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名人自传,最容易发生的感慨,就是人家运气怎么那么好,老是碰上好事,至于才智上的差距,倒容易被忽视。钱穆先生由私塾转中学,仅凭一篇作文,就可以连跳两级;胡适就更是好运气,一篇作文让他接连蹿升了四级。这种好事,对于现在的人们,连做梦都不要想,也想不出。然而,且慢嫉妒,更好的事还在后面。胡适参加清华留美生资格考试,第一场国文,作文题目是“论无规矩无以成方圆”。老兄一时兴起,在考场上考证起“规”和“矩”的起源来,将一个带有道德性的论述题,做成了考据文章。即使不是今天的语文老师,就是碰上个按规矩来的考官,恐怕也会判他跑题,成绩无论如何好不了。可是,奇迹出现了,那场考试的判卷人恰巧是个跟胡适有同好的考据癖,阅卷之后大喜过望,提笔给了胡适100分。考虑到另外几门胡适考得很水,而且最后录取的名次也很靠后,所以说,实际上这篇跑题的作文把胡适先生送到了美国(如果他按规矩做,不跑题,估计十有八九不会得这么高的分),如果胡适去不了美国,自然就不可能变成新文化运动的主将,谈不出杜威的试验主义,什么《中国哲学史大纲》、《白话文学史》、《尝试集》、红学研究、《水经注》研究等等就都没了,那么以后“现代孔子”的称号也许就得给别人了。
当然,钱穆的运气没有胡适那么好,至少在中学毕业以后的时光里远不及胡适那么光芒四射,不仅没有机会出去留洋镀金,甚至连国内的大学门也没进,只在几个中学做做孩子王。不过,在钱穆写的几本书出版之后,好事情也来了。没有大学文凭的他居然进了燕京大学做教授。不懂洋文的钱穆,在这个洋文天下的教会大学,居然还挑三拣四,批评学校的S楼M楼之类不够中国化,他对所有发下的洋文通告一律置之不理。结果呢,学校当局还真就改了,S楼变斯楼,M楼变了穆楼。之后钱穆如日中天,成了大牌教授,先后在清华、北大、西南联大等中国最著名的大学任教,受到当时的国家领导人的赏识和礼遇,接二连三地被请去给高官们授课。授课时每逢开饭,蒋介石得亲自查看饭菜是否好吃。
钱穆和胡适的好事,都属于曾经有过的好事,基本上无法复制了。如果放在今天,像钱穆和胡适这样的人,即使不被我们规矩的老师打入冷宫、贬为差生,十有八九也冒不出头来。有谁能或者敢因为欣赏一篇跑了题的作文中的学问,而给他满分呢?又有哪个大学能聘一个仅仅上过中学、又没有在海外求学经历的人当教授呢(没有学历的陈寅恪,毕竟有这种经历)?从清末办新学以来,我们的教育虽然经历了曲折,但毕竟越来越像模像样了,现在连国内三流的大学都充斥了博士,甚至是海归的博士。但是,我们再也没有了钱穆,没有了胡适,甚至不可能培养出哪怕有点像钱穆和胡适这样的人。钱学森先生一生做过很多光鲜的事,也做过一些不那么光鲜的事,但是,他最近说的一句话却是至理名言:我们没有提供给人们一个可以培养出创造性人才的教育。
一个成天呼唤大师的时代,一个时时将大师毁灭在萌芽里的时代,居然是一个时代。后现代的荒诞,就是这么在我们这个其实还没有真正进入现代的社会里产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