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有些年了,历史学家总是忧心忡忡,说是历史被写小说编本子的弄坏了,很担心以后的人们可能会按照这些弄文学的人所说的去理解历史。其实这种担心完全是多余的,因为自从宋朝说话人(说书)讲史以来,从来历史的叙述都敌不过文学的夸张,普通人记忆中的历史不可能是史家的历史。只是这种文学性的历史时不时地会借某些人的身段冒出来,在后来的历史中留下痕迹。
闹义和团的时候,团民围攻西什库教堂,久攻不下。这时冒出来一个和尚,涂红了脸,手里捧着一本《春秋》,提青龙偃月刀,骑着马来到阵前。团民们声势大振,说是关公再世,洋人的末日到了。大家拥着再世的关公,一起上前,只听一声枪响,“关公”坠落马下,大家一哄而散。直到八国联军进城,小小的西什库教堂巍然不动。
辛亥年十月,云南新军起义前夕,蔡锷、唐继尧等人在刘存厚家。刘摒去妻子,大家歃血为盟,书“同心协力,恢复汉室,有逾此盟,天人共殛”十六个字,火化调于酒中,滴上各自的血,一起喝掉。当时鼓吹排满的人,要光大汉之天声,恢复汉家衣冠,倒是可以理解的,可是恢复汉室是什么意思呢?在汉语里,汉室的意旨是固定的,无非是刘家的朝廷。大概事情紧急,这些出身日本士官学校的武人一时以为自己是奉了衣带诏的刘备、马腾和董承了。
最富创意的是冯玉祥的部下张之江,1925年他跟奉系李景林部在天津附近开战,张之江攻,李景林守,双方僵持不下。张之江想起了《东周列国志》上田单的火牛阵,打算如法炮制。可是急切之间,找不到那么多牛,京津附近羊倒是有的是,于是,张将军临时修正了古人做法,改打火羊阵——抓羊、买羊,在羊尾巴上浇上煤油,羊角上束好火把,拉到阵前,一齐放出去。没想到,被弄得疯掉的羊并不听从指挥向前冲,而是四面八方乱跑。火羊阵没有改变双方的阵地格局,不过,其结局是两边阵地上的士兵都很满意,因为他们都在忙着大嚼其羊肉。
跟义和团运动期间北方遍地的拳坛上一“上法”(进入某种状态)就宣称自己是关(羽)张(飞)赵(云)马(超)相比,跟成千上万唱着“三国战将勇,要属赵子龙”走向战场的军阀士兵相比,上面提到的事情算不得什么,不过是些小说观念改变世界的小案例。但是它们告诉我们,不真实的历史也许比史家叙述的比较真实的历史,更能创造新的历史,因为它有更多人乐意相信,也有更多的人乐意模仿,历史也许从来就是这样将错就错地演进着。跟上述故事类似,比如辫帅张勋对关羽崇拜到了骨头里,他不知道《三国演义》里关羽所谓的忠臣不事二主、降汉不降曹的鬼话都是罗贯中编出来的,当然,如果张勋仅仅止于崇拜,跟历史的变化关系不大,可是他清亡后还抱着清室的大腿不放,上演了一场清室复辟的闹剧,让后世的历史学家不得不记上他一笔。从某种意义上,小说的历史虚构,就有了真实的历史意义,参与创建了一段真实的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