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能用符号表达意思,到底是福还是祸?这并不是一个有确定答案的问题。传说仓颉造字,天雨粟,鬼夜哭。天上往下掉小米,是好事,知识可以带来财富,殷墟甲骨文多为巫师的手笔,“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缠兮?”人家识字。但是鬼夜哭则不是什么好事,小时候听大人讲鬼故事,听到鬼夜哭,八成祸事来了。知识既可以带来财富,也可以带来灾祸,就人类整体而言如此,个体的人也如此。
闲来无事,翻了一本老红军的私人回忆录。此人虽然级别不高,但在延安期间,由于学过厨师,长期在后勤部门工作,因此见过的事多,见过的大人物也多。由于级别不够,没有组织上给他配人撰写,只是由他个人口授,儿子记录下来的。因此就没有那么多顾忌,读起来,可以了解延安生活的诸多细节,值得一说的事很多,但是我最想说的,却是老人有关识字的经历。
老人是个红小鬼,十二三岁就跟上红军。他所在的川陕红军,在张国焘领导下,肃反肃得凶。红军里凡是出身差一点就有危险,而检验出身的标准之一,就是看这个人识字多少。当然,北大毕业生张国焘是不在其内的,因为他是最高领导。虽然识字多了有危险,但军中却办识字班,教那些文盲战士识字。我们这个红小鬼学习很卖力,成绩突出,但是识字教员偷偷跟他讲,不要这么卖力,识字多了,当心被当成反革命抓进去。他正在疑惑,识字教员就被肃掉了,识字班无疾而终。从此而后,红小鬼再也不敢识字,到了延安,给首长当公务员,首长教他识字,不干;送他去学校学习,不干;最后,只学了一手厨艺。结果,到了延安整风期间,不识字的好处显出来了。他回忆道:“我没有文化学历,历史清白,审干审不到我的头上,整个杨家岭的干部就属我吃得饱,睡得香,既不考虑如何去整人,也不担心被人整,悠闲自得。整风审干负责人之一的邓洁在大会上宣布:‘从今天起,办公厅、中组部、中宣部的同志一律不准走出杨家岭的大门,谁有什么事情要办,去找李耀宇同志(回忆录作者),让他替你们去外面办去,大家尽量克服一下,全力整风,清查特务。’”(李耀宇口述《一个中国革命亲历者的私人记录》,第145页,当代中国出版社,2006。)这是何等的幸福,众人皆囚,我独逍遥。不许外出的人,不是挨整,就是整人,整人者复被整,被整者再整人,自杀的、跳井的,鬼哭狼嚎,独独自家可以置身事外。如果优越本身就意味着幸福的话,那么这种鹤立鸡群,独获自由的感觉,大概人世间没有多少人能得到。吊诡的是,得到这一切,仅仅因为这个人是个大字不识几个的大老粗!
出身寒苦加大字不识等于忠诚,这样的等式什么时候建立的?大概很早,唐明皇信任安禄山,原因之一就是他出身苦,不识字,不懂礼仪。连饭桶裙带宰相杨国忠都看出安禄山要反,唐明皇还是信任如旧。安史乱后,唐朝藩镇割据,节度使们却犯唐明皇一样的毛病,所用的牙兵,即宿卫,都是粗豪而不识字的精壮汉子。时间一长,尽管好吃好喝好招待,牙兵却大有不稳之势,逢年过节,节度使要打着牙板,给牙兵们唱小曲解闷。这也不行,牙兵说反就反,换领导就像换自己的破靴子。
唐明皇不傻,在唐朝皇帝里面,老人家要算聪明人;各个藩镇也不傻,相信老粗忠诚,易于操纵,也不全错。在老粗被任用之初,甚至可以说相当对头,老粗朴实,忠厚,少假恩义,人家可以忠诚得像狗一样,一副死心塌地的模样,有哪个统治者不为之心旷神怡?糟就糟在,人是会变的。朴实的老粗一旦发达之后,很容易发生变化。民国的军阀中,冯玉祥最喜欢用老粗,不喜欢用军校学生,招兵的时候,一看脑后有没有小辫,二看手上有没有老趼;选军官,更是如此挑选,平时狗子、厚儿地叫着,想骂就骂,说打便打,亲昵得如自己家的儿子孙子。冯系的军队没有坐大之前军队的凝聚力大得了不得,北京政府撤掉冯玉祥这个混成旅长,全旅官兵一致反对,新旅长就是没办法履任。可是,到了这些狗子、厚儿都混出模样来了,冯玉祥的话就不灵了,在蒋介石金钱美女、银弹肉弹的攻势下,一个又一个离他而去,害得他感慨道:西北军朴实能打,但是,就有两样不好,一是见不得钱,二是见不得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