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阳光静静地洒在武警医院一个特殊的小单间病房内,将房中的一切全镀上一层耀眼的金色光彩。此刻,童晓燕看着静卧的吕清君,心中不禁涌上万千的感慨和惶惑。一切都简直似梦非梦。那位可爱又可恨的刑侦大队长居然让自己来伺候病危的吕清君。难道他果真思想解放到如此程度——竟然让一个当众宣布被拘留了的女犯满足她感情上的渴望,让她来照料自己处于垂危的情人?何况她这位情人还背着杀人嫌疑犯的罪名呢!她不知这位刑侦大队长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在感激他这番安排的同时,她却又隐隐地恨着他那双年轻富有生命力却能洞察一切的锐目。正因为这双可恨的锐目,才将自己的亲人和爱着的人全网进这个案件中了。不错,她恨过母亲,从她记事的那年开始,她仿佛很少感受过母亲的温暖。那时的母亲——一位郁郁寡欢的少妇,几乎将全部的爱和恨全投入她醉心的艺术事业。在舞台上她塑造了多少可敬可爱的妇女形象,而生活中,她始终充当着悲剧人物的角色。她每次和那位“他”同台演出归来,都要怔怔地坐上许久……渐渐地,随着自己的初谙世事,她隐隐发现了母亲的隐私和痛苦。开始,她恨母亲对父亲感情上的不忠……直到昨晚父亲将事情的始末陈述后,自己才开始谅解和理解母亲的感情。可是,她仍然不明白母亲对自己的冷漠和怨恨情绪。她无法将母亲的悲剧归究于是旧的观念的牺牲品还是别的什么?但她始终不能谅解的是母亲将不幸归罪于自己的变态心理。从昨晚父亲的叙述和平时的暗中体察中,她对自己的身世有了新的联想……可是,此刻她无心多去探究这些。自从母亲那双凌厉的目光从这个世界上永远消失之后,她在悲哀的同时竟有种奇怪的解脱感……没想到,自己所爱的人又面临着新的不幸。此时此刻,她呆呆注视着容颜惨白的吕清君,在内心深处反省着这段使自己终生蒙上阴影的爱恋……
那是两年前,童晓燕在演出以唱工为主的《玉堂春》一戏中塌了嗓子,她听说南湖医院五官科新调去的一位吕医生对治嗓子很有一番研究,便慕名前往了。
“请问,哪位是吕清君医生?”她羞羞怯怯地入了诊室。
“哦?什么事?”诊室中一位年青医生抬眼望着她,温和地答我就是。
“你……”童晓燕怔怔地望了望对方,有点不相信地暗暗打量着。只见他脸庞清秀而且英俊,那富有生命力的脸上有着一双深沉的豆荚眼,此刻透出一种温和、亲切的亮光。她原以为人家推荐的至少是中年以上甚或老年大夫,没想到对方竟这么年轻,看上去至多30岁。
她迟疑地向对方说了自己的来意。
“您是……”吕清君彬彬有礼地起身发问,顺手拉过一张靠椅摆在自己的诊桌前。
“我是京剧演员。”童晓燕望着眼前这位年轻的男大夫,脸上居然莫名其妙地浮起了两朵红云。那天,她穿着纯白的连衫套裙,垂肩乌发挽成个发髻堆在脑后,显得纤纤秀秀,清清雅雅,像一片洁白的云,似一团迷人的雾,怯怯地立在诊室之内,宛若飙然下凡的仙女一般,将拘谨的吕清君弄得连正眼也不敢多瞧她,只是立即替她治病。
他们就这样认识了。
治疗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在诊治的多次接触中,拘谨被渐渐打破,他们的谈话从保护、治疗好嗓子扩大到文学、艺术……童晓燕在气质上秉承了母亲的艺术天赋,而文化素养方面由于长期受父亲的熏陶和指教,却比花月仙强出十倍。由于家中藏书较多,她自小看过不少中外古今名著,于是,在不知不觉中,他们的谈话场地慢慢从诊室扩大到院内的林间小径……
一天,童晓燕做完治疗已是下班时间,吕清君匆忙收拾好诊室,热情地说:“一起去车站吧,我也要回家。”
“哦?”童晓燕惊异地扬了扬眉,“你没住在院内?”因为她的治疗时间定在下午,每次做完治疗到下班时间后,吕清君常常将她送至医院门口便缓缓折回,她理所当然地认定他家住在院内。
“我住在单身宿舍,”吕清君神情不自然地答道,“父亲病了,回家看看。”
“你……”童晓燕骤然心动,迟疑许久,终于鼓足勇气问道,“还没成家?”
吕清君神情黯然地看了看童晓燕,却未置可否地长叹了一声。沉默片刻,他才用一种羡慕的语气反问童晓燕:“你有个很爱你的先生哦?”
一片红云又浮上童晓燕那张处女的椭圆脸,她羞怯地摇了摇头。
“什么?”吕清君惊讶地暗瞅童晓燕一眼,不明白像她这种才貌双全的姑娘为什么居然还待在大姑娘的行列之中。
童晓燕无法直截了当地给吕清君解答自己的谜语,也许受了文艺作品和古典戏曲的影响,她理想中的白马王子至今还未出现——不,眼前的吕清君的才气和事业心,再加上他那潇洒而又稳重的风度、气质,又在隐隐地征服她那颗人们认为高不可攀的芳心。
吕清君隐隐觉察了童晓燕最隐秘的一角,其实他的内心深处早已被这位脱俗可爱且博学温顺的姑娘的出现引起了可怕的涟漪。然而他深深明白自己的可悲处境。一阵难堪的沉默过后,不觉已走完南湖医院通向车站那两里柏油公路,也就在这刹那间,二人互相对神片刻,没有语言,也没有任何示意,竟不约而同地朝路旁山包的林间小径走去。
还是沉默。随着夕阳的渐行隐去,吕清君的脸上也跟着被染上一片浓重的阴霾。他终于告诉童晓燕:“我……有个不幸的家庭和妻子。”
“真的?”童晓燕犹闻惊雷似地怔住了。她在潜意识深处不希望吕清君已婚,但更没料到、也更不希望竟有着不幸的婚姻。“以你的一切……你理应有个幸福的家庭和理想的妻子。”
“是呀,”吕清君毫不谦虚地点点头,“人们也都这样说,我原来也这么自信过……可是,生活往往就这么阴差阳错地折磨人。”
“假如……”童晓燕小心翼翼地探问,“不保密的话,能否说说?”
“好吧,”吕清君沉重地点点头,诚挚地说,“于我,当然是件痛苦的往事;而于你,则可引为教训。”
童晓燕不安地看了看张被痛苦笼罩着的英俊面孔,在一处草深处与吕清君双双坐下了。
吕清君似陷进痛苦的往事中:“这不幸得从我的父辈谈起。我父亲毕业于名牌医科大学,在校时曾疯狂地追求过一位才貌双全的女同学,可那位校花却在毕业后与他人成婚……为此,也认定凡才貌双全的女子必定心高气傲,他做出令自己终生痛悔的傻事后,便匆忙找了一位普通而贤良的女子成了家——那便是我的母亲。我母亲只初识文墨,而才华毕露的父亲便成了她心目中的天使。她一生中没有事业,没有自己,只有父亲和我。父亲事业的成功有她一半的功劳。她的去世,也是为了保护父亲。‘文革’中……”吕清君沉痛地顿了少许,接着说,“因此,父亲对我婚事的要求是以母亲为楷模。他固执地要求我:找一个普通而平凡的女子为自己的配偶。他怕我自己陷入情网,就在我毕业的那年,匆忙托人给我介绍了一个对象——一个普通而平凡的营业员,他认为这种女性可像母亲那样,终生将丈夫的事业为己任,任劳任怨地挑起家庭生活的重担。因为,在中国的现实生活中,为了事业确实得付出一定的牺牲……人,有时往往愚蠢得可笑,前人的经验——哪怕是错误的经验也会被后人奉为圣经延续下去,我也这样。我权衡了一番,决心不违父命,牺牲自己对爱情的向往和追求,便这样与一位文化素养处于低层次的姑娘认识了。开始,女方很主动,也显得很勤劳、贤良,尽管我觉得与她之间缺乏那种热切的吸引力和爱,还是勉强与她成了婚。谁知婚后三天,她便在我家大吵了一通——因为我早上没来得及给她备好早餐!她说她们单位的女友们都是男人侍候女人……嗯,这是她的原话。”吕清君显得有点尴尬,鹦鹉学舌般地往下说。“她说谁见过我这种丈夫……总之,那种市井俗语、那种俗不可耐的观念、那种蛮横将我击懵了!啊,不……”他痛苦地纠正道,“是使我顿时清醒了:我犯了个多么可怕的错误!贤良和事业心完全不能按比例来认识的。后来,她益发吵得不可开交——往往都是为了一些在我认为微不足道的小事:没去她娘家送礼吃生日饭,没陪她去她的友人家贺喜……就是这些,闹得父亲终于让我与她从家中搬出来另过。后来她有了身孕,为了一次没陪她去娘家吃晚饭,她居然赌气……”吕清君沉痛地长叹了一声。
童晓燕屏声敛气地听着,怎么也无法想像吕清君能与他介绍中的这种女性成为理想而幸福的爱的结合。
吕清君继续说:“她知道我们家‘文革’后只剩下我们父子两人,父亲希望在他有生之年能抱上自己的孙子,可她,就利用我父亲这种心情,有孕之后,动辄以打掉孩子来威胁、恐吓,不,简直是要挟我,自那次没陪她去她娘家——我确实是在医院下班晚了——她吵了一通后,第二天居然瞒着我去医院做人流手术……”
“啊!”童晓燕不禁失口出声,用带着几分怜惜的目光看了看身旁的吕清君。
“可悲的还不是这个。”吕清君用力从地上扯起一把小草,死命地撕扯着,“在做人流手术时,她居然又大叫着从手术台上坐起来,结果子宫被穿破,无法修补,当即做了子宫全切手术……”
“啊!”童晓燕再度大吃一惊,作为一个女性,她知道子宫全切后的种种不幸后果。
吕清君下决心将痛苦第一次向一位异性尽情倾吐,事实上也是在宣泄他压抑已久的不满和痛苦。“尽管我与她在感情上早已达到崩溃的边缘,可自从她做了这个倒霉的手术后,我连离婚的权力都失掉了当我提出离婚,各级妇联、各级计划生育办公室都找上门来,他们不知道我与她感情的崩溃,只认定维护计划生育和妇女的利益。而她更以此为借口要挟——她是为了我……嗯,说来也真可笑可悲,她说她才落得如此,我不可以与她离异——何况她姐夫在法院,我的起诉书往往换回一顿批评!可就是这样,她居然还干出违背道德的‘艳事’,为此,也将我害得好苦……”吕清君总算结束了这场难堪而痛苦的叙述。
没想到竟会是这样!童晓燕怔怔地震住了,她仿佛也陷进了吕清君的不幸之中。
吕清君索性一吐为快:“从此,我无法得到理想的爱情,因为她的任性和乖戾,也失掉了做父亲的资格,而我那企盼安享天伦之乐的老父也永远听不到一声‘爷爷’……”
“吕……清君!”童晓燕颤栗着,充满爱怜地轻唤了一声,她发现自己被他的不幸深深打动了!而且在心灵深处意识到,孤傲了多年的自己已在不知不觉中爱上了他——这个有着不幸婚姻的有妇之夫!
一场柏拉图式的精神爱恋就这样悄然降临于他们之间……随着时间的推移,双方感情竟越来越深。而在这种难以割舍的爱恋中,童晓燕发现,吕清君对自己从未有过超乎警界线的举动——仅在一次极度的感情冲动中,他们相拥亲吻了,那是双方压抑不住的感情冲动,是爱与火的同时迸发!因此,在爱恋的同时,童晓燕对热切爱着的人又多了份敬重。
后来,他们不再满足于那种偷偷摸摸的精神碰闯,他们需要一个自在的空间堂堂正正的接触,那些宛若打量小偷似的目光已盯得他们浑身的神经都高度紧张。
爱情小巢出现了!
当童晓燕将吕清君带进这间自己精心布置、却陈设极其简单的小房时,吕清君流下了动情的热泪。他紧紧地拥住童晓燕,只喃喃地说着:“终有一天,我要用全新的一切来迎娶我的新娘!”
这被二人戏为“爱情小巢”的临时租房,从此就成了他们进行精神交流的幽会场所。面对娇俏可爱,钟情温顺的童晓燕,吕清君那怕有时热血奔突,激情难耐,他却宁肯去用冷水浇头,而不愿以她人之夫的身份,亵读了他们的爱情,更不愿让童晓燕的身心受到意外的伤害……
“可是,这一切谁能相信呢?”此刻童晓燕心碎地想着,“人们往往将堕落,无耻和第三者联系在一起。包括自己的父母都曾这样告戒过自己。不用说,仅这一桩‘桃色事件’就将足以毁掉吕清君和自己!”童晓燕万念俱灰地想着,又忆起了母亲出事后的第二天,吕清君万不得已用电话邀她到‘爱情小巢’,告诉她她母亲送票让林卫红目睹“现场”时的心情……当时,她震惊、她痛苦!她真不理解母亲这种残酷得不近情理的手段……现在全结束了,一切恩恩怨怨全随着母亲的去世成了恶梦般的往昔,留下的苦果只有自己吞咽,但愿不要再牵连那些她爱着的亲人……此刻,正当她浮想联翩时,门轻轻开了,那位在她眼中可敬亦可恨的刑侦大队长笑吟吟地进了满是秋阳的病房。
童晓燕冷眼望着余海,不知这位厉害的刑侦大队长又给自己送来了什么坏消息。
“小童!”余海目光炯炯地盯着童晓燕,朝他抛去一个意想不到的消息,“给你送来一个好消息——案子即将了结,真正的凶手马上就会被我们逮住。”他在病床旁和童晓燕面对面地站定了。
余海希望在童晓燕这儿再度证实自己推理的正确性。人命关天,年轻的队长不敢有半点的马虎。
“啊……”童晓燕却猛吃了一惊,没有破案后的意外的惊喜,她的心在片刻间反而朝下沉去。对她来说,母亲的去世已经成为事实,她不希望自己的亲人再去送上一条人命,她宁愿将一切罪名让自己承担。
刑侦队长在心底里悄吁口气。
童晓燕不敢再看余海,她怕对方那种近似猫玩老鼠般的目光。
—阵沉默过去,刑侦大队长又终于轻轻开言:“我想,作为被害者的家属,你应该很愿意知道谁是凶手——当然,我是指真正的凶手。”余海故意顿住了,只用目光射向童晓燕那张愈来愈惨白可怕的脸上。
童晓燕怔怔地呆住了。
谁是凶手?!自从听了父亲的那番详谈,她已在心底里悄悄勾画了那凶手的完整轮廓……而此刻,她重新意识到自己与那位凶手的某种可能的血缘关系后,不禁为对方干的蠢事,为母亲,为自己,同时也为那位自己还在爱着的亲人感到诨深的悲哀……
“我不知道谁是凶手!”半晌,童晓燕方才冷冷作答,“但我愿承担这一切罪名!何况——”她用从未有过的讥讽语气说,“你已将我当成杀母嫌疑犯而当众拘捕!”
“对此,我深表歉意!”余海诚挚地道歉,“这只是我冒险的行动方案——一次心理作战的行动方案。否则,你——倘若真当成罪犯被拘留,也绝不会在这儿当陪护。”
“啊?!你……”童晓燕几乎瘫坐在地。当她明白余海的整个用意后,她对凶手的身份也随之更加清晰明了。她又敬又恨地紧盯余海,想不到在这个年青而充满朝气的刑侦队长身上,竟蕴藏着某种超常的智慧。
“那么,他呢?”童晓燕手指昏睡的吕清君,绝望地问。
“因过失杀入罪另案处理。”余海含义颇深地看着童晓燕,轻声却清晰地说,“但爱情足以抹平他短暂的铁窗生涯的伤痕!”
此时此刻,童晓燕无法理清对眼前这位年轻刑侦队长的认识和感情。她只是呆呆地望着他,宛若泥塑木雕一般地立在原地。
住院部楼外的草坪上,皮小安斜依摩托车,正在等着余海。今天他穿套纯白货装,紫红领带,显得潇洒而有精神。
小伙子情绪很好。他一见余海走近,转身上了摩托,一边踩响发动机,一边笑问:“去京剧团?”
“干嘛?”余海佯作不解。
“抓凶手呗!”皮小安吹了声口哨,又接着说,“快将案子了结,晚上美美地去跳上一场‘迪士科’,然后再倒头睡它个天昏地暗!”
“凶手不用抓啰,”余海神秘兮兮地笑道,“他已经到了局里。”
“你又搞什么新花样?”皮小安回头瞥余海一眼,将摩托车迅速驶离了武警医院。
“伙计,心理作战方案已告胜利!”余海长吁口气告诉皮小安,“今早,我们果然接到一个男子的匿名电话,他大骂我们是饭桶、白痴呢。”
“哦?”顺风飘来皮小安大感意外的声音,“还真有这样的细节?”
余海接着说:“果真是我们分析中的那位对象!这样,我们已有了破案的物证,我让他来自首。”
“你?!”皮小安震惊不已,“你不怕他外逃或自杀?”
“早已做了布置。”余海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