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富贵踏歌而去,小木匠和屈孟虎两人站在馆子门前的青石板街上,听着那男子高歌而走,渐行渐远,也没有再多挽留,反而觉得这人是个真性情,将来必然是个不凡之人。
小木匠平时没怎么喝酒,但也不知道怎么的,今天喝了,却完全没有醉的感觉,只觉得浑身的血都在发热,胸腹之中有一股气息在激荡着,那种快意和恣然,是他这些年来从没有感受到的,他伸手过来,抓住了屈孟虎的右胳膊,然后问道:“老八,老八,我往日并未觉得什么,但今天这一遭,突然觉得,像那洛大哥一般,当真潇洒。”
屈孟虎伸手过来,揽住了他的脖子,将他邀回店里去,然后故意瞪眼道:“怎么,你觉得我不够潇洒?”
小木匠连连摆手,说怎么会,我觉得吧,你和他,都潇洒。
屈孟虎拿着竹筷,往火炉子底下扒出一块烤红薯来,小心翼翼地揭开外面烧得漆黑的表皮,将里面黄津津、热乎乎的红薯肉咬了一口,怕烫地哈着气,等吞下去,满足地回味了一会儿,方才说道:“你呀你,和好多人一样,只晓得别人人前显贵,不知晓人后受罪……”
小木匠说道:“这世道,谁人不受罪?我还不是一样。”
屈孟虎说道:“说起来,我看你的身体很不错,为什么跟人打架的本领反而越来越回去了?当初咱们打过一场架,你挠我一脸,差点儿把我搞哭呢。”
小木匠说起他师父给定下的规矩,屈孟虎有些不屑。
他说道:“命格是死的,人是活的——活人还会被尿憋死?你不说别人,光说我,我抓周的时候,家里人请了麻衣神相的当家人给我算命,那人只瞧了我一眼,就说我命格诡奇,天马行空,十三岁恐怕要遭灾,过不了那一坎。后来我快到十三岁的时候,家里人不让我出门,害怕我出事,我半夜翻墙,直接偷着逃走,跑南洋去了,结果你猜怎么着……”
他哈哈大笑,笑了一会儿,突然哭了起来:“麻痹的,老子倒是没事,回家一瞅,屈家从上到下,男女老少,一百零八口子人,硬是他妈的没得一个活下来。”
他张嘴,连着炉灰和碳化的红薯皮,以及里面热腾腾的红薯,一口吞了下去,双目发出刀尖一般的光芒来,喃喃说道:“没得一个活下来,他妈的……”
看着仿佛无所不能的屈孟虎此刻低着头难过,小木匠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的确,这个兄弟,这些年到底经历了什么啊。
他张了张嘴,刚想要憋出点儿安慰的话语来,结果屈孟虎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一抹眼泪,咧嘴说道:“哎呀我艹,这红苕烤了之后,贼拉好吃,来来来,十三我们好久不见了,别提这种伤心事,你也来尝一尝。”
两人吃完,屈孟虎叫田老倌来会账。
弄完之后,他问小木匠,这镇子上哪儿有旅店,今晚就先在那儿凑合,明天再去刘家打秋风。
小木匠领着屈孟虎来到镇子上唯一一家旅店,这儿两层楼,分前后院,一楼大通铺,也就是通常所说的“车马店”,二楼有单间,屈孟虎出钱,两人要了个房间,在院子里的井边洗了把脸,又擦了一下身子,酒劲下去了,回到了房间里,继续又聊了起来。
两人分开这些年,偶尔会有书信联系,但寥寥几句也讲不清楚,此刻躺在木床上,说的是分别之后彼此的经历。
小木匠这里其实没啥可讲的,这些年也就是跟着师父到处盖房子,顶多也就能说一些平事时遇到的稀奇事儿,不过大部分都没有什么凶险,十分寡淡,反倒是屈孟虎这边,他的经历可就丰富许多,去过南洋,又在英国人的殖民地港岛待过,见过大世面,还跑去北平读书——这小子也不是正经上学,一边学一边搞事,闹着闹着,因为颇有领导力,结果名气大得很。
也正因为如此,刘知义方才会对他另眼相待,盛情相邀来这儿玩。
屈孟虎跟小木匠讲南洋的华人和洋人,讲那儿的建筑和风土人情,讲自己为了学英语和葡萄牙语,跟着一个传教士到处跑,给人家当仆从,还讲到自己见过的外国妖怪,一种靠吸人血维生的可怕邪物,讲他在广府做生意,那里有一所军事学校,全国各地有志气的年轻人都跑去那儿读书,还讲到自己去北平求学,结实了许多厉害人物,还拜过北派武林的大师学武,他跟一个京师大学堂图书馆的管理员很熟,没事儿就跑去那儿看书……
大学堂的书贼多,他废寝忘食地读,还到处蹭课。
小木匠有限的人生中,都是在西南几省跑来跑去,而且常年都待在工地里,他的世界,就是眼前的世界,他认为世界就是这样的,然而屈孟虎的讲述,却仿佛给他打开了一扇窗户,他才知道,这世界上居然还有那么多有意思的地方。
这世界上,原来除了堂堂中华,还有美利坚、法兰西和英格兰这些国家,东洋原来叫做日本国,南洋却是分成了好多国家,而这些地方,则是那个叫做“欧洲”的殖民地。
欧洲,又分成了好多个国家,人家有一种叫做“科学”的东西,船坚炮利,远远比中国更加强大。
屈孟虎讲的这些,让小木匠为之惊叹,他躺下去了,又坐起来,坐久了,又躺下去,最后越发感觉到兴奋,忍不住说道:“这辈子要是能够去一趟那什么欧洲,也不算是白活。”
屈孟虎却不屑地说道:“其实吧,那帮洋人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我说的,是他们的朝廷,许多个人还是不错的,但朝廷很凶恶,他们欺负了非洲,就是我们说的昆仑奴,又跑来欺负我们中国人,很可恶的,只可惜我们国人不团结,唉……“
他拍着大腿,忍不住大声高呼起来:“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话音未落,旁边传来顾客的骂声:“吵什么吵,三更半夜的,鬼哭狼嚎,不要睡觉么?明天要不要干活……”
那人越说越激愤,屈孟虎一脸无奈,回声说道:“晓得咯,晓得咯,不说了。”
屈孟虎念着诗词,情绪本有激昂,眼中都噙着泪水,给这么吼一下,顿时就郁闷不已,与小木匠说道:“十三,不说了,不说了,咱们且睡,明日再说。”
小木匠今日经历了那么多的事情,身体有些超负荷,先前情绪激动,倒也并不觉得,此刻这般一说,疲惫就涌上心头来,闭上眼睛,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
这眼睛一闭一睁,天光大亮,小木匠伸了一个懒腰,感觉这是近日来,自己睡得最舒心的一次。
他爬起床来,发现屈孟虎不在房间,心里打鼓,赶忙走出来,听到屋后有声音,他下了楼,在院子里瞧见了屈孟虎,瞧见他正在洗漱刷牙,满嘴泡沫,小木匠走上前,瞧见他手中的牙刷,与平日里用的并不相同,而那牙粉也十分先进,轻轻一刷,嘴里满是白色泡沫。
屈孟虎漱口过后,告诉小木匠,这玩意是西方人的牙刷,还有牙膏,是西方人用来清理口腔卫生的,十分好用。
他带了多一套,去房间取来,给小木匠。
小木匠瞧得稀奇,仔细打量这玩意的结构,寻思着自己或许可以仿制出来呢。
两人洗漱完毕之后,有人找了过来,却是刘府的家生子大勇,他受二公子的委托,过来看一眼,若是两人起床了,便去刘府一叙。
小木匠与刘府心有嫌隙,不肯过去,但屈猛虎却伸手过来,揽着他的肩膀,低声说道:“我晓得,你大概是觉得这刘家,是那苍蝇叮菩萨,没个人味,但逃避总也不是办法的,你师父这事儿,还是要跟他们说道说道,该你的,自然得还你。”
他这边劝解着,小木匠想起了留在刘家新宅工地上的那些家伙什儿。
之前被人当野狗一样赶出来,他念念不忘,放心不下的,就是这些,如果能够拿回来,他总也有吃饭的工具。
小木匠没有再说,跟着屈孟虎前往刘家老宅。
大概是看在知义少爷的面子,刘老爷居然在堂屋接待了这两人,当然,最主要的还是屈孟虎——刘老爷对屈孟虎这等新式青年其实并不感冒,但大概是听说了屈孟虎在北平也是一号人物,故而比较客气,聊了许久。
小木匠在旁边看着屈孟虎与刘老爷侃侃而谈,丝毫不怯场,甚至还能够主导话题,十分羡慕,觉得自己这位旧时伙伴的变化,当真很大。
他胆子一向都大,但能耐,却长了许多。
聊了一会儿,刘老爷看向了旁边的小木匠,开口说道:“我昨日听说了你的事情,也知道你师父受了冤枉,但吴半仙没露面,谁也说不清楚,是非曲直,还得县里面的差人来定,你且别着急。“
小木匠刚要说些什么,外面有人喊道:“老、老爷,吴半仙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