦是如此。可正因如此,她才不希望这段回忆被任何人任何事破坏,哪怕是自己。她希望他记忆中的雨棠永远是小时候那个样子,而不是现在这个被仇恨充斥,一心只想利用他的权力来达成自己目的人。
三日后,当程颐在迩英阁中看到侍立在赵煦身侧的刘挽月时,果然勃然大怒。
他指着刘挽月厉声道:“出去!”
刘挽月看了一眼赵煦,见他略摇了摇头,便在那里站定,抬头迎上了程颐愤怒的目光。
程颐见她不肯走,不免怒意愈盛,转而对赵煦厉声道:“官家让这女子留在此处是何意?老臣已经劝过多次,您如今应该以国事为重,多与君子相交,远离这些奸佞小人。可您非但让这些小人随侍左右,还让她在此旁听讲学,是何道理?难道要臣再给官家讲一遍君子小人的道理吗?”
赵煦抬眼看向程颐,面不改色道:“夫子误会了,这些宫人是太皇太后为朕挑选的,夫子要我将她们赶走,是让我忤逆太皇太后吗?”
程颐听到高滔滔瞬间变了脸色,满腔怒火只能生生压了下去。
他只能转而把怒火发向刘挽月,他指着刘挽月对赵煦道:“官家,老臣的学问,是教官家治国安邦,济世安民,这些奸佞小人若听了去,只怕祸患无穷,还请官家让她出去。”
赵煦闻言却只是笑了笑,不置可否。
程颐正要发怒,刘挽月却上前冲程颐恭恭敬敬行了一礼,说道:“程大人,可否容奴婢说一句话?”
他居高临下的看了刘挽月一眼,轻蔑道:“你有什么可说的?”
“程大人与奴婢不过是初见,却张口小人,闭口奸佞,是何道理?难道只因为奴是女子吗?”
“是又如何?”
“大人的母亲也是女子,难道在大人看来,她也是小人吗?”
程颐闻言勃然大怒,指着她道:“简直强词夺理!你这等小人如何能与臣之母亲相比?臣之母亲,贞静柔顺,恪守礼法,安分守己,与你简直云泥之别?”
刘挽月不由得垂眸冷笑,随即抬起头笑道:“敢问大人何为贞静?何为安分守己?”
程颐刚要说话,却被刘挽月打断道:“贞者,忠贞也,忠于自己的原则和理想,坚守心中正道即为贞,静者,安定也,人心审度得宜,虽烦劳之极而无纷乱,亦曰静。至于安分守己,对奴来说,尽心服侍官家就是安分,守住自己的本心不去为恶便是守己。奴婢虽出身不好,可在宫中,哪日不是规行矩步,自然也是恪守礼法。既如此,奴婢如何当的起这奸佞小人四个字。”
程颐被她这一番话气的浑身发抖,指着她斥责道:“你小小年纪,就懂得诡辩,巧言令色,还说不是小人?你这样的轻浮小人不读书识字已是祸害,若让你有了些学问还不得日日在官家身边进谗言?”
刘挽月却迎上他愤怒的目光,平静道:“苏学士上次为官家讲《论语》时,讲过一个道理,叫有教无类。苏学士说这个词的意思就是说这世间之人无论出身如何,都有受教育的资格。程大人一定要把我赶出去,是觉得苏学士说错,还是觉得孔夫子说错?”
程颐未料得刘挽月会搬出孔子来压她一时语塞,正想如何应对时,却听刘挽月继续道:“程大人,您说我们这样的人读了书便是祸害,奴婢觉得此言差矣。读书是为了明道理,知是非,辨对错。您张嘴闭嘴就说我们这些宫人是奸邪小人,不过就是因为我们是女子和阉人,你瞧不起我们。可若有的选,谁不想生在富贵人家,做个男人,将来博个功名,为官做宰,名留青史。可出身我们有的选吗?”
“你!”
“程大人,君子小人如何能只用出身就随意判定呢?除却方才我说的那些,我们这些所谓的小人与您这样的君子,最大的不同,不就是您饱读诗书,而我们大字不识吗?若我们能得您这样的君子传道授业解惑,我们自会明辨是非,略尽绵力来为官家分忧。所以您与其驱逐我们,倒不如教化我们。让官家身边多些明事理的奴婢,帮您致君尧舜,何乐而不为呢?”
原本愤怒的程颐不知怎的,忽然有些怔住,他定定的看着刘挽月,忽然想起了自己那位早逝的侄女,她生前自己不肯做她老师,等到她病重之时,自己才悔之晚矣。
他没有再与她争辩,而是背过身去,颤抖的行至桌前,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拿起书本,开始讲学。
讲学结束后,赵煦支开其他伺候的人,只让刘挽月随他同去后苑散散心。
“你真是好大的胆子,你到底知不知道,程颐身为帝师,平素都只有他教训朕的份,可今日你却如此顶撞他,实在是胆大妄为!”
赵煦嘴上说着责怪的话,脸上的神色却是难得的轻松。
刘挽月见他并不是真的生气,便也玩笑道:“程大人都说了,奴是奸佞小人,那奸佞小人如何懂得尊师重道呢?”
赵煦唇畔闪过一丝笑意,随即走进一个亭子坐下,抬头看向刘挽月道:“你方才对着程颐侃侃而谈,说的很好,可有一句话说的不对。”
“哪句?”
“苏学士那日讲的是《论语为政》一篇,可有教无类这四个字却是出自《论语卫灵公》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