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拜别陈娘子后,便一起坐上了回宫的马车。
马车在众人灼灼的目光里,摇摇晃晃的驶向了南神门,就在这时忽见七八个不知从何处跑出来的宫女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皇陵诸门均由奉先军(1)守卫,他们见此情状,立马冲上来要将这几个闹事宫女拖走。
谁知这些宫女竟将马车团团围住,不但控制住了车辕和马匹,更有一人趁机冲上马车,将手中菜刀抵在从马车出来查看情况的内侍颈上,冲围上来的禁军喊道:“放我们一起出去,不然大家今天就同归于尽,谁都别想离开这!”
刘挽月坐在马车的最角落,透过被风掀起的车帘看到了那持刀宫女颤抖的手,她目光移向那名被挟持的内侍,却见他袖子里有一道寒光闪过,电光火石之间,那道寒光已然刺向了那宫女的胸口。
随即那宫女便直挺挺的从马车上倒了下去,胸口喷出的温热的血溅到了几个同伴的脸上身上。
原本铁了心要离了此处的宫女被这突如其来变故吓破了胆,此时也顾不得许多,皆松了手,四散逃跑。
先前还投鼠忌器的禁军此时也没了顾虑,三两下便将这几人追上,就地正法了。
不过片刻,方才还是拦路求生的宫女,此刻已然成了气息全无的死尸。
那内侍掀帘转身那刻,刘挽月方看清他的长相,一张肤白无须的窄脸上生了一双狭长的目,高鼻薄唇,二十岁上下,正是服侍向太后的内侍高班杨怀德。
此时马车在禁军的护卫下复又缓缓前行,杨怀德亦放下车帘,拿出一块帕子,慢悠悠的擦着染血的匕首和手上的血迹,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
马车上的宫女皆吓得面色苍白,惶惶不安,不敢再抬头看他一眼。叶儿方才坐在马车最外侧,将方才种种看的清清楚楚,更是被吓得眼泪涟涟,捂着嘴浑身抖个不停。
杨怀德冷眼打量了她们一圈,见她们各个抖似筛糠,低着头如同鹌鹑一般,心里不由得骂了一句废物。
就在此时,他发现角落处坐着的刘挽月倒是神色自若。
他心下觉得奇怪,便看向她,挑眉问道:“你不怕吗?”
她低眉颔首答道:“不怕。”
“哦?为何不怕?”
“螳臂当车,实在愚蠢,因愚蠢而丧命,乃是咎由自取。我并不会做这样的事,为何要怕?”
杨怀德闻言唇畔浮起一丝笑意,压着嗓子说道:“抬起头来。”
她这才抬起头,一张脸虽还带了几分稚气,却已经隐约可见其形容大气明艳,颇有几分贵气。尤其在一众资质平庸的宫女里,更显出挑。
“你,叫什么名字?”
“奴叫,刘挽月。”
杨怀德见刘挽月小小年纪竟有些胆识,又生的如此出挑,便起了个逢迎上意的念头。
马车自皇陵行至西华门外时,已是第二日傍晚。
此时暮色四合,宫门即将下钥,马车疾驰至宫门口方停下,因着杨怀德时常出入宫禁,宫门守卫见来人是他,便恭敬道:“原来是中贵人,今日缘何这个时辰才回宫?”
“某奉太后之命,从皇陵接几个宫女回宫。”杨怀德说罢将太后手谕和这几个宫女的宫籍交给守卫查验。守卫对着门籍一一查验,确认无误后方放行。
众宫女下了马车,快步疾行过西华门。她们此刻皆因得以重新踏足宫城而兴奋不已,早已将昨日皇陵里血淋淋的一幕抛诸脑后了。
叶儿兴奋的拉着刘挽月小声说道:“太好了,咱们终于离开那个鬼地方,重获自由了!”
刘挽月却只是笑了一下,并未说话。诚然皇陵压抑冰冷,了无生趣,可回到这里真的也算自由吗?
她见过这宫墙外的大好河山,相较之下,这里更像一个华丽的笼子,而自由是被她舍弃了的东西。
她献祭了自在的人生,来赌她可以在这里得到权力,能帮祖父洗脱污名,能完成祖父遗愿的,至高无上的权利。
就在这时,宫门下钥了。在众人低声的欢喜里,刘挽月兀自回头看了一眼紧闭的宫门,她忽然觉得除却富贵与权力,皇宫与皇陵其实也没什么区别。只不过一个坐着活着的皇帝,一个躺着死去的君王,都是四四方方的笼子,进来了便再也出不去了。
杨怀德将其余人带到了尚书内省,交由张尚宫将这些宫女分到各司各局当差,却唯独留下了刘挽月,将她带去了向太后所居的隆佑宫。
向太后出身名门,是真宗时名相向敏中的曾孙女,是神宗皇帝的原配皇后。故而今上即位后,尊这位嫡母为太后,只尊自己的生母朱氏为太妃。
这位向太后素有贤名,她如今的居所隆佑宫便是太皇太后所居的庆寿宫后殿修葺的,为的就是方便向其请安侍奉,宫人们提起这位贤惠孝顺的太后娘娘也无不是交口称赞。
先时在宫中时,刘挽月只听陈娘子与官家提起过这位贤良的皇后,却从未见过,故而此次她趁着叩拜行礼后起身的一瞬,目光好奇的掠过向太后的脸。
这位太后看起来四十岁上下,着一身深蓝色常服,梳高髻,头戴一顶小巧的纯金风冠,尊贵却不张扬。
她此刻端坐在上首,面色平和的望向他们。
刘挽月虽不知杨怀德带她来见向太后是打什么算盘,但总归是不打算把她安置在尚书内省,大抵是想把她安置在后宫,服侍哪位娘子。
杨怀德行至太后身侧,躬身道:“娘娘,臣已经将从皇陵带回来的十个宫女安置好了。另有陈美人书信一封,托臣呈给娘娘,说是问娘娘安,问十大王安。”
因赵顼第十子只活了一日便夭折了,故而此后皇子次序依次进一位,众人便称皇十一子赵佶为十大王。自陈美人离宫守陵后,太皇太后高氏便将赵佶交给向太后抚养。故而每月陈美人都会借着给向太后写信问安的机会问一问赵佶的近况。
杨怀德说罢将书信双手奉上,向太后却连看都没看一眼,只说了句,“知道了,还有别的事吗?”
杨怀德闻言忙将书信放到一旁,对向太后低声道:“娘娘,臣此番去皇陵带回来的宫女里,有一个叫刘挽月的,模样实在出挑,年岁又跟官家相仿,瞧着比宫里别处选出来的那几个小宫女还要出色,您看是不是…”
杨怀德并未将话说尽,向太后却已心领神会,她抬眼看向了他身后的刘挽月,温声道:“你抬起头来。”
刘挽月依言抬起头,向太后见她果是个美人胚子,只是面生的很,便问道:“你是伺候陈美人的?怎么哀家从未见过你?”
刘挽月低头道:“回太后,从前在宫中之时,陈娘子体恤奴年纪小,只让奴在宫里做些侍弄花草的活计,没多久,奴就跟着陈娘子去了皇陵,因此并无机会得见太后娘娘。”
向太后闻言点了点头,随即问杨怀德她的出身,当得知她只是无品小吏家的庶女时,越发放了心,便对杨怀德道:“你明日去找梁都知,把她的名字添进去,让她一并参选吧!”
杨怀德忙应下,随即看向一旁的刘挽月道:“还不谢恩?”
刘挽月虽一头雾水,却也只得连忙谢恩:“奴谢太后恩典。”
两人方走出隆佑宫,刘挽月便低声问杨怀德道:“杨先生,不知太后娘娘是让奴参选什么?”
杨怀德停下脚步,立马换了副嘴脸,皮笑肉不笑道:“你有福了,太皇太后有旨,要选几个与官家年岁相仿的宫女去御前服侍。”
刘挽月登时愣在原地,她未曾料到这么快就有机会能见到今上,整个人都因这突如其来的际遇而不住的发抖。
暗夜里,杨怀德并未察觉到刘挽月的异样,只是继续自顾自的说道:“刘姑娘,你今日算是走了运,遇见了我。多少人想给我塞银子都走不了我的门路呢!如今这路我可都给你铺好了,能不能抓住机会可就看你的本事了。你若是有造化能被选去服侍官家,可别忘了是谁抬举的你!”
刘挽月自是明白他的意思,忙欠身行礼道:“杨先生的恩德,奴铭记于心,日后若是有用的到奴的,杨先生尽管吩咐,奴绝不推辞。”
杨怀德见她如此识趣,心里自是受用。
夜里,刘挽月越想越不对劲,便从同屋的宫女口中套出了所谓参选的缘由。
原是因为月余前,任崇政殿说书的程颐以官家应不近女色为由,屡次劝太皇太后把今上身边服侍的年轻宫女全部换成老妇。太皇太后并未理会他,他又去找了朱太妃,朱太妃向来敬重他,听他如此说,也深以为然,便自作主张的把伺候今上的年轻宫人都换成了年逾四十的妇人。太皇太后得知此事后勃然大怒,不但把朱太妃骂了一顿,还故意大张旗鼓的要为今上重新选几个年岁相仿,容貌秀丽的小宫女服侍,有意要借此给朱太妃和程颐没脸。
就这样,一个绝佳的机会从天而降,不偏不倚的砸中了刘挽月。
是夜,刘挽月辗转难眠,她一遍遍推演日后可能会发生的各种情况,并一一想出应对之策,她要确保不暴露身份的同时能脱颖而出,留在今上身边,留在至高无上的皇权身边。
如此反复直到三更,她实在困极,方闭上眼便睡了过去。
睡梦中,她仿佛又回到了故乡。
弥留之际的祖父握着她的手再三叮嘱道:“雨棠,在这些孙辈里,翁翁最疼的就是你,可最放心不下的也是你。你天资高,又有大志向,可你的性情太像你爹,像你小姑姑,也像我,这并不好。以后翁翁不在了,没人能护着你了,你的性情也要改一改,知道吗?”
她哭着点头道:“我知道。”
祖父却摇了摇头,声音越发苍凉憔悴,“我虽病着,却也知你不过是随口应承我罢了!你这孩子心思太重,又过于执拗要强,你是我一手带大的,你的心思我如何不知?正所谓爱之深,恨之切,你心里越是替我不平,对那些人的恨就越深。可生老病死,本就是人之常情,与人无尤。翁翁这一生,或许有对手,却从没有仇人。所以雨棠,待翁翁去了,你千万不要把自己困在仇恨里。”
“好,我都听翁翁的!翁翁你不要丢下我好不好,翁翁…”
她哭着从梦中惊醒时,枕上已然湿了大半。她猛地坐起身,才发觉自己早已身在异乡,她望着这个陌生的地方,四顾茫然。
她没有祖父了,也没有家了。
祖父临终前的叮嘱她没有忘记,可她更记得那些人是如何一步步逼死祖父的。祖父希望她能放下自在,可她只是一个俗人,放不下恩,自然也放不下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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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选当日,众宫女皆穿着一样的浅青衣裙,在内侍指引下去了太皇太后的居所庆寿宫。
众人一齐跪拜行礼后,太皇太后便让她们起身。
太皇太后高氏,小字滔滔,昔年英宗皇帝还是十三团练之时,便娶了高氏。官家子娶皇后女,在当时实是一桩美谈。英宗皇帝即位,便立高氏为皇后,历英宗,神宗,今上三朝,高氏身份愈发贵重,如今更是在垂帘之后临朝称制,大权在握,堪比昔年的章献太后刘娥。
刘挽月站在最角落处,不动声色的抬眼望向端坐在高处的高滔滔。她鬓间早已生了华发,可一张脸却因为权利的满足而变得比四年前更容光焕发,全然不似垂垂老矣的老妇。她着华服,戴凤冠,端的是不怒自威,尤其在低调内敛的向太后的映衬下更显得贵气逼人。
刘挽月在被人发现她的不敬举动之前已然将目光收了回来,垂下了头。她努力的压下心头的愤怒和怨恨,两只冰凉的手紧紧攥在一起,她拼命地想让自己平静下来,可一闭上眼看见的却是病榻上抑郁而终的祖父,是空空荡荡无人敢来吊唁的灵堂,是路上亲族故人避之不及的目光。
高高在上的太皇太后会有一刻因为辜负自己亲生儿子所托,毁掉他的毕生心血,抹杀篡改他的功绩而有丝毫愧疚吗?她会有一刻因为想到那个让大宋富国强兵,却被她和司马光扣上奸邪小人的帽子,郁郁而终,死后都不得厚待的老臣而有一点点后悔吗?
她当然不会。
高滔滔的目光依次扫过下面站着的一众小宫女,在看到刘挽月时忽然停住了,她问梁惟简:“最边上的那个小宫女叫什么名字?”
“回太皇太后,她叫刘挽月,先前是在皇陵伺候陈美人的。因得了您的恩典,三日前回了宫。”
听到陈美人,高滔滔眼里方才流露出的几分兴致瞬间烟消云散,目光越过她继续看回其他人。
如高滔滔所愿,这些皆是容貌出众的小宫女,饶是她也难免看花了眼,难以决断。故而她略一思索,问众人道:“你们可读过书?”
这些宫女中亦不乏出身书香门第亦或是官宦人家的,入宫本就是为了博一个前程。她们见太皇太后如是问,自以为是个露脸的好机会,少不得要卖弄几句。
谁知高滔滔的脸色却变得越来越难看,尤其是听到一个小宫女以诗文卖弄名字时,忽然喝止了她,冷声道:“识得几个字,读了几本书,便不知天高地厚了,做出这等轻狂样子。若是让你们去侍奉官家,岂不是要在官家面前卖弄才学,议论朝政!”
那小宫女吓得脸色苍白,慌忙跪下请罪,高滔滔却依旧发起狠来,将她同那几个读过书的一并赶了出去。
余下众人再不敢多言,高滔滔又让人拿来几张宣纸,让她们在纸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后呈给她看。
众人呈上来的字,有的娟秀端正,有的笔走龙蛇,有的歪歪扭扭,唯有一张,竟是空白的。
高滔滔看着那张空白的纸,脸色登时沉了下去,她板着脸看向众人问道:“这张纸是谁的?”
众人皆噤声,连大气都不敢出。在一片沉寂中,刘挽月向前走了两步,平静的跪下答道:“回太皇太后,是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