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亥年三月初二,也就是1911年3月31日,武昌黄土坡二十号,新开了一家酒馆,叫“同兴”。
开张那天,十分热闹。这里靠着湖北新军的营房,主顾大半是穿着洋军服的新军弟兄。店主姓邓,听说半月前刚从扬州回武昌。
这家酒馆卖的酒菜,也不十分出色,但来往的人很多。酒馆开了三四个月,生意一天比一天好。
如果你留心观察,会发现他们互相行的礼有些古怪——普通人总是互相拱手,旗人见面是半跪请安。许多来酒馆的人,见面总是互相一鞠躬,接着右手握拳,左手抚胸,接着整一整领扣(因为都是士兵的缘故),再对答几句,何处来,何处去,于是亲热地坐一道喝酒,或由跑堂的让进里屋雅间去。
这一定是个什么帮会的联络点。
如果你本身就是新军的弟兄,早早晚晚,就会有同乡或同袍,借着操间休息或点烟的机缘,凑到你跟前问:要不要加入共进会?
共进会?只听说过有天地会哥老会。
于是问的人神神秘秘地,悄悄塞给你一张印得很粗劣的纸。“值岗时,背着人看。”又补一句:“我的身家性命在你手上。”
就有些明白了。深夜避开人,凑着光仔细看那张纸:
共字就是共同,就会内而言,人人都要同心合力,共做事业,就会外而言,凡属相同团体,都要联合起来;进就是长进,长进我们的智识,长进我们的身子。明朝末年,满人乘虚侵入,做了中国皇帝,杀不完的汉族作了他的奴隶……
底下讲了许多抗满兴汉的历史,末了道:
如今朝政紊乱,奉承洋人,经常割地赔款,老百姓跟洋人闹起事来,不但不给百姓讲一句公道话,倒替洋人杀老百姓出气。满人只顾请洋人保他做皇帝,不管汉人的死活。中国本来不是满人的,他拿去送给洋人也好留条生路。所以我们革命,一来要替祖宗报仇,二来要早点准备,把全国的会党合起来,不分门别户,取这共进二字,就是要拼死力,有进无退。
我们革命切记不可打教堂,杀外国人,免得惹起洋人干涉。
这宣言写得很清楚,其实你之前已经在某处所在见过他们的宣传标语,如“忍令上国衣冠,沦于夷狄;相率中原豪杰,还我河山”——这本是太平天国的讨满檄文,今时今日读来,别是一番感受。
还有一些小册子,《革命军》、《猛回头》、《警世钟》什么的。还有重印的《扬州十日记》、《嘉定屠城记略》。
湖北新军跟以前的绿营差别极大。光绪三十年(1904)朝廷废科举之后,底层的读书人,从童生到秀才,甚至部分举人都没了出路。有钱的,出洋留学,当“洋进士”,或到上海进洋学堂,留在省城读书的也有,可是穷文富武,家境贫寒举家食粥的亦自不少,但是科举一停,不单无法再应考上进,连担任馆塾师的资格都没有了。实在体弱的、家累重的,只得入了不要钱的师范学校,学些声光化电的粗浅知识,冀望毕业后到新式小学堂混口饭吃。
许多有些膂力,又抛得下家口的读书人,便应招入了新军。单是光绪三十一年(1905)在湖北黄陂招兵,九十六人入伍,倒有十二个廪生,二十四个秀才。各标各营,大抵如是。这些饱读诗书的人投到军前,倒也不全为了养家糊口,总想做出一番事业。
自宋以来,朝廷一直重文轻武,文人统军屡见不鲜,行伍出身而登高位的屈指可数,故民间有“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之谚,意谓一入军旅,便无出头之日。但是道咸以来,国家孱弱,民生凋零,富国强兵成了人人心头的好梦,投笔从戎便不再是丢脸羞家的勾当。那位炙手可热的梁任公不是有诗吗:“诗界千年靡靡风,兵魂销尽国魂空。集中什九从军乐,亘古男儿一放翁!”他赞的是陆放翁,激励的却是当今无数热血男儿的心胸。
还有,光绪二十六年(1900)唐才常在两湖组织自立军“勤王”失败。吴禄贞等人痛定思痛,派遣自立军的剩余人员投入湖北新军,伺机而动。据说,湖广总督张之洞生前已经觉得新军不稳,多次调动镇、标、营头目,尽可能在关键位置派旗人担当。不过,新军弟兄的心思,多半还是活动的。
这些事你心里都很清楚,所以拿到共进会的传单,也没有太吃惊,只是想了几夜。你当然知道一旦入会,那就是谋逆的大罪,居“十恶不赦”之首。只是,国事蜩螗如此,哪个中国人愿意总这么不死不活地耗下去?
至于传单的末句“切记不可打教堂,杀外国人,免得惹起洋人干涉”,也容易理解,武汉是九口通商之所,洋人众多,如果针对清廷起事,自然希望他们的炮舰水兵不要插手,事情就容易得多。庚子年义和团的教训,还领受得不够么?至今大清的税银还一年多似一年地充着赔款,流向遥远的外洋,把人家养得更肥。
奶奶的!这样的朝廷,干罢!
下定了决心,自然就有人接引,果然联络点便是黄土坡的同兴酒楼。跑堂的把接引人与你让进里屋,穿过厨房,到了后院槐树下坐定。有人送上一份“愿书”。
那是印刷好的格式,留着空白的名姓待填:
中华民国湖北省□□府□□县□□□,今蒙□□□介绍,得悉军政府以驱逐满虏,恢复汉族,建立民国,平均人权为目的,愿入鄂部总会效力,听从派遣。(原文此处为“□”,下同)所有一切规则,永远遵守,不敢违背。倘有违犯,听众罚办。谨祈本会参谋长宋教仁保送,本会总理长刘公承认,本部特别员谭人凤申报,军政府大总统孙中山注册。介绍人□□□,入会人□□□。通信处由□□□转。黄帝纪元四千六百零九年□月□日具。
刘公你是听说过的,是本城有名的士绅。其余的人名便很陌生。不过看上去,是一个庞大而严密的组织。介绍人还神秘地告诉你,“孙中山”便是朝廷日日叫喊捕拿的“孙汶”,至于汉人不再用满洲人纪年,自是应份,所谓“黄帝纪元四千六百零九年”则是由会中一位大学问家,章炳麟先生推算出来的。
填了“愿书”,捺下手印,你就成了一名共进会员,介绍人再给你讲解仪规,分什么山、水、堂,香,山名中华山,水名兴汉水,堂名光复堂,香名报国香,与一般的会党也差不多,又有几首诗句,是出外闯山堂拜码头用的,口讲心诵,慢慢熟习不迟。
倒是平日礼仪要赶紧记熟,不然闯到聚会场所,却不谙礼仪,容易被人误会成暗探,轻则皮肉吃苦,重则性命不保。
这些礼仪你都见过,如右手握拳,意谓“紧守秘密”,左手抚胸,意谓“抱定宗旨”,整理领扣,意谓“恢复中华”。而且每日口令变化不定,如有需要参加会议,自然有人通知。
然后他们告诉你,共进会在新军实行“抬营主义”,意即一排一排、一营一营地发展新军弟兄。那么,我们总共有多少会中弟兄?你问。
武汉三镇,一万五千余新军中,总有两千多人像你一般填了“愿书”,还有四千多人,同情革命,答应帮忙。
你吓了一跳。那,在我们第八镇工程营中,又有多少人?
六百多,快七百。就数你们营里弟兄多。
乖乖!你吐了吐舌头。那,什么时候举事?
快了!说话的人望望外面的天色,七月末八月头的武昌,还是热得让人泼烦。蝉声吱吱地叫,听着比盛夏时急促,仿佛知道余日无多。
弟兄们都在等上头的布置,一旦时机成熟,就干他娘的!
门吱呀一声响,刘同进来了。
没什么人支应他。大家管自做自己的事。孙武临窗而坐,把几日后要用的炸药放在脸盆里检验成分。丁立中、李作栋在屋子中间的小圆桌上给钞票加盖印章,起事后,可以散发给市民,建立革命军的信用;王伯雨在一旁整理文件,他还开了句玩笑“这些将来都是革命文献哩”。
邓玉麟出去购表未回。起事在即,时间统一是很重要的。
宝善里这儿,刘同是常来常往的。大家并不讨厌他,但也没什么好欢迎的。因为他做不了什么大事。打个杂,跑个腿什么的,又不太好支使他。因为他是刘公的弟弟。
革命党人的经费一向紧张。从前文学社成员多是士兵,于是收“月捐”,每月征收会员的饷银的十分之一。共进会因为各种行业都有,不便征收月捐,只能靠会员自愿捐输,没有什么固定经费。
1911年初,谭人凤奉黄兴命来湖北视察,曾交给共进会一千大洋。但还不上三四个月,这笔钱就花尽了。眼见十月的起事日期愈迫愈近,经费问题就变得更尖锐起来。
会中主事者只好各寻各路,有人将家中田地卖掉,以充会费,有人去劝说过路行商,将所带货物捐献入会。总之五花八门,法宝出尽。焦达峰听居正谈到他家乡广济县达城庙有一尊“金菩萨”,便约了几个人去盗佛。在六月的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六个革命党人潜入庙里,取走了金佛。
可惜,路上遇见了州里的捕快,怕事情败露,只好将金佛扔进水田里。也不知便宜了哪个农人。
众人正叹惋之间,湖南同志邹永成来武汉,他一听说此事,立即献计,说他姑母住在武昌八卦井,家里很多金银首饰,何妨想法取来充革命经费。众人初时担心影响他们姑侄关系,但邹永成自己拍了胸膛,又想不妨革命成功后补报,便都允了。
计策是找个人配制迷药,这事交给了第三十一标军医江芷兰。邹永成自己去买了瓶好酒,带着药酒去找姑母辞行。当日,孙武、邓玉麟守在邹永成姑母家外,只等里面叫声“倒也倒也”,便冲进去搜取革命经费。
哪知一顿饭由午时吃到未时,仍听到里面笑语喧哗,还有人叫“添酒,再炒个鸡蛋”。好不容易等到邹永成红头涨脸地出来,只管摆手,说“药不灵,碍事”。三人一同走回宝善里,路上大骂江芷兰医术太差,连副迷药都配不好。
邹永成后来又生一计,将姑母幼子骗到汉口,再留信冒充匪人,勒索财物。这次终于到手了八百元。
但革命是无底事业,八百元济得甚事?转手便空。那一段几个主事者日子艰难,孙武、邓玉麟、焦达峰将家中衣物,典当一空,每人只剩得一套内衫裤,每晚睡觉时脱下,便要孙武太太浆洗,第二天又好穿着。外衫更是只有一件公共的,谁要上街谁便穿出去。好在武昌天热,在家穿着内衫裤也能过。
这种困境,直到刘公从襄阳来武昌,才得解决。
刘公家是襄阳巨富,他本人早年在日本留学时,加入了同盟会,还在《民报》帮过忙。他的表兄陶德琨,新自美国留学归来,也是同盟会员。共进会一商议,决定举刘公为会长,经费也着落在他身上解决。
刘公也有心捐助革命。无奈中国传统家庭,子女未析户别居,用度无碍,手里却没有大笔银钱。正好陶表兄从美国回来,两人便商定一计。由陶表兄出面去劝刘公的父亲刘子敬,给刘公捐个官,说“表弟是日本留学生,朝廷现正在重用留学人才,如能捐个资格,将来定做大官,总督大学士都是有望的,比不得那些只有银钱全无本事的捐班”。
刘子敬觉得有道理,便答应给刘公捐个道台,再加捐“遇缺即补”、“指省任用”的花样,算算大概也得一万多银子,陶表兄又添了许多油醋,终于说得老头子开出了二万两的银票。
这二万两银子,给了共进会一万两充革命经费,这才能派人去上海、广州,买枪买炸弹。会中众人对刘公甚是感激,对他胞弟刘同,也就礼让三分。
不料刘同大大咧咧,全不留心。孙武在脸盆里检验配制好的炸药,他倒好,吸着烟卷站在旁边看。顺手一掸烟灰,有火星落在了炸药上,呼哧一声,轰,整间屋子都溢满了浓烟!
孙武离得最近,登时面部受伤,两眼不能视物,右手鲜血长流,清理文件的王伯雨隔得不远,被炸药灼伤右眼。李作栋、丁立中吓了一大跳,幸未受伤。刘同自己倒也没有伤着什么,只是熏了一脸黑。
此时飞溅的炸药已将室中桌椅点燃,浓烟更是自窗户滚滚涌出,已经听见外面有人喊“救火”的声音。众人心知救火队与租界巡捕转眼便到,李作栋赶紧从衣架上扯下一件长衫,将孙武的头面蒙住,王伯雨也如法炮制,一伙人从后门冲出,去法租界同仁医院诊治。
旁边的几间屋里还有共进会的人,这时一齐冲了进来,看看火势甚旺,只好先逃出去再说。会长刘公也在隔壁,他倒还未乱方寸,叫人务必将文件、名册带走,不要落在巡捕手里。
谁知越忙越乱,文件柜的钥匙被上街买表的邓玉麟带走了!手边又没有斧头橇杆,此时亦顾不得许多,先撤吧!
也是险过剃头,刚走到院子门口,一群俄国巡捕已经扑到。当头的一个用俄语大声喝问,看样子是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刘公用长衫下摆遮住面庞,嚷了一声“煤油爆燃”,向院里一指,也不管俄国巡捕听得懂听不懂,向外就走,众人随之冲出,巡捕倒也拦不住他们。只有落在最后面的几个人被捕。
这一来,宝善里的炸药、旗帜、袖章、名册、文告、盖印纸钞,全落入俄国巡捕之手。共进会谋划经年,打算在数日后举事的大部分秘密准备工作,尽数暴露于清朝武昌政府面前。
一个小时后,刘同在返回寓所取文件时被捕。刘公、邓玉麟、孙武都认为他保不住秘密,加之名册已经泄露,如今已是生死关头。“如果马上动手,还可死里求生。”孙武说。
邓玉麟立即奔赴武昌小朝街八十五号,那里是拟议中的军事指挥部。命令迅速拟出:起义,就在今晚!
这是宣统三年,辛亥八月十八日,公历是1911年10月9日。
但还是晚了一步,起义命令刚发出,小朝街已被大批巡防兵、督院卫兵包围,第八镇统制张彪亲自带队。刘复基、彭楚藩、杨洪胜等主要干部被捕。同被捕的还有四十多人。
这是最恐怖的夜晚。军警四出,遍布武昌城中,同时通讯骑兵反复往返督署与兵营之间,起义计划既已全盘暴露,一旦缓过手来,督署必将在新军里按名搜捕。
刘、彭、杨被捕后,即行审讯。湖广总督瑞澂已经认识到事情的重要程度。凌晨五时,一声炮响,三颗人头已经挂在督署东辕门外的旗杆上。
天色渐亮。侦骑四出,被捕的士兵、商贾、报人、市民,一批批地送来督署。这两天,又不知多少颗人头会挂上这高高的旗杆。
他们完了!张彪冷冷地想。
杨洪胜第二次来,是来送子弹的。
自从新军时时有内部骚动的传闻,加上派遣的新军在资州起事,杀了四川总督端方。武昌督署日前下令,各营一律收缴子弹,训练射击时方按数发给。这样一来,新军弟兄,人人手里都没了子弹。
10月9日,下午五点,邓玉麟与杨洪胜赶到工程营,召见总代表熊秉坤。会中弟兄都知道有大事发生,三三两两聚在营房外,听消息。
果然。邓、杨一走,熊秉坤立即召集各棚棚目,告:汉口试验炸弹失慎,孙武受伤住院,名册落入督署手中,现正大肆搜捕党人。军事指挥部决定今夜起义。具体到工程营,熊传达了方才三人密商的四点:(一)肩章反扣,右臂缠白绷带以资识别;(二)全副武装,不带背囊以轻装;(三)工程营关键任务是占领楚望台军械所,再派兵迎南湖炮队进城;(四)今夜口号是“同心协力”。
熊秉坤说,他已经派支队长郑挺军前往楚望台军械所通知那里的同志。
“我们没有子弹,怎么举事?”
“杨洪胜大哥等一阵会送子弹来。你们先准备着。”
一个钟点后,杨洪胜又出现了,又走了。我们再度聚集到熊秉坤的营房内。
“子弹只有两盒。”熊秉坤一面说一面将盒里的子弹倒在床上,“我留六粒,余下你们拿去,会中同志每人三粒,有多的,挑那平日胆子大,跟长官时常争执不服的弟兄,各发两粒。”
我们出门的时候,熊总代表追了一句:“倘若官长不反对起义,我们决不故意残杀。”
按交代,10月9日当夜城外炮队一响,工程营便立即举事,向楚望台进发。
九点半,营房按例熄灯就寝。但是谁都没敢睡,穿着衣服靠在铺上,也不敢说话,单等着炮声。
可是,一点,两点,三点……一夜过去了。也没听见炮声。
天蒙蒙亮,拉开门往外一偷瞅,营门口,操场上,全是人影,再仔细看,大都是排长以上军官,个个荷枪实弹,来回巡查。看样子,也是一夜没睡。
营里弟兄,不管参没参与起事的,心里都在犯嘀咕。吃早饭的时候,很多人拿眼看熊秉坤。他就坐在我们这桌。
熊秉坤也是眉头紧锁。他同样一夜未睡,也没等来炮声。更糟的是,今早才听说,左队的任振纲被抓起来了。
任振纲是支队长,平日很受排长信任,也没怀疑过他是革命党。昨夜督署密令戒严,人手不够,排长去找他参加巡查,谁知进门一看,他军服整齐,右臂还缠着白布,排长大吃一惊,立即上前夺下任手里的枪,发现枪里有子弹两粒。这是预备起事无疑。于是营长下令,立即拘禁任振纲,并且各营排查。风声一出,领到子弹的兄弟都把子弹丢掉了。
对着面前的馒头稀饭,谁也没有胃口。但早饭是讨论的最后机会,众人一边装着咀嚼,一边催熊秉坤赶紧想办法。
有什么办法可想?城内外消息完全断绝。杨洪胜本来说再送炸弹来,一去也没了消息。昨夜炮声未响,起义已是凶多吉少。
熊秉坤咬了咬牙:“昨天我和邓、杨两位大哥计议过了,不动手是死,动手可能还能拼一下!军械所藏着弹药,是起义成功的关键。我决定:下午动手!”
一桌子人都说不出什么话来。也无人反对。
“这样,现在早饭时间,官长都在外面巡查。你们分头告诉各队代表,就说我们接到总机关命令,要求工程营首先发难,夺取军械所,才能向全军发放弹药。就这样,定在下午三点晚操时发动!”
“可是,还是没有子弹……”
“唔,是个问题……先布置下去……实在不行,只能徒手夺枪了!”
等到上午十点,城里倒是传来了消息,杨洪胜的首级,和刘复基、彭楚藩的一起,挂在了督署辕门旗杆上。
不动手,真的就是等死了。但子弹仍然是个问题。
第二棚的吕功超突然站了出来:“子弹我家有!”
“你家哪来的子弹?”
“我哥子是吴元恺营长的马弁,他们营从北通州回来解散了,我哥子把一些子弹交给我嫂嫂保管,他去了四川……”
这种时候哪管你哥子嫂嫂的,有子弹就成!
熊总代表心思细密,派了三个人,分头往吕功超家盗取子弹,叮嘱他们不要一起走。回营时间要有先后。
十二点,子弹取到,共有六盒。这样每人都分得九粒以上,士气大振。
下午接到命令,晚操取消。发难时间只能后延到头道点名后,七点钟左右。
我被派到军械库去,与守库同志联络。
七点钟,工程营那边枪声大作。起义终于开始了!
我与军械库罗炳顺、马荣等同志正要往外冲。门开了,军械库监视官李克果出现在门口。
他一眼就能看出我们想干什么。“到院里集合!”
我们走到院子里,看他有什么话说。
李克果人不错,平日也和气。此时他脸上倒不见得有多紧张,仍是慢慢地说:“咱们在工程营共事也有五六年了,大家能听我说句话吗?”
嗡嗡声渐渐小下去。众人攥着手里的枪,听他说。
“外面这么喧哗,你们都听见了吧?”
“听见了。”有稀稀落落的回答。
“本监视官替你们考虑:外面来的要是不法匪盗,你们守库责任重大,当然要奋力抵抗;如果来的是正规军队,你们人少,不如回避吧。”
罗炳顺灵机一动:“我们一粒子弹未见,咋能抵抗?”
李克果挥了挥手,管库工人将库门打开,搬出子弹两箱。“你们分吧!”
军械库的大门打开了,一群人在火把的照耀下出现。都是工程第八营的同志弟兄。
军械库守卫士兵立即举枪,扣扳机,子弹如成群的夜枭嗖嗖地飞。
不过,子弹都射进了夜空。
涌入门口的火把越来越多,有人开始喊口号“同心!”
这边就有人答“协力!”
我听见身后的李克果叹了一口气,悄悄地隐没在黑暗中。
军械库是我们的了。武昌也将是我们的。
楚望台的火光映红了夜空。
很多年后我才知道,十里开外的长江之中,一艘即将启碇的招商轮上,乘客都在看着楚望台的大火,窃窃私议。人群里,站着一个影响日后大局的关键人物。
他叫张謇,甲午恩科状元,钦赐进士及第,翰林院修撰,江宁文正书院山长,商部总顾问。大清朝最后一根救命稻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