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节这一日,邓砚尘起得很早。
他在院子里舞了一套枪后,默默地回房间整理行李。
他随身携带的东西不多,除了几件换洗衣物外,其余的不过是这几日住在靖安侯府,许侯爷夫妇送的一些小玩意。
整理衣物时,包裹里有个绛紫色的锦盒滑落出来。邓砚尘愣了片刻,随即弯腰慎重地将盒子捡起来,小心翼翼地端详着。
同过去日日抱在身边相比,他已经很久没去打开过母亲留下的遗物了。
锦盒里除了他阿娘留下给他的红绳和金坠子外,还有一些她多年来搜罗的证据。能为他父亲正名,洗清冤屈的证据。
边境战事频繁,他虽年纪小不能去前线杀敌,但后勤武器粮草运输,以及驻守军营都不是简单事。
整日的繁忙让他很少再去陷入失去父母的忧思之中,他一刻都不敢松懈,不仅是为了报答黎瑄的养育之恩,更是为了一直放在他心里不敢宣之于口的事。
他想早立战功,做出一番成绩,引起朝野和皇帝注意。
到那时,他便有底气拿着这些证据向朝廷请旨,重审当年他父亲的案件。
庭院外响起一阵脚步声,邓砚尘正抱着锦盒沉思,直到有人推门进来方才察觉,他下意识地将手中的盒子往身后藏了藏。
黎瑄进来时,将邓砚尘这一番小动作尽收眼底。
他没有说什么,自顾自的坐到了邓砚尘身边的椅子上。
“身体恢复的怎么样了?”
邓砚尘掀开手臂上的宽大衣袖都道:“都愈合了连点疤痕都没留下,想来是用了侯爷不少上好的膏药。”
黎瑄点点头,眼神从邓砚尘身上打量了一番,见他气色红润,不像是说谎的样子。
他叹了口气道:“今后有什么事同黎叔叔讲便是,不必因为不好意思而委屈了自己。”
邓砚尘道:“我已经好多年没伤寒过了,还以为自己早就免疫了,就没怎么在意。”
“人食五谷杂粮,肉体凡胎的怎会不生病呢。”黎瑄看过他手中握着的锦盒道:“你还小,很多事不必不是你能处理的,没必要这般严苛地要求自己。”
邓砚尘笑笑道:“不小了,听闻当年侯爷十五岁就能上阵杀敌,我想再给我一年我也未必及侯爷他万分之一。”
黎瑄微微皱眉,并不赞同他这个说法:“今日不同往日,当年朝廷缺少将帅且又四面受敌,蒙古、女真、东瀛还有些旧朝之人屡有进犯,光凭老侯爷一人是远远支撑不了。慕之兄当年虽只有十五岁,却也不得不顶着压力带兵上阵杀敌。”
提起许侯爷的旧事,黎瑄神情放松了些,面上挂着浅浅的笑意:“还记得他回来时,一群人围着他问他打了胜仗的感觉如何,他当时没和我们讲话,径直回了营帐休息。后来啊,我们才知道,从前线回来以后他后怕地两条腿一直控制不住地颤抖,连下马都是身边亲卫给抱下来的。”
邓砚尘不曾知道许侯爷年轻时还有这样的趣事,一时间也跟着笑了起来。
黎瑄抬手摸了摸他的头,沉声道:“所以说,这世上没有什么少年英才,大家都不过是芸芸众生中的普通人而已,不要对自己有太高的要求。”
他视线下移,在邓砚尘紧紧握着的锦盒上驻足,道:“官场不必战场,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你还年轻以后的事以后再说也不迟。”
“黎叔叔,”邓砚尘低下眼睫,“你相信我父亲是清白的吗?”
黎瑄没有接话,他与邓砚尘的父亲其实也只有几面之缘。
黎瑄的母亲同邓砚尘的外祖母交情颇深,他同邓砚尘母亲何景枝更自幼相识,曾同在一家私塾读书,也算得上是青梅竹马。
十四岁那年,黎瑄父亲遭人弹劾家中开始走向没落,皇命下来令他家中三代不许科考,不能为官。
多年寒窗苦读,被这般轻易地断了青云路。黎瑄消沉了一段时间后,拎着行李一头扎进了新兵营,开始替自己谋新的出路。
所幸后来他能力出众得到了许侯爷的赏识,一路提拔至玄甲军副将的位置,方才有了今日。
二十二岁那年,他小有成就回家探亲时,得知了何景枝已经同人定亲的消息,那人便是新科进士邓洵。
才子配佳人,黎瑄没有多说什么,大婚之日去喝了喜酒送上祝福后次日一早启程返回军营。
再次见到邓洵时,他被朝廷调遣至老家苏州府担任同知一职,带着何景枝母子一同举家搬至苏州府。
那一年,黎瑄带兵打仗途径苏州,又听闻他们刚搬家不久的消息,便顺路过去看了一眼。
他记得当时正赶上邓砚尘生辰,黎瑄来的匆忙并没有带什么礼物,只好将随身携带的短刃当做礼物送给了邓砚尘。谁知那孩子接过短刃后爱不释手,整日捧在手心里把玩着。
又过了几年后,他回京述职听闻朝廷派人下去地方处置贪官污吏,报回的名单上邓洵两个字格外清晰。
据说衙门的人当时是在妓院里寻见光着身子,已经暴毙而亡的邓洵。这件事传的沸沸扬扬,百姓都猜测他是死于寻欢作乐。一时间各种污言秽语层出不穷,邓砚尘同他的母亲走到哪里都会被人指指点点。
邓洵死后,她们母子过得很是辛苦,何景枝不断搜集着能为自己夫君正名的证据,四处伸冤求情。只可惜他们孤儿寡母举步维艰,何景枝拖垮了身子,临死前也没能等到还他夫君清白的那一天。
他犹豫了许久,不知道该怎么安慰面前这个只比自己矮了半个头的少年。
良久后,黎瑄开口道:“你母亲选人的眼光不会有错,你父亲也很爱你的母亲,外面的传言不过是谣言并不可信。”
他伸手拍了拍邓砚尘的肩膀,就像在军营里同其他将士们打气地那般,道:“你现在要做的就是好好长大,背负的太多只会压垮了自己。”
邓砚尘点点头,没有说话。
黎瑄站起身道:“好了,你休息吧,明早就要启程了该带的东西都带好,我今晚还要陪你婶婶看灯会。”
他说这话时,眼里带着微不可查的笑意。
沈凛能愿意出门,这是一个好兆头。
邓砚尘由衷地感到开心,他送黎瑄出门时又絮絮叨叨的叮嘱了几句哪里的果子好吃,哪边铺子的灯最好看,哪里人多不易前行。
黎瑄打趣了他几句后,满面笑容地出了门。
酉时过后,外面的天逐渐暗了下来。
有些耐不住性子的百姓和小孩已经开始在街上放烟花,点河灯。
许明舒订了重月楼顶层的几间包房,又吩咐好府中小厮套了马车,天刚一暗便催促着母亲父亲还有黎瑄夫妇二人去重月楼赏月。
徐夫人怕许明舒在家中觉得孤单,想叫着她一块过去,许明舒摇了摇头,他们两对夫妻聚少离多,好不容易有个能独处的机会她不愿意过去打扰。
“阿娘和父亲去就好,我就留下来和祖母一起给父亲准备行囊。”
徐夫人笑道:“这是正事儿,我女儿有心了。”
马车开走后,许明舒到了祖母余老太太房里,对着昨日列好的单子逐一检查着。
此去边境又要一年方能归来,缺什么少什么即便是寄信给家里送到军营也要一个月左右,许明舒尽量将一切用得到的准备齐全。
她心里极为不舍,此番重生后再见父亲也没几天,又要面临分离。
还有邓砚尘,随着她年岁见长,不再是当年那个在府里肆意穿梭无人阻止的小霸王,如今她一个闺阁女子想再见到他就只能等到明年的除夕夜的宴席。
次日一早,玄甲军整装待发。
许侯爷同黎瑄并驾坐在骏马之上,身上皆是穿着厚重的甲。
徐夫人带着许明舒和沈凛乘坐马车出来送他们,朝他们招了招手。
帘子挑开的那一刻,邓砚尘看见沈凛后不想打扰他们夫妻讲话,默默地从黎瑄身边退开,站到了许侯爷身后去。
徐夫人几乎是一瞬间就红了眼眶,哽咽地说不出话来。
见状,许侯爷摸了摸许明舒的头,柔声道:“替爹爹照顾好你阿娘。”
“爹爹路上小心,记得多多给家中来信。”
许侯爷点点头,随即调转马头下达命令准备启程。
大军浩浩荡荡往前行,许明舒看着他们离开的背影心脏一阵紧缩,鼓起勇气从马车里探出头呼喊道:“小邓子!”
闻声,邓砚尘骑在马匹上回过头。
许明舒看着面前挺拔的少年,眼眶不禁酸涩起来:“明年,你也要记得守约!”
邓砚尘笑了笑,朝她挥挥手后跟着部队一同离开。
她没有忘记他们之间的约定,他也一样。
他们都在期待着明年寒冬相见时,再一次的花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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