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说过,历史的好玩之处在于它不见得总是推陈出新,而是经常旧戏重演,演员虽然变了,但戏的内容却依然如故。有的时候连戏名都换了,曲牌也不讲究,乱七八糟,但是细听听,还是那个老调子,连台步都按老规矩走得一板一眼。
按道理,旧戏重演,靠的是演员一辈辈地心口相传。过去唱戏的师傅除了教徒弟唱念做打,就是口授几出戏,肚子里的戏越多,师傅就越值钱。但是,历史上的旧戏重演,却没有师徒相授,可一样传得真、演得像。看来,咱们中国人的历史,背后有一个老是重复的大脚本。
蔡元培先生以北大知名,北大的前身是京师大学堂。蔡先生回忆说,在他接掌北大之前,京师大学堂的遗风犹存,学生在学校不是为了求学,“只要年限满后,可以得到一张毕业文凭。教员是自己不用功的,把第一次的讲义,照样印出来,按期分散给学生,在讲坛上读一遍,学生觉得没有趣味,或瞌睡,或看看杂书,下课时,把讲义带回去,堆在书架上。等到学期、学年或毕业考试,教员认真的,学生就拼命的连夜阅读讲义,只要把考试对付过去,就永远不再去翻一翻了。要是教员通融一点,学生就先期要求教员告知他要出的题目,至少要求表示一个出题的范围;教员为避免学生的怀恨与顾全自身的体面起见,往往把题目或范围告知他们了。”学生的另一个毛病是,专门研究学术的教员并不见得受欢迎,“考试严格一点,他们就借个话头反对他,虽罢课也在所不惜。若是一位在政府有地位的人来兼课,虽时时请假,他们还是欢迎得很,因为毕业后可以有阔老师做靠山。”为什么会这样呢?因为前蔡元培时代的大学,是前清衙门转来的,清朝的大臣奉旨办学,办的就是官学。京师大学堂原来只招进士,科举停办,大家都把大学堂当成翰林院,毕业生就是翰林。以至于有个大学究陈汉章,大学堂请他去教书他不干,非要去做学生,为的就是日后可以做“翰林”。因此,习惯上,学生被称为老爷,而监督(校长)及教员都被称为中堂或大人。
不幸的是,时隔百年,我们大学里的学习景象居然跟前蔡元培时代的北大如此相像。教师一份讲义打天下,通吃多少年,纸黄页烂不肯换,倒是可以获评节约标兵。比那时进步的是,老师不发讲义,要靠学生当堂记笔记。学生们平时不烧香,考前磨着老师要考试范围;老师不肯给,学生临阵磨枪,狂背笔记;上课缺课多的则借同学笔记复印完了再背。老师肯通融的,则师生皆大欢喜,掌声雷动。对于相当多的学生而言,最好的老师就是那些上课不负责,考试宽容放水的老师,他们不在乎学到了什么,只在乎那张毕业文凭。连当年学生对教师的态度都在重演,认真负责而且有点学术水平的老师不见得真受学生欢迎,而那些在政府里身居高位,或者曾经身居高位的人,无论在学校里做兼职也罢,来挂名也行,都无一例外地受到热捧。哪个学校那些兼职的博导们都有最多的人报考,得以厕身高官或者曾经高官的门墙之内,不仅在“毕业后可以有阔老师做靠山”,而且毕业的当口就有若许进入仕途的便利。官大学问大,不仅在大学体系内是颠扑不破的铁律,也得到相当一部分学生的认可。稍有不同的是,学生不再是老爷,他们已经变成了听话的良民和不听话的刁民。
中国的大学走过了百多年的历史。曾经,我们的大学已经走出了文凭时代,这个出走是以蔡元培北大的改革为标志的,可是到今天,我们居然又转了回来。奇怪的是,在已经早就不包分配的情况下,学生对于学校的要求还只是文凭;而学校方面对于教学生如何适应社会需要也没有多少改进,甚至感受不到改进的压力。社会对于大学的期待,好像就是一个盖章发文凭、戴方帽子的所在。
西方总是在嘲笑我们历史的循环论,但是,中国的历史还就是总是在转圈,转一个,又一个。什么时候,我们能从这圈里走出来,而且永远不再钻进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