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读《民国那些人》
文/山水间
2004年6月,《中国青年报》全新改版,最大的惊喜应该是1个版的冰点特稿扩为4个版的冰点周刊,从此每周三成为不少“中青”读者的期待。在周刊众多栏目中,人物版的“钩沉”堪称冰点中的亮点,年轻的徐百柯担纲主笔,出手不凡,在故纸堆中“钩沉”摸索,在现实中寻访缅怀,每周1600字的小文章让那些曾经鲜活而后落寞的人物浮出水面,一路写下来七八十人,恍惚间已然立起了一批民国人物的群像。欣闻百柯的“钩沉”作品结集成书《民国那些人》,不禁大喜,又可以一气呵成温故知新了。在那个时代曾经生活着那样一批纯粹的真人,创造着那样本色的历史,发生着那么多耐人寻味的逸事,回荡着那样多余音不绝的言语。
从这里可以品人。民国时代,新旧交替,异彩纷呈,群星闪烁,而由于长期以来历史教科书的选择性记忆,使这些从旧时代走过来的风云人物大多湮没无闻,或成为一个简单的符号,或只是一个反动的名词,甚至消失殆尽。而百柯就在努力打捞那些记忆,发现那些真人,还原出那些精彩的人生,原来有人可以活得如此至情至性、有声有色、有棱有角。这里有让人慨叹“世上已无真狂徒”的刘文典,有“中西合璧真君子”的梅贻琦、“刚正不阿真书生”的傅斯年以及“真名士自风流”的何鲁等等,数数这七八十人,或狷狂或痴迷或风雅或硬朗,风云际会不让后汉三国,风神俊朗堪比魏晋人物。通过“钩沉”,还使司徒雷登、陈西滢、杨荫榆等趴在毛选、鲁著注释里的人也“立体”起来,这些人物也不应只是一个个“普通名词”,他们的履历、各自的面目和性情原是十分多彩的。“钩沉”钩起了好多沉甸甸的人物,让那些曾经“找不到真实面貌”的人变得清晰。
从这里可以明史。百柯之笔“以人带史”,在发现生动鲜明的人物时,也揭开了一些复杂的历史本相。原来“一二九”运动的流传版本和真相有那么大的差别;原来电影《地雷战》中农民兄弟拿头发做地雷引线只是编剧们的创意,而真正的地雷还是出自清华教授和他的学生;原来早在1928 年日本人就制造“济南惨案”,虐杀中国外交官、屠戮军民8000人,等等。诸如此类的历史看得明白,会让我们不再轻信那个“任人打扮的小姑娘”。
从这里可以知事。除了略显沉重的历史,“钩沉”里充溢着妙味无穷的小段子,满眼都是文人雅事、奇人趣闻。鲁迅的《阿Q正传》为什么写得那么短?因为负责催稿的副刊编辑孙伏园出了一趟差。台大纪念傅斯年的“傅钟”为什么只响21声?因为他说“一天只有21小时,剩下3小时是用来沉思的”。知道“神仙鸡”是怎么烤出来的吗?原来是翻译过《共产党宣言》的陈望道用100张报纸烩熟的。
从这里可以记言。立德、立功、立言称为“三不朽”,这些人的功德常被隐没,话语却在流传。五彩斑斓的人物怎能没有掷地有声或回味悠长的言语?听到“所谓大学者,非谓有大楼之谓也,有大师之谓也”,能不为梅贻琦肃然起敬么?听到“我宁可去跳珠江,也不批判孔子”,能不为容庚动容么?至于“华北之大,已经安放不得一张平静的书桌了!”和“中文系不培养作家”的名言是谁说的,翻翻这本书就知道了。
从“钩沉”中可以体会到发现的快乐,而这种发现的价值同样不可低估。书中一篇《丁文江:出山要比在山清》里提到,徐霞客在中国的知识谱系中原本并无太大影响,正是由于丁文江多年努力,才把徐霞客的著作从湮没无闻中“挽救”出来,从而成为现代中国的思想资源。而百柯通过“钩沉”挽救的这些人、史、事、言,相信也会成为当下中国的思想资源。
在体会发现的快乐与价值的同时,还有一个不容忽视的尴尬境遇横亘在读者眼前——这里几乎所有人都有着一个明显的半生分界,正像《张伯苓:巍巍乎南开大校长》所说:“与他一生大部分时间‘愈挫愈奋’的虎虎生气相比,其晚境之凄凉无奈,适成两极。”细心而有考据癖的读者(比如我)还注意到这样一个细节,同样写金岳霖,见报时的题目是“发展的逻辑”,而在本书中则变成“断裂的逻辑”,我相信这是一种原汁原味的恢复,的确,“断裂”比“发展”更恰切,因为金先生在新旧时代的转变“缺乏合理的逻辑过程”。还有百柯写清华校长时提到的“梅传统”和“蒋传统”,同样引人深思。读到这样的“断裂”,总不免发出长声浩叹。当诗人激动的欢呼“时间开始了”的时候,也许同时意味着一些人的时光停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