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籁俱寂,仿佛天地间失去了颜色。
越过昭华宫殿前的白玉石阶,许明舒看见了那双曾令她爱慕,令心神向往直至最后令她恐惧的眼睛。
她隐在宽大衣袖里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脊背生起阵阵冷汗。
即便进宫之前早有预想会遇见萧珩,然而此时他就这样堂而皇之地出现在她面前,许明舒方才意识到自己根本没有想象的那般坚强。
看到萧珩,就又让她再次回忆起前世所经历的一切痛苦。
宫人嘶吼,白玉石阶上大片大片的深红血迹、宸贵妃哀求的哭喊声、以及靖安侯府全府上下百人的悲鸣。
哪些声音交杂在一起,震耳欲聋。而她被关在东宫内,拼命拍打着那扇紧锁的大门直至筋疲力尽。
她咬紧后槽牙企图将胸中那阵翻江倒海忍下去时,听见太子萧琅唤她。
“明舒妹妹。”
萧琅带着萧珩朝她走过来,许明舒纤长指尖深深刺入掌心,一瞬间的疼痛叫她清醒了几分。
她缓缓上前几步,行礼道:“给太子殿下和七皇子殿下请安。”
萧琅含笑将她扶起,道:“许久不见,明舒妹妹瞧着同我这做兄长的生分了不少,若不是昨日我去母后宫里请安时听闻她提起你,我竟不知你进宫已有半个多月了。”
许明舒上前几步,笑盈盈地望向萧琅:“姑母生了病我跟着着急,这段时间没顾得上去看望皇后娘娘和太子哥哥,是我的错。”
皇后与她姑母宸贵妃自幼相识,自宸贵妃入宫后又相处融洽情同姐妹,从前宸贵妃接她到自己身边时,也会经常带着她去皇后宫里坐上一坐。
皇后膝下只有太子萧琅和四皇子萧琢两个儿子,见了生得粉妆玉砌的小许明舒心中很是喜爱,拉着她非要认作干女儿不可。
一来二去,许明舒同太子和四皇子也十分相熟。
萧琅拉过身边的萧珩引荐道:“我来给你介绍,你们应当是没见过的吧,这是我七弟年岁上略长你两岁,也是要叫哥哥的。”
在萧琅提醒下,许明舒没办法在刻意避开萧珩的目光。
可近在咫尺四目相对的那一刻,她整个人如坠寒窑,周身都是冷的。
她双手紧紧握拳,力气之大的叫她听见右手指甲断裂的清脆声。
许明舒僵硬地扭过头,开口道:“见过七殿下。”
萧珩拱手回了她一礼,多日以来双眼模糊不清,养成了他依靠听觉感知事物的习惯。
他虽不太能看清面前这个姑娘的面容,透过大概的轮廓和声音,他明显的察觉到她在害怕。
而造成她害怕的源头,似乎是他。
这宫里上下有人厌恶他,有人欺辱他,怕他的还是头一回见。
萧珩心里自嘲了下,时至今日他不明白自己还有什么可让人觉得恐惧的。
气氛有一丝凝固,萧琅侧首看见许明舒面色惨白,正欲开口询问时,屏风后一阵女子婉柔的声音传来,“太子来了。”
许明舒心一惊忙回头看,见柳姑姑搀扶着宸贵妃自内殿走出来。
她害怕萧珩在看见姑母的那一刻会做出什么意料之外的事,但所幸,许明舒透过他涣散没有焦距的眼神中发觉他似乎视力有碍。
宸贵妃身着一袭素衣,面上未施粉黛,看着有些没精神。她招呼着宫人给太子萧琅和萧珩奉茶,热络地同萧琅聊起一些宫中琐事。
期间,许明舒余光一直死死盯着萧珩,僵硬地站在一边一语未发。
直到将二人送出宫后,她紧绷着的神经方才得到缓解。
胸腔内突然涌起一阵恶心,许明舒飞快地跑回房间,直到吐出了苦胆汁方才脱力地依靠在床榻边喘息着。
……
夜里,许明舒躺在床上,周身如坠寒窑般瑟瑟发抖着,她又梦见了前世。
院外雪落无声,许明舒坐在昏暗的寝宫里透过窗户看着漫天雪花纷纷而下。
她父亲靖安侯率领玄甲军分支返程途中遇袭,消失在风雪中尸骨无存。
四叔卷入谋逆案遭人检举,北镇抚司的人出手干脆果断,没用上两天的时间便将一众人等关入诏狱。
许明舒闻信赶到时,一向爱说爱笑的四婶婶正被锦衣卫在拖行在地上,看见许明舒时拼命地挣扎嘶吼,昔日世家贵妇的形象荡然无存,道:“小舒,你四叔是冤枉的,你救救他啊小舒!”
许明舒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什么也做不了。
她去求锦衣卫,那些人回避着她不让她近身。
去寻昔日许侯爷的旧友,要么是唯恐祸及自身对她避而不见,要么则是无能为力。
许明舒没了办法,她放下骄傲与自尊跪在萧珩面前,不断磕头哀求着他,希望能放自己家人一条生路。
可萧珩只是看着她一字一句道:“你们许家有今日都是咎由自取。”
她阿娘因为接连的打击卧病在床,黎瑄身受重伤被邓砚尘带回京中时,周身都在流血不止,连同着肋骨也断了三四根。
许明舒心急如焚,她连夜派人传话给邓砚尘,叫他带上她一起去边境雪地里搜寻许侯爷的遗骸,可不知怎的那封信竟到了萧珩的手里。
当晚,他带着怒气而来,当着她的面撕毁了那封写给邓砚尘的信,并将她禁足在东宫里不得随意出入。
被困在宫里的这段时间,许明舒由最开始的歇斯底里逐渐归于平静,每日就坐在窗边看着外面纷飞的雪花,期盼着有人能带回关于靖安侯的一星半点儿消息。
直到那日,成佳公主璃琬突然闯入她寝殿内,璃琬鬓边的珠花乱了,额前的碎发也掉了下来,一副焦急狼狈的模样。
璃琬不由分说地拉着她往外走,许明舒一边跌跌撞撞地走一边挣扎着,璃琬转回头盯着她,双眼泛着红沉声道:“你不想看看你的好夫君对靖安侯府做了什么吗?”
闻言,许明舒停止了挣扎,跟着她一路行至昭华宫殿前。
外面风雪渐渐大了起来,宫道处的积雪没有清理,许明舒看见各宫嫔妃和一众宫女太监聚在昭华宫门前,周围有锦衣卫把守着。
她姑母宸贵妃身披着厚重的氅衣站在正中央,神情满是惊恐。
而萧珩立在宸贵妃身侧,面无表情地盯着雪地上跪着的众人。
良久后,锦衣卫指挥使裴誉将一个蜷缩着的人扔在萧珩脚边,绣春刀出鞘,冒着寒光的刀刃架在了那人脖颈之上,吓得周围众嫔妃惊呼一声纷纷后退。
裴誉目不斜视,厉声道:“抬起头来,把你之前在北镇抚司招供的事一五一十再讲一遍。”
那人自雪地中抬起头,赫然是一张熟悉的面孔,那是从前跟在光承帝身边侍奉的总管太监高公公。
他面上都是干涸的血迹,一眼望过去身上四处也没有个好地方,显然是关在诏狱里受刑已久。
高公公挣扎着爬起来,缓缓开口道:“永德三年,奴婢陪陛下下江南,船只靠岸时当地官员送来几个歌妓给陛下唱曲儿解闷,其中一个长得由为不同,陛下看见她第一眼便遣散了众人将她留在了身边,后来返程时更是将人一同带回宫里。”
各宫嫔妃面面相觑,都在议论着话中女子究竟是哪一个。
“这女子深受陛下宠爱,入宫不久后诞下子嗣,陛下将其册封她为程贵人。”讲到这里,高公公抬眼看了一下面前站着的宸贵妃,战战兢兢道:“永德八年,在宸贵妃娘娘入宫之前,程贵人母子触怒龙颜被陛下责罚搬至偏院的香云宫中去,不得随意出入,尤其是程贵人。”
“永德十七年,宸贵妃娘娘奉命皇后娘娘之命协理六宫,饱受朝野上下口舌议论,陛下心疼娘娘为此事接连烦忧数日。奴婢...奴婢为讨向陛下讨功,谎称宫中有位被禁足多年的皇子前几日失去了生母,可将其接过来认宸贵妃娘娘为母,如此一来宸贵妃娘娘便不再会因无子嗣而受非议。”
在周围人的一阵惊呼中,高公公接着道:“奴婢蒙骗陛下过后,带人前往香云宫给程贵人喂了毒酒,之后又做出她因病暴毙的假象。再后来...再后来......”
之后的事便无须听他再说下去,程贵人留下的子嗣被送到宸贵妃身边,宸贵妃视如己出抚养了许多年,更是将自己嫡亲侄女嫁给了他做正妻,辅佐他登上太子之位。
如今皇帝中风卧床不起,大权尽数归于太子手里,今日将后宫众嫔妃聚集在此,安的什么心已经不言而喻。
圣驾仍在,太子虽有意处置当年谋害程贵人的罪人,却也不得不顾忌着皇家颜面和朝野上下悠悠之口,将全部罪责推至高公公身上。
宸贵妃听完高公公的话后,面上血色尽失。
这段时间以来接连发生的所有事,在这一刻有了答案。
先是自己侄女许明舒新婚之夜遭到冷落,再是兄长许侯爷兵权不断被削减,如今更是在返程途中遇袭尸骨无存。紧接着靖安侯府被扣上参与谋逆案的罪名,阖府亲友被抓入诏狱等候审讯。
时至今日就是她再无防备之心,也不情愿也不得不相信,是萧珩,是他蓄谋已久,每一件事都是他在背后有意为之。
是她养狼为患,害惨了自己的家人。
也是因为她,毁了程贵人与萧珩的一生。
萧珩侧首望向宸贵妃,面色森森:“母妃,您觉得这些恶奴害死了我的生母,该当如何处置?”
宸贵妃全身都在发着抖,若不是身边的柳姑姑搀扶着几欲昏厥。
萧珩笑了笑,“母妃一向宅心仁厚,既然您拿不出主意,儿子就自己做主了。”
说完,萧珩挥了挥手。
两侧候着的锦衣卫校尉手握廷杖上前,将地上参与当年杀害程贵人的一众宫人面朝下按在地上。
在锦衣卫指挥使裴誉的一声令下后,行刑开始。
廷杖所到之处尽是骨头内脏碎裂之声,没一会儿白玉阶上趴着的一众宫人便七窍流血,咽了气。
大片大片的血迹在他们身下蔓延开来,血腥味混杂着紧张的气氛使一众妃嫔开始不停地干呕。
许明舒望着眼前的一切瞠目结舌,她再也忍不住崩溃地蹲在地上放声尖叫。
锦衣卫寻声将她和璃琬带到面前,萧珩在看到她的那一刻面上有了惊恐之色,他上前几步将许明舒揽在怀里捂住了她的眼睛,锐利的目光死死地盯着成佳公主璃琬。
成佳公主生母刘贵妃见状跪在地上,膝行上前哀求着萧珩念在璃琬年纪小,放过她这一次,萧珩一掌将刘贵妃推开,力道之大使刘贵妃跌坐在地上半晌都不能站起来。
“阿娘!”璃琬拼命挣扎着锦衣卫的禁锢,看向萧珩的眼中满是恨意。
视线下移时,她看到被萧珩紧紧拥在怀里的许明舒,突然冷笑道:“许明舒,你不想知道你爹是怎么死的吗,是萧珩为了你们许家兵权派人暗杀,是他......”
萧珩怒不可遏,嘶吼道:“住嘴!来人,给我按住她把她给我带下去!来人!”
作者有话要说:烧糊涂了可能,璃琬公主打成李琬了,已捉虫纠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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