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元祐元年十月初四,辰初一刻,天色方明,几个柏子户(1)便抬着一棵枝繁叶茂的柏树沿着长长的神道从南神门入永裕陵。
时逢孟冬,万物凋敝,朔朔北风中唯陵台四周柏树成林。柏树郁郁青青,可依旧难掩皇陵之冷寂。
柏子户们在陵中迎面撞上了几个年轻宫女,皆是容貌清秀,穿着不俗,只是神色如同那神道上的石像生(2)一般,死气沉沉。
朝暮上食,四时祭飨(3)便是由这几个宫女负责。
永裕陵外神道两侧列着宫女内侍,文臣武将的石像生,永裕陵里埋着励精图治却英年早逝的英文烈武圣孝皇帝(4)和这些死了一半的守陵宫女。
每日辰正三刻,她们都要端着先皇生前喜欢的饭食摆到供桌上,点上香烛。香烛燃起,便视为先皇在享用供奉。
日祭于寝,月祭于庙,时祭于便殿。(5)
本应是神圣虔诚的供奉,在日复一日的重复和孤寂的磋磨下,留给这些守陵宫女们的,只剩下厌烦。
故而每日在供奉先帝时聚在一起说说闲话倒成了她们每日的消遣了。
“你们说,新来的那个小丫头是什么来头?顶着个死人的名字就为了留在这,她图什么呢?”
“大约是穷疯了,活不下去了,才来投了陈娘子。她总不会蠢到来这攀龙附凤吧!”
“凤?这皇陵里哪有凤?宫里的太后和太妃才是凤!咱们这位陈娘子只怕连个锦鸡都不如!先皇在时,也没见她怎么得宠,先皇死了,她倒做出这副样子。她要真是舍不得先皇,想跟着去了,就该拿条绳子勒死自己,而不是跑到这皇陵里,白白带累了我们跟她一起过这不死不活的日子!”
众人口中的陈娘子便是神宗皇帝赵顼的妃嫔,美人陈氏。
陈美人出身不高,相貌也不出众,原本只是个御侍,机缘巧合下才得了恩宠,生下了先皇的第十一子,遂宁郡王赵佶。
先皇去后,陈氏本可以母凭子贵,安享后半生荣华。可谁知她竟丢下幼子,自请来此为先皇守陵。
而这几个说话的宫女,都是先时在宫中服侍陈氏的,如今又被她带累一同来守陵,自然私下里对她都是颇有微词。
就在这些人七嘴八舌的嘲讽陈美人时,唯有一个小宫女垂下了头,默然不语。
这宫女名唤叶儿,是这几人里年岁最小的,今年只有十二岁。与其他人不同,在她心中陈美人是这天下第一等温柔贤惠之人,又待下宽厚,她是真的很喜欢陈美人。
她其实很愿意服侍陈美人一辈子,可每每想到自己以后只有每年祭礼时才能遥遥望见官家和外面的人一眼,她便觉得自己一生已经望见了尽头。
她沉默的听着身旁越发嘈杂吵闹的声音,只低头摆弄着腰间的香囊穗子。
直至香烛燃尽,众人才各自散去。
是夜,阴风阵阵,风吹窗棂之声,听起来倒似在荒山之中,有迷路的行人急扣窗门,伴着若有若无的呜咽之声,显得尤为诡异。
叶儿被这声音吓得翻来覆去睡不着,只好起身将数根蜡烛一并燃起,想借烛光驱散心中的恐惧。可不知怎的,其他的蜡烛都好端端的,唯有对着对面床铺的那根蜡烛晃得厉害。
她不由得探头看向对面空空荡荡的床铺,顿觉毛骨悚然,下意识的将身上的被子裹得更紧了一些。
原本住在她对面的宫女,叫刘晚月。
她比叶儿小三岁,胆子小,又不爱说话,也不大去各处走动,故而从皇宫到皇陵,认识她的人屈指可数。叶儿虽与她同住,可性情不同,平日里也说不上几句话。
陈美人身边有几个年长的宫女,十分看她不上,又欺她软弱,总借鬼神之事吓唬她。
大约是二十天前的晌午,叶儿正在房中做针线,忽见刘挽月浑身湿漉漉的从外面回来了,问她怎么了她也不说,当天夜里她就吊死在了这间房里。
叶儿本来就害怕鬼神之事,又经历了这种事,夜里越发难眠。她实在不敢独自住在此处,便去求陈美人给她换个房间,陈美人也允了。
谁知第二日,陈美人竟带了个跟叶儿差不多年岁的小姑娘过来,跟她说不必搬了,以后这个小姑娘就住在这儿,同她做伴。
从那天起,这个小姑娘就成了“刘晚月”。没有人知道这姑娘叫什么名字,多大年纪,从哪儿来,意欲何为,只知道一向好脾气的陈美人为了她第一次发了狠。
陈美人同她们说,这里从来没有什么自戕的宫女,若是今日之事泄露了半分,她会让这里的所有人都去给先皇殉葬。
又几日,皇陵里存放她们宫籍的屋子忽然走水,众人的宫籍皆有损毁,刘晚月的宫籍更是被烧的只剩下半个名字。后来补宫籍时,陈美人就以名字不祥为由,把她名字里的“晚”字改成了“挽”。
一字之差,天壤之别。
刘挽月这人胆子极大又不信鬼神,能躺在死过人的屋子里睡的安稳,更遑论旁人拙劣的装神弄鬼的把戏。
她虽平时沉着一张脸不说话,可一开口就能把人噎死,轻飘飘几句话就能把寻衅之人怼的哑口无言,颜面扫地。偏偏她又生的极美,能识文断字,举止得体,气质脱俗,实在不像是小门小户能养出的女儿。
不过对叶儿来说,她是什么样的人并不打紧,只要夜里能在这阴森森的屋子里陪她一起睡觉就行。
可偏偏,事与愿违。自从她住进来之后,叶儿的恐惧不减反增。
刘挽月这人古怪的紧。她每天夜里都会在空无一人的大殿里,对着供桌上的香烛跳舞,一跳就是几个时辰,跳的鞋袜上都渗出了血迹才回房间。而这些在皇陵里,在这个房间里,显得尤为可怖。
今夜,亦是如此。
一直到三更,刘挽月才回房,一进屋她就被满室烛光晃的睁不开眼,只能眯着眼将蜡烛一一吹熄,方看向把自己裹成粽子的叶儿,冷淡的说了一句,“睡吧。”
叶儿借着月色看向她染血的鞋袜,吓得往被子里又缩了一缩,忍不住劝道:“其实,你不用每日都去给先皇跳舞的,那都是她们骗你的。你每五日去一次就行,也不是非得晚上。而且,咱们虽说也是守陵,可到底是跟着陈娘子来服侍她的,比旁人有几分体面,这些差事敷衍敷衍就行了,不必如此认真。”
刘挽月看了她一眼,淡淡道:“我知道。”
叶儿闻言大惊,从被子里跳了出来,对着她嚷道:“你知道你还天天大半夜对着香烛牌位跳舞?还跳的血淋淋的?”
“因为,我时间不多了。”
刘挽月冷淡的语气夹杂着外面呜咽的风声落在叶儿耳中,只觉十分可怖。
“什么…什么时间不多了,你…你把话说清楚!”叶儿吓得从床上跳下来,死死的拽着刘挽月的胳膊。
刘挽月抬眼看向她,冷声道:“没什么,随口一说罢了。松手!”
叶儿却不肯放手,反而凶起一张脸道:“我不松,我警告你,不许寻死,你要是敢死在这屋里,我…我不会放过你的!”
刘挽月眉头一蹙,实在懒得与她纠缠,便故意吓唬她道:“你再不松手,明日我就回了陈娘子,以后你跟我一起给先皇献舞。”
叶儿闻言忙松了手,连滚带爬的钻回被里。她将脑袋蒙住,整个人裹在被子里瑟瑟发抖,还不忘补一句:“我睡着了。”
刘挽月也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搞得哭笑不得,可脸上的笑还未舒展开来便又收了回去,她明明和叶儿差不多大,可她已经记不清上一次笑是什么时候了。
她不觉垂下头看向腰间系着的镂空金香囊球,用指腹轻轻摩挲着上面的龙纹,不觉湿了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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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中,一向多病的陈美人又病倒了。向太后闻之,特遣御医来为其诊脉开方。御医说陈美人的病是忧思过重加之寒气入体所致,好生调养着,不出一月便可痊愈。
可待太医走后,陈美人就不肯再喝药,又不怎么吃饭,故而这病也就拖着,迟迟未愈。十日后,向太后只得又派太医来给陈美人请脉。
是日夜里,刘挽月服侍陈美人喝药后,陈美人便遣退众人,唯将她留在寝阁中服侍。
待寝阁中只有她们二人时,陈美人那张苍白憔悴的脸才有了几分笑容,她让刘挽月在自己身旁坐下,温声道:“今日诊脉时,太医同我说,太后已经准了我的请求,特许我选十个宫女送回宫中,去各司各局支应当差。你的名字我已经报上去了,不出七日,宫里便会派人来接你们回宫了。”
“这么快?”刘挽月闻言双睫微动,眼中的喜色一闪而过,随即复又笼上了一层忧愁。
她垂眸道:“您为了帮我,不惜自损身体。您如今尚未痊愈,我若这时候舍您而去,我实在…”
陈美人笑着摇了摇头,伸手替她拢起额前碎发道:“劝你的话这一个月我已经说了许多,你既已铁了心要回去,我也留不住你。只可惜我人微言轻,能为你做的也就只有这么多了。至于我,你不必担忧,若能早些去陪伴先皇,便是我的造化了。”
“阿娘!”刘挽月被她最后一句话气的红了眼眶,抱住她的胳膊哽咽道:“不许说这种话!”
这一声阿娘倒是将陈美人一颗求死的心生生拽了回来,她握着刘挽月的手,近乎哀求的挽留道:“雨棠,不回去了好不好?你若是愿意留在这里,咱们母女就一处好好活着。你若是嫌这里苦闷,我就派人去找你姑姑,让她接你回去!”
刘挽月却只是摇了摇头,坚定道:“我也舍不得阿娘,可是我一路走到这里,就没想过再回头,我一定要进宫。祖父的仇我一定要报,祖父的身后名我也一定会替他争回来。别人不敢做,做不到,那就我来做。阿娘,您放心,终有一日我会把您从这里接出去,让您跟十大王共享天伦。”
陈美人闻言叹了口气,背过身去偷偷用帕子拭泪。
刘挽月见她哭了,心里越发愧疚,便牵着她的袖子,哽咽道:“阿娘莫哭,都是我不好,我…”
“不,不怪你。”陈美人说着转过身,强忍眼泪,温柔的抚着刘挽月的脸道:“我只是难过,你还这么小,为何要给自己背负这么多东西呢?阿娘不想成为你负担的一部分。阿娘在这里很好,你不必担忧。虽说十哥才是我的亲生骨肉,可在我心里,你跟十哥是一样的!为人母者,毕生所求也不过是子女能平安遂顺,一生无忧。可阿娘是个无用之人,既不能陪在十哥身旁,也保护不了你。”
刘挽月眼里噙着泪连连摇头。陈美人一边用帕子轻轻的为她拭泪,一边柔声道:“雨棠,你要记住一件事,若你在宫中遇到可能危及性命之事,你就去找从前服侍我的内侍徐安,你认得他的,让他给我递个话,到时阿娘定会救你。”
陈美人唯恐她到时不肯照做,便继续叮嘱道:“你别怕连累我,这是向太后欠我的,只要我讨,她就得给。”
欠?听到这个字,刘挽月警惕的问道:“阿娘,你说她欠你的,那是不是当初是她逼你来为先帝守陵的?”
“不是,我是自愿来这里的。你别乱猜了。”陈美人说着握住刘挽月的手道:“雨棠,阿娘再求你一件事,你回宫后,若有机会,定要替我多去看看十哥。”
“阿娘放心,我一定会寻机会去看十大王,告诉他您有多思念他。我们是亲人,一定会在宫中互相扶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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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宫里派了几个内侍来皇陵接人,名单中的宫人除刘挽月外,皆是十一二岁,品性纯良的小宫女,这其中自然有叶儿。
当叶儿得知自己可以离开皇陵时,兴奋的看向一旁同样有这样好运气的刘挽月,却发现她抿着嘴唇,双眼含泪的看向陈美人,眼里都是不舍和哀伤,竟没半分喜色。
叶儿实在看不懂她,只觉得这人奇怪的很,该哭的时候不哭,该笑的时候不笑,似乎永远都是这么不合时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