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海是座新城,满眼望去,楼是新的,路是新的,连街上的行人大多也是近几年才来的。人们操着南腔北调的普通话,我这个北面来的游客,无论打什么交道,一点都不费力。到珠海,人说有三大“玩点”——海岛、温泉、高尔夫,我一点都没碰,最想看的是跟唐绍仪有关的东西。就这样,我被珠海新结识的朋友李更带到了共乐园——一个当年唐绍仪据说花了40万两银子建起来的私家园林。就这样,我见识了珠海被挤在角落里的“旧”。
共乐园很大,里面有山,山不高,但起起伏伏,到处都是小径,随你乱走。那天是星期天,但是园子里根本没有人,静得吓人,硕大的芭蕉树叶子直直地横在小径上,居然一点踩过的痕迹都没有。共乐园里当年的痕迹已经不多了,只有一个汪精卫题字的门柱,还算完整,再就是一些断石残片。朋友告诉我,这个园子,在“文革”中遭到很大的破坏,但不知为何单单留下汪精卫的墨迹,看来多半是因为不知情,因为柱子上的题款早在汪精卫出事那年就被磨掉了。园子里的建筑只剩下一个很小的三层小楼,名叫观星阁。小楼修得糙,格局很小,楼梯仅容一人上下,阁顶有圆台,小而窄,又没有什么视野,只能看天,名曰观星,倒也合适。
珠海核心区域原来属香山县,共乐园所在地是香山县的一个小村庄唐家湾。这个小村,大概是珠海老建筑保存最多的地方之一,弯弯窄窄的小巷两边不时见有斑驳的老墙和廊柱,多为晚晴和民国的建筑,很有点中西合璧的味道。这些建筑的原主人多为当年出去混世界发了迹之辈,属于中国第一批冲出亚洲、走向世界的勇敢者。小小的唐家湾,一条不过500米长的小巷子,居然出了中国近代史上若干个顶级名人。有大买办、开平矿务局的创办人、也是中国最早的机器采矿企业的创办人唐廷枢,有清华第一任校长唐国安,当然,最有名的当属园子的主人唐绍仪。
不用说,明朝中叶葡萄牙人来到澳门并且赖下来不走,给紧挨着澳门的香山人一个开眼近距离接触洋人的机会。几百年耳濡目染地厮混下来,这个小地方的人不唯见怪不怪,而且胆子大得出奇。在那个大家都视洋人为怪物的年代,唐家湾出了一批敢跟洋人打交道的人。有些至今说起来名声还不错——留学生,有些说起来似乎不大好听——买办。其实在当时,两者之间有着很密切的关系。
唐绍仪就是留学生。他的香山同乡容闳发起的留美幼童计划,由于在长江和黄河流域基本上没有人参与,最后大部分便宜了香山人,据说这是帮助计划实施的香山籍买办徐润动员的结果。其实容闳也是由澳门的传教士带到美国,拿到了耶鲁大学的学位,如果他不生在香山,一切都会是另外一个样子。
留美幼童最后半途而废,因为朝廷里脑袋冬烘之辈太多,太挑剔,又太警惕,担心幼童们的心灵被和平演变掉,于是踩了急刹车。唐绍仪虽然考入名校哥伦比亚大学,但没有学完就回了国。尽管按道理讲,对于当时中国而言,留学生本该金贵得像钻石才对,但当时回国的留美幼童却只能从基层做起,还处处招白眼。若干年后,唐绍仪才混到驻朝鲜的商务机构,做临时负责人。在这里,唐绍仪碰到了袁世凯。唐绍仪给袁世凯最深的印象,不是他的娴熟的英语。朝鲜壬午事变中,办事处的人跑得精光,唐绍仪一个人持枪立于门首,硬是把乱兵镇得不敢进门。从他留下若干文质彬彬的照片上,还真看不出他居然还这样生猛过。从此而后,唐绍仪成了袁世凯夹袋中的英才,随着袁世凯的步步高升,他也步步高升(当然,是凭着自己的真本事),直到贵为民国第一任内阁总理。三个月后唐绍仪就跟做总统的袁世凯闹翻,不告而别。这都是留学的玩意儿惹的祸,民国的总理老想着制度和规则,但总统却对民主制度一脑袋浆糊。
唐绍仪在近代史上属于热度比较高的人,公认属于善于把两边对立的人焊接在一起的人。他做的最大的事,是主持过两次南北谈判,第一次是辛亥革命期间,他代表清政府(实际是袁世凯)跟南方孙中山的临时政府谈,谈的结果,中国变成了民国。第二次是在他撂挑子之后,再次半受拥戴、半自热心地出山,在1918年到1919年担任南北和谈南方的总代表。这次他是代表孙中山和西南军阀,跟袁世凯的旧部打交道。总代表的四方大印,现在还保留在珠海博物馆里,看来当年没少用印,到今天印的颜色还很红。只是,艰难的谈判,没有阻止军阀们南北厮杀,甚至连南方代表团的经费都是唐绍仪自己垫付的,一年下来费了不少银子,可是到最后南方军政府也没有给热心过度的唐老先生报销这笔烂账。
再后来,唐绍仪做了家乡的县长,在百里的小县继续发光发热,干得相当起劲。可是,唐绍仪名声太大,动静太大,惹得南天王陈济棠不高兴,策动县里的大兵借闹饷为由把他轰走。唐绍仪的晚景没有在共乐园度过,他到了上海,一直待到抗战时期上海沦陷,最后在孤岛上被戴笠的特务误为有投敌嫌疑杀掉了。
唐绍仪建共乐园,虽是私家园林,却对社会开放,谁来都行,不收一文,共乐嘛,他自撰一联云:“开门任便来宾客,看竹何须问主人。”可是,当我们进园子的时候,却发现这园子还是收费的,每人10元,虽然这联子还挂在园子的门口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