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别来春半(二)

高滔滔扫了她一眼,脸色越发难看,冷声道:“哀家让你们写名字,你为何不写?”

刘挽月垂眸答道:“奴不识字,又不敢乱写,只好空着,还望太皇太后恕罪。”

殿中一时陷入了死寂,众人的心也都跟着提到了嗓子眼,唯恐会被她牵连。

好一会儿,端坐在上首的高滔滔终是轻笑出声,对众人道:“不识字?不识字好啊!哀家素来便不主张女子读书,这书读得多了,难免移了心性,生出些不该有的贪欲妄念。更何况哀家选你们是去侍奉官家,又不是去给官家伴读,要识文断字的做什么?”

说罢,她又从里面挑了三张字写的歪歪扭扭的,问了各自名字后将人留了下来,加上刘挽月一共四人,即日便去御前伺候。余下人仍回各处,仍做本职。

未几,入内内侍省都知梁惟简便将这四名宫女带去福宁殿拜见今上。

众人进殿时,今上正站在书案前习字,他着淡黄袍衫,头戴软脚幞头,眉清目秀,是个十分清俊的少年,只是面色略有些苍白。

今上赵煦年方十一,乃是神宗皇帝第六子,因着神宗前五位皇子皆早夭,实为长子。又因中宫无子,故而在神宗病重之际,被立为太子,得以继承大统。

梁惟简上前躬身行礼道:“臣拜见官家。”

赵煦闻言方抬头看向他,将笔搁下,抬手道:“梁都知请起。”

梁惟简略一侧身,指着身后几人道:“官家,这几个小宫女是太皇太后亲自为您挑的,以后便留在官家身边伺候了。”

赵煦面无表情的扫了她们一眼,随即漠然道:“何必如此麻烦,谁伺候不是一样的?朕这里并不缺人伺候。”

梁惟简闻言,却将嘴角一扯,皮笑肉不笑的说道:“官家,这可不成。您这里现下都是些老妇服侍,不知轻重的,两位娘娘怎么能放心呢?这几个丫头在各宫里可都拔尖的,您可不要辜负了太皇太后的一片慈心啊!”

赵煦神色冷淡的看了他一眼,并未言语,复又提起笔继续低头习字了。

梁惟简似乎对这个小皇帝的沉默习以为常,他自顾自行礼告退,临走时还不忘示意她们有点眼色,上去服侍官家。

众人皆依言欲上前服侍,谁知赵煦却冲她们摆摆手,冷声道:“这里不需要你们伺候,都下去吧!”

有个小宫女见状忙跪了下去,一脸惊恐的啜泣道:“官家,求您不要把我们赶走,您要是不许我们在这伺候,梁都知会把我们送去做苦力的!”

这显然是假话,正如这宫女看似在哭,实则脸上一滴眼泪都没有,反而眼神飘忽,一直在偷偷打量着赵煦的反应。

起初赵煦并未理会她,可过了一会儿,大抵是被她哭的心烦,终是将笔搁下,蹙眉道:“朕何时说要把你们赶走了?起来吧。”

那宫女闻言立马不哭了,开始磕头如捣蒜的说着谢主隆恩。赵煦也不再看她,目光移向她身后的三人,问道:“你们都叫什么名字?从前在哪个宫伺候的?”

最左边的宫女年纪最大,生了一双桃花眼,身量纤纤,浅笑着冲赵煦行礼道:“奴叫崔轻竹,十二岁,从前在尚服局随程司珍做事。”

赵煦点点头,目光看向下一个人,这宫女肤如凝脂,面若粉团,脸上全是稚气,方才被赵煦一吓,有些害怕,便声如蚊呐:“我叫姜玉儿,十岁,从前在尚功局当差。”

赵煦依旧是面色平静的点头,看向下一个人,方才跪在地上哭的梨花带雨的女子,此刻虽已然站了起来,面上却还是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娇娇怯怯的回道:“奴叫张文慧,十一岁,从前在尚仪局当差。”

赵煦微颔首,复又将目光移向最后一人。当看清那人面容时,他忽然瞪大了眼睛,随即快步走下御座,神色也从方才的波澜不惊陡然变得复杂起来,似乎是惊诧,又似乎是欣喜。

他方行至刘挽月面前,却见她已经跪下,恭顺道:”奴叫刘挽月,从前在皇陵服侍陈美人。”

听到她名字的一瞬,他眼中的欣喜瞬间湮灭,他伫立在那里,直直的盯着刘挽月。良久,他忽然俯下身,小心翼翼的问道:“朕是不是见过你?”

赵煦的目光落在刘挽月身上,让她觉得如芒刺背。她不敢抬头看他,只是低头垂目道:“奴从前在宫中只做些侍弄花草的活,实在没有机会得见天颜。”

赵煦闻言亦垂下眼眸,慢慢起身,对余下三人道:“你们几个先出去吧,晚些自会有人给你们安排差事。”

待众人退下后,赵煦方垂目对跪在地上的刘挽月低声道:“起来吧,你来侍奉朕笔墨。”

“是。”

刘挽月起身随赵煦行至桌案前,默然立于他身侧,终是忍不住借着研墨的由头暗暗看向赵煦。

昔年她离宫时,他还是延安郡王赵佣,如今竟已成了天子赵煦。他比从前长高了许多,眉眼间已经带了几分属于少年人的倔强和独属于帝王的威严。可他也比从前沉默了许多,像个泥塑的神像,漂亮尊贵却没有一点生机。

故人重逢,却早已物是人非。他如此,她亦是如此。

赵煦正在默的文章是李密的《陈情表》,这是今日翰林院侍读为他留的功课,这一年多来,那些翰林学士们要求他默的最多的便是这一篇。

他们的心思,他何尝不知,不过是借此文章来讨好他那位大权在握的祖母罢了。

臣无祖母,无以至今日。

李密如此,他亦如此。

可他不是李密,高滔滔更不是慈爱的祖母。每一次在高滔滔面前背这篇文章,他都觉得辱没了祖母两个字,更辱没了这篇文章。

他的余光无意间发现刘挽月似乎在哭,可方一抬眼,她却又将头别了过去,看不真切。

赵煦心下对此人越发好奇,便问道:“朕很可怕吗?你为何不敢看朕?”

刘挽月忙颔首道:“奴身份卑微,不敢直视官家。”

“朕准你看。”

刘挽月抿了抿唇,一抬眼却恰好撞上他审视的目光,便立马又垂下了眼眸。

赵煦见她果然眼中含泪,便问道:“你哭什么?”

“奴幼时有眼疾,最近复发了,时常白日里视物流泪,并不是哭。”

赵煦见她的样貌与故人实在相似,一时有些恍惚,便不自觉问道:“你是何方人氏?”

“奴是涑水人氏。”

“琴棋书画,有何所长?”

“皆不擅,唯对歌舞略懂一二。”

“你是哪年生人?”

“奴是元丰二年生人。”

“可看你身量,怎么看也不像只有八岁。”

“官家圣明,父亲曾替奴改过年纪,算起来,今年应是十一岁。”

赵煦直直的盯着她,想要从她脸上看出些异样,因为她给出的每一个答案都不是他所期望的。可她自始至终,脸上没有一点异样,皆是对答如流。

他复又将笔递给刘挽月,说道:“你替朕把这篇文章抄完吧!”

刘挽月闻言慌忙跪下请罪道:“官家,奴不识字,实在不敢玷污御笔,还望官家恕罪!”

赵煦停在半空中的手顿了一下,复又将笔收了回去,他的眸光彻底黯淡了,似是终于相信眼前人并非故人,语气也越发冷淡:“可惜了,形似神不似,起来吧!”

刘挽月眼眶微红,却只能藏好自己的思绪,缓缓起身继续为赵煦研墨。

两人默然良久,赵煦忽然开口问道,“你想学写字吗?”

刘挽月闻言愣了一下,随即低下了头,没有接受也没有拒绝。

赵煦见她不说话,也没勉强,只是说:“以后朕读书写字便由你伺候吧,你若想学,朕会着人教你。”

“是,奴谢官家恩典。”

赵煦又写了一会儿,忽见太皇太后遣一宫人来报:“官家,吕相公已至垂拱殿,太皇太后请官家速往。”

“知道了,你同太皇太后说,朕随后就到。”

待那宫人退下后,赵煦指着书案上的几本书对刘挽月道:“你先回庆寿宫吧,这几本书也带回去,朕夜里要看。”

刘挽月迟疑了一下,问道:“官家不住在福宁殿吗?”

赵煦闻言侧目看向她,眉头微蹙,似是在审视,“你不知吗?”

刘挽月心里忽一沉,料想必是说错了话,便将几本书抱在怀里,躬身行礼告退。

她刚回到庆寿宫,就迎面撞上了赵煦的乳母窦氏。

昔年在宫中时,窦氏因着赵煦的缘故,也十分照顾她。故而她十分忐忑,生怕会被认出来。不过好在,这样的事并未发生。

待回到住处,刘挽月才从其他几人的口中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原来自赵煦即位后,太皇太后便垂帘听政,不但大权独揽,还以今上年幼为由将其留在自己宫中同住,名为教导,实为监视。

垂帘的太皇太后想要牢牢的抓住权柄就要牢牢的控制住皇帝,要确保他无时无刻不在自己的掌控之中。

为此,赵煦身边所有伺候的宫女内侍多是太皇太后的人,每日见谁不见谁都要她来决断。就连他的生母朱太妃,胞弟普宁郡王赵似都不能时常相见。

明明他才是天子,可所有人都只把他当成一个得到权利的工具,一个象征权利的符号,一个懵懂无知的孩子。

可所有人似乎都忘了,他是神宗皇帝的儿子,是那个终其一生都在变法革新,着意富国强兵的神宗皇帝亲自教养过的儿子。

今日禁锢彼之牢笼,焉知来日不会变为清算己之利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