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近代历史上,好像没有什么事大过五四运动。过去近现代史两分的时候,它是界碑,现在两下合在一起了,它是里程碑,而且是最高最大的一块里程碑。后来的事,只要稍微大一点,总会有人把源头扯到五四上去,好像成也五四,毁也五四。就事实而言,五四以后国共两党的历史,都摆不脱五四的影子,两党各自有一群“吃五四饭”(蔡元培语)的五四一代,政治行为上都有着五四的痕迹。
不过,当下的中国,五四已经开始褪色,至少已经淡出了人们的日常生活。在大陆,五四是青年节,一个很重要的现代纪念日,从前每年学校里都过得轰轰烈烈,近年被五一长假一冲,似乎让人想不起来了。在台湾,国民党方面曾经把五四定为艺术节,现在估计早就不过了。研究五四的专家周策纵先生说,这种节日的定法,说明了对五四看法的分野。其实,双方对于历史认识的分野,原比定节日纪念的理由要大得多,共产党的建党领袖差不多都是五四青年;而国民党方面,孙中山居高临下地赞过几句五四的学生,蒋介石则对五四一点好感也没有,只是碍于孙总理有言在先,而且党内吃五四饭者众多,不好破口大骂而已。在1949年之前二十几年,中国社会当然对一个很具抗议乃至文化颠覆意味的运动,会有截然两端的态度。现在,近代中国动荡的历史已经翻过去了。然而,翻过去的历史,不一定对现实就没有影响,如果不好好加以清理的话,一笔糊涂账的遗产,也许会导致一笔糊涂账的未来。
五四的研究者众多,研究成果也众多,海峡两岸、大洋两头都硕果累累,以至于后来者想碰这个领域,光先期成果就得看上大半年,兵马未动,太多的粮草征集已经把人吓退。不过,如果耐着性子把既有成果看完,就会发现,五四的很多事,还是不太明白。
说到五四,必然要说新文化运动,除了极少数的研究者外,大家都认为两者就是一回事。不过提到新文化运动,首先想到的其实是文学改良,或者说白话文运动。这个运动,当时和后来都比较一致的说法,是用活文字替代了过去的死文字,以平民文学代替了贵族文学。直到晚年,作为新文化运动领袖的胡适一直对此很得意,外国人介绍胡适的丰功伟绩的时候,甚至因此说他创造了一种新文字。显然,这种文言等于死文字、白话等于活文字的等式,连给胡适做口述史的唐德刚先生也不以为然,唐德刚在给胡适先生做的口述史的注释里,列举了《史记》里“伙颐,涉之为王者沉沉”之类的例子,说明文言也可以相当生动。
不过,五四新文化运动中兴起的白话文,其实也未必真的属于“活”文字。真正拉车卖豆浆的普通人,别说看,听都听不懂当时的新文学作品。无论当时还是古代,真正比较贴近平民生活的书面语言,其实是古代的白话。中国古代小说中某些直接脱胎于说书脚本的作品,比如《说唐》、《说岳》系列小说,实际上很接近老百姓日常的口语,不仅遣词用句通俗易懂,连语气、叙事习惯都十分贴近百姓的日常大白话。事实上,五四白话应该属于一种比较西化的文体,严格说,就是英语化的文体,最大的特点是可以大体上按照英语语法来规范,可以比较清晰地分出主谓宾定补状,还可以分辨出哪些属于名词、哪些是动词、哪些是形容词和副词。不用说,这些在古汉语乃至古代白话里都是一笔糊涂账。胡适在文学改良建议中提出的“八事”,其中的“须讲究文法”一条,显然是五四白话的灵魂。最有意思的是,五四白话为了讲究文法,在发展过程中居然形成了“你、我、他”和“得、地、的”系统,让句子里更方便准确地填装形容词、副词和动词,使汉语看起来更像英语。
《新青年》诸公固然有提倡之功,但五四白话能够普及开来形成气候,其实主要该归功于当时的北洋政府。如果没有政府的教育部在1920年就下令在中小学推行白话文,用政府力量把课文改成白话,我们的五四先贤们估计还要有很长一段路要走。即便如此,五四白话文学的欣赏者,也不是一般的平民百姓,喜欢《狂人日记》和《尝试集》的人大多是青年学生。
五四白话最大的长处,就是在于译介西方、尤其是英语世界的社会科学作品,比较方便。不仅文法类似,而且那些从日本转口过来,形中实西的名词,诸如国家、政治、自由、民主、经济之类,已经构成了我们今天社会科学基本言说框架的名词概念;用在古汉语里,即便是在今天,也相当别扭,但是搁在五四白话里,却相当妥帖,至少让人看起来不那么扎眼。“讲究文法”的白话文,甚至可以将很繁复的从句直译过来,句子虽然长到令人发指,但意思却失真得不多。反过来,译介西方的文学作品,五四白话好像就没这么大的优势,至少在民国时期人们用五四白话翻译的东西,好像没有几个能抵得上林译小说中的精品。一个不懂外文的人,通过中介,信手翻成的文言,其魅力至今不失,能让钱钟书这样学界公认学贯中西的掉书袋大王佩服,可见文言中的话语神韵,跟西方文学作品有可以相通的地方。跟五四白话相关,实际上,西方的人文社科学科的分类体系,也是通过五四新文化运动得以在中国学界确立。在此之前,至少文史哲跟经学还扯不清关系,哲学和哲学史,文学和文学史,都是一笔糊涂账。
当时的政府乃至整个教育界如此迅速地服膺白话,内在的冲动当然也是出于引进思想和理论的需求。辛亥革命之后,制度的变革,没有导致国家的富强,实际上是整个学界的困惑。就当时而言,欲求答案,除面向西方,没有他途可寻。即便是持文化保守主义态度者,也未必反对学习西方,反而会追求更深度的引进。因为,强大的西方、学习了西方而强大的日本,都现成地摆在那里,是压在国人头上的骄人存在。尽管由于一次大战,西方思想界已经发生严重的危机,这种危机意识也陆续传递到了中国,但像梁启超《游欧心影录》那样的认识,并没有在中国引起普遍的共识;也许,在国人看来,即便一个“破产”的欧洲,也不是中国人所能傲视的。
毋庸置疑,中国的教育界推行五四白话,对于引进西方思想的启蒙,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很难设想,如果没有教育部的这一举措,中国的社会科学现状会是什么样子。但是,凡事有利则有弊,中小学汉语的教育自采用五四白话以来,成绩不敢恭维。这种教法实际上是让学生学一种洋化的语文,这种语文既跟古代汉语不一样,跟学生日常的口语也不一样。被西式语法切割过的汉语,实际上已经不是汉语了。在大的方面,违背了汉语学习的规律,既不讲究声韵,也不讲究对仗,更丧失了汉语原本的灵活性和模糊性。从“天地玄黄”改成“人口尺石”,从“郁郁乎文哉”改成“早晨起,上学去”,从对对子变成造句子,改变的实际上是汉语的内在规律。因此,我们几十年的汉语教育,至少在启蒙阶段,在教学效果上,远远赶不上过去比较好的私塾。用我们的语言大师吕叔湘的话来说,我们的母语,花几万学时来教,却教不好。这样的教育,其根子在五四。
其次,五四作为政治抗议运动,其发生和发展也有许多未解之谜团。如许大的一场运动,根据当事人(“三国贼”之首)的曹汝霖晚年的回忆,起因无非是总统徐世昌和皖系军阀头子段祺瑞之间的矛盾,以及林长民和他之间的一点私人恩怨。当然,研究者除非神经错乱,没有人会认同曹汝霖的看法。不过,如果仔细想想,这种看法也未必一点道理也没有,因为毕竟他是从当时的政坛风云漩涡中滚过来的。我们不能否认五四运动和北洋政府内部矛盾之间的关系,却长期忽视它。五四运动跟国民党的关系,经台湾学者吕芳上的梳理,已经基本清楚了,但跟运动关系更直接、更重要的北洋军阀和政府跟五四运动的关系,却长期处于研究的盲点。北洋政府内部跟日本走得近一点的人与亲英美派的人之间,比如当家的皖系和直系之间,他们的矛盾跟运动的发生发展,乃至最后结束之间,存在太多关联。比如,巴黎和会上所谓的中国的外交失败,在形式上跟当年中日在山东问题上的换约,中国有“欣然同意”的外交辞令有关,而这个消息恰是被时任外交委员会负责人的林长民透露到国内报界的。据说,徐世昌因此还把林叫去训了一顿,说他放了一把野火。然而,如果没有这把野火,赵家楼那把火怎么烧得起来?而林长民恰是一群亲英美的职业政客中的一个,他们中很多人都是职业外交官,有留学英美的经历,比如颜惠庆、顾维钧、罗文干、施肇基等人。他们跟曹、章、陆等日本留学出身的人一直就存在着很大的政见分歧。其次,以梁士诒、叶恭绰为首的旧交通系,对于曹汝霖等人挟日本奥援侵入他们的地盘(时称曹为新交通系),啧有烦言,因而对日本的西原借款问题已经积怨甚深,而西原借款,实为直皖冲突乃至五四运动的一个远因。
掌控中国政局的北洋军阀派系之间的矛盾,对五四运动的发生发展关系更大。在五四时期,徐世昌和段祺瑞两人显然是有矛盾的,但这个矛盾背后实际上折射的却是北洋系统内直皖之间的问题。因为从北洋圈子里滚出来的徐世昌深知枪杆子的重要性。他的这个总统是段祺瑞捧出来的。他和段之间,说是牵线木偶和牵线人的关系也许有点过分,但是说,没有了段,就没有徐这个总统,肯定是对的。徐世昌对段祺瑞有点想法,更多的可能是着眼于直皖之间的平衡以及对段祺瑞武力统一政策操之过急的忧虑。
说到北洋直皖之间的矛盾,在五四运动的当口,可以说已经发展到了撕破脸皮,就差动手开仗的地步。前直系领袖冯国璋退出历史舞台,新直系的领袖曹锟被段祺瑞忽悠了一下,成了段祺瑞武力统一的前锋,麾下战将吴佩孚一马当先,打败桂系的主力,连带击垮了湖南军队,拿下长沙,剑指两广。然而,在后方,段祺瑞派心腹徐树铮编练自家武装参战军(后改为西北边防军),从日本借来的银子、买来的枪械都投到了那里,甚至连直系辛辛苦苦打下的湖南,也便宜了段祺瑞的亲信张敬尧,让他做了现成的督军,吴佩孚自己只落了个孚威将军的空名。段祺瑞让直系为自家火中取栗的耍猴把戏,干得过于拙劣,别说精明的吴佩孚,连憨憨的外号叫傻子的曹锟,都洞若观火。吴佩孚打到衡阳,一面按兵不动,跟南方勾勾搭搭,信使往来;一面以最爱国、最激进的面目,频繁通电,对北京政府种种举措,说三道四,肆意抨击,甚至对政府要员指名道姓,直斥其非。打狗,冲的是主人。经战争实力壮大起来的新直系,此时隐隐然已有问鼎中原,夺了鸟位之势。巴黎和会上中国在山东问题上的失败,恰好给了直系一个攻击段祺瑞把持的北洋政府的机会,而五四学生的抗议运动则使这个机会极大地扩大。因此在这期间,用陶菊隐先生的话来说,吴佩孚今天一个仿讨武曌檄,明天一个效驱鳄鱼文,口号喊得比游行的学生还激烈火辣。不仅对舆论而且对政局,就是有影响。
要知道,当时吴佩孚是公认的常胜将军,能打仗,而且能打胜仗。直系虽然还有其他大佬在,比如所谓“长江三督”:鄂督王占元、苏督李纯和赣督陈光远,但是只有吴佩孚才称得上是直系的当家花旦,别人顶多跑跑龙套。虽然说,吴佩孚的发言不见得都是直系将领的意愿,但是他们肯定都乐意通过吴大声发言,向皖系政府表达不满。在袁世凯时代就进入北洋团体、作为袁世凯老友的徐世昌,当然不乐见北洋团体的分裂。对他而言,尽管自家是皖系捧上台的,但只有维持北洋军阀各个派系,尤其是直皖两系的平衡,他的位置才能坐得更稳。如果仅仅在皖系的指挥刀下做总统,徐世昌岂不成了汉献帝?恰是在这个意义上,他才敢于在五四期间跟段祺瑞有了点“不同意见”,更倾向于考虑吴佩孚的声音,牺牲曹、章、陆。而在曹汝霖看来,显然在这个危难时刻,段祺瑞要比徐世昌更够意思。
段祺瑞的麻烦显然更大。这个才具不如袁世凯,但是雄心却比他的主公更大的北洋第一号继承人,当时最想做的事就是武力统一。为此目的,他才靠近日本,从日本得到大笔的贷款,大批的日式武器连同教练也随之进入他的嫡系部队。也正因为如此,他控制的政府才会对日本趁第一次世界大战之际强夺德国控制的胶州湾和德国在山东的势力范围的行为装聋作哑。别人也许只当他是皖系的首领,但是他却认为自己理所当然地是整个北洋系的老大。由于他做遍了北洋系军校的监督,所以凡是北洋出身的人名义上都是他的学生,包括直系曹锟、吴佩孚也不例外。因此,吴佩孚电报仗打得虽然凶,但始终都给段祺瑞留着面子。段祺瑞自己也很看重这点面子,眼看着吴佩孚差一步就踏入广东,他也知道这个秀才出身的将军能打,只要面皮没有最后撕破,他都会指望吴佩孚替他完成统一大业。因此,于情于理,尽管吴小鬼(北洋系中对吴佩孚的蔑称)咄咄逼人,还真就得让着他三分。这也是为什么段祺瑞对曹汝霖安慰话说了一箩筐,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个为他筹钱出了大力的人,背着国贼的名头,离开了政坛。
从某种意义上说,五四运动是直皖之间势力消长的转折。通过五四,皖系和它的安福政府将卖国的污名牢牢地背在了自己的身上;而直系,尤其是吴佩孚,则获得了爱国的美名,从此得到了行动的正当性。五四运动次年,双方一场大战,尽管皖系在武器装备、军队数量和后勤供应上都占有优势,但却很快一败涂地。这里除了直系训练和战略战术方面的优长之外,双方士气高下和人心向背方面的差距不能说不是一个重要因素。当时亲身参加巴黎和会的顾维钧看出了其中的玄机,他后来回忆说:“和会对国内政治情势影响至巨。和会期间双方停止了公开的战争。然而不久,便爆发了直皖之战。”
按说,当时的中国有具有革命资本的国民党势力,也有具有讨袁传统的云南唐继尧和广西陆荣廷的势力,但是在五四这个关键时刻,他们却让北洋军直系的一个师长专美于前。吴佩孚通过在五四时期的发声,成为话语权的主导者。在新闻自由的公共媒体已经成为一种社会势力的时代,这种话语权显然具有出人意料的力量,而吴佩孚恰是借助这个力量,一跃成为中国最耀眼的英雄,而不仅仅是打过一些胜仗的将军。中国的军阀何其多,但是只有吴佩孚具有世界的声名,他是第一个上时代杂志封面的中国人。
最后需要一提的是,除了军阀之外,五四运动另一个重要角色也长期缺席。在我们以往的历史叙述中,6月3日之后,上海学生罢课,商人罢市,工人罢工,对于运动的最后胜利起到了很重要的作用。“三罢”当时在中国许多城市都出现了,只是上海的规模最大,影响也最大,因此值得单拿出来说。不过,就算我们认为上海的罢工罢市对北京政府拒签和罢免曹、章、陆作用最大,但是我们应该明白,按照最经典的工人运动史叙事的逻辑,在中国还没有共产主义者之前,当时的中国工人阶级还是个没有阶级意识的自在阶级,他们的行动,理应属于自发性的,往往局限在经济斗争方面,为什么此时居然可以成千上万地出来,参加政治运动?到底是谁组织了他们?事实上,当时上海的工人,基本上是受帮会控制的,既有青洪帮这种第三社会性质的帮会,也有一些地域性的帮会。成千上万人的罢工,没有帮会的出头,显然是不可想象的。实际上,连商人罢市背后也有帮会的作用。在工人中做事,没有帮会的协助几乎不可想象。当时青帮三大巨头黄金荣、杜月笙和张啸林还没有成气候,洪门在上海地盘尚在,各种以地域划分的帮会也各自为政。在五四运动中,他们都起了什么作用,彼此间的关系如何,运动对帮会后来的发展有何影响等等,显然都是值得研究的课题。在近代几次爱国事件中,帮会的表现好像都不错,比如五四,比如“一二·八抗战”,个中的缘由,需要我们好好研究,不能因为帮会属于第三社会,名声不好,就故意在历史叙述中将他们漏掉。
中国近代的历史研究,是个缺乏追问的研究。我们长期满足于现成的答案、浮在面上的答案,满足于历史的宏大叙事、定性的结论,不去做起码的追问,不去拷问历史事件的细节和细节背后的因果联系。这种现象在几乎每个重大历史事件上都有反映,五四当然也不例外,甚至在西方学界,对于五四运动的进一步追问,也很欠缺。因此,就整体而言,五四研究虽然看起来很热闹,但却难以深入。
两个人日记里的“五四”
在做历史的人看来,日记虽然属于第一手材料,但却是不大好的材料,因为记日记的人,往往喜欢在日记里做假;对于很多人来说,日记,尤其是记述得比较详细的日记,在奋笔疾书的当时就存了心,预备着日后给别人看。
如果这个人恰巧是个知名人士,这种可能性就更大。不过,就算是当初就存了心,料到自己的日记日后会出版,作者对经过的事件在叙述上兴许会刻意隐瞒或者颠倒黑白,但日记毕竟会表达出来作者当时的某种想法,至少这种想法应该是真实的。具体对于某一件大事,日记里说还是不说,说多少,怎么说,肯定代表了当时作者对这件事的看法。
不用说,五四运动是件大事,尽管运动的后期,商人和工人也参加进来,但大体上,人们还是习惯性认为,这个运动跟学生和知识界关系更密切,而跟军人则基本上没有什么关系。如果一个军人和一个留学美国学文学的留学生比,大家肯定多半会认为后者对五四运动会更关心些,很可能更热心,而前者,五四运动应该不会在他生活中留下什么痕迹。但是,我手边有两本已经出版的日记,一个是在哈佛留学的吴宓的,一个是陕西军人胡景翼的,读完之后得出的印象,跟我原先的预想完全相反。
在中国,吴宓算是个很有知名度的学人,提到清华国学研究院,提到王国维、陈寅恪,总能联系到他。五四运动当口,他在哈佛读书,专业是英美文学。传统上,留学生尤其是学文科的学生,对于国内局势相当关心,日本威逼中国签订“二十一条”的时候,这些学子就曾很是群情激奋过一次。巴黎和会与五四抗争,动静更大,国际关注的程度更高,留学生激动程度当然更高。但是,吴宓这个几乎每天记日记的人,竟然对这场运动只字未提。显然,这里没有消息不通的问题,当时的美国报纸对五四运动有报道,而且第二年跟五四相关的山东问题之间交涉事件,吴宓的日记在同一时段就有反映。此前此后,关于新文化运动,诸如白话文学、写实主义、易卜生主义、《新青年》、《新潮》,乃至胡适、陈独秀,他在日记里都多有提及。可是,五四的政治抗议运动,如火如荼,从火烧赵家楼到商民罢市、工人罢工,最后政府妥协,在他的日记里,居然一点影子都没有。
当然,如果仔细搜的话,五四在吴宓的日记里还是有点蛛丝马迹的。至少在三个地方,吴宓还是影影绰绰地表达了他的一点看法。一是在1919年9月7日,在一篇洋洋洒洒5000余字的日记中,借批评男女同校、女子参政,他写道:“处中国危亡一发之际,自以强固统一之中央政府为首要,虽以共和为名,亦切宜整饬纪纲,杜绝纷扰。”另一次是在1920年的3月28日,借议论清华的一次小学潮,吴宓发挥说:“今学生风潮盛起,持久不散,逾越范围,上下撑拒攻击,到处鸡犬不宁,不日必来外人之干涉,以外人为中国之君主。中国之人,尚不憬悟,清华之失,尚其小者。”同年4月19日他更进一步近乎绝望地议论道:“中国经此一番热闹,一线生计已绝。举凡政权之统一,人心之团结,社会之安宁,礼教之纲维,富强之企致,国粹之发扬,愈益无望。”这番热闹指什么,应该就是指五四。不用说,吴宓对作为政治抗议的五四运动,很不满意,很有微词,但是碍于中西几乎一致的对运动的肯定,又不便直接露骨地发声唱反调,即便在日记里,也是如此——日记终要给人看的。
吴宓对五四运动的不以为然,跟他的文化保守主义倾向有关。我前面讲到他的日记多次提及新文化运动,但每次说及,没有别的,就是一个骂字,说新文学是“乱国文学”、“土匪文学”(1919年12月30日),说白话文学是“倒行逆施,贻毒召乱”(1920年2月12日),说“白话文学”、“易卜生”、“解放”是“牛鬼蛇神”、“粪秽疮痂”。骂得拽文,也很刻毒,上纲上线。当然,我相信,吴宓是真心诚意这样想的。在他看来,新文化运动是很可怕的,可怕到不仅国将不国,而且家将不家,具体地说是危及他和他的小家庭,因为这个运动“邪说流传”,“‘解放’‘独立’‘自由恋爱’诸说盛行,必至人伦破灭,礼义廉耻均为湮丧。”想到这里,吴宓甚至悲观地要自杀——“则宓虽欲求一家之安宁、父子之慈孝、伉俪之亲爱,亦不可得。呜呼,前途黑暗如彼,今日劳愁如此,吾生何乐?诚不如自戕其生,则数分钟内,一切苦难,均冥然不知。清静之极,快乐之极!”(1920年4月19日)而且,据他自己说,他很长一段时间里,总是有这种念头。
从表面上看,吴宓对五四的看法,跟国内一班儿看到女子剪发、男女同校便痛心疾首的冬烘的国粹派老朽没有什么区别,其过敏程度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毕竟,我们还没有听说,国内有哪个遗老遗少因为新文化运动而想到过自杀。不过,吴宓的牢骚毕竟跟卫道士有所不同,其骨子里,大抵因为在美国校园里见了太多的男女自由恋爱、未婚同居、下课携手钻树丛赴“桑园之约”的景象;社会上也有太多离婚通奸、寻妓作乐之事。但年少力壮的吴宓却什么都不敢做,若干年中,“不得与女人相见,虽欲一睹惊鸿之过影,一聆呖呖之莺声”,“亦势所不能。”因此日思夜想,未免“气愤愁惨伤怀”。
(1920年4月19日)但是聊以欣慰的是,他同时却发现,美国也有相当多的知识界人士,对此现象很是反感,视为病毒,于是,他的这种气愤愁惨伤怀多少变得有点正当了,反过来发现国内的新文化运动、伦理批判、个性解放的结果,跟他所反感的美国现实一样。因此,在他看来,所谓新文化的新,其实是学了西方坏的东西,等于把垃圾引进来。
胡景翼曾任陕西督军陈树藩的团长,后来参与组织有国民党色彩的靖国军,跟督军对着干;直皖战后归属直系,为直系偏师的一个师长;1924年第二次直奉战争期间,跟冯玉祥合作倒戈,成立国民军,为第二军军长,也算是一个知名的军阀。五四运动当口,他主掌陕西靖国军,在陕西跟皖系的陈树藩对峙。
按陈志让的说法,北洋时期的军阀在文化观上多属于保守阵营,胡景翼虽然去过日本,跟国民党走得很近,但也是如此。在政治上,他反对皖系,尤其痛恨段祺瑞的心腹徐树铮,但是却攻击徐母死了是因为徐树铮的不孝所致。(1919年4月21日)胡景翼还崇拜关公,但是对时事颇为关心。在五四政治运动爆发之前,他不仅知道蔡元培其人,看蔡的《石头记索隐》,而且还知道陈独秀,“然对陈独秀辈之说,亦不觉为是,而觉其放诞甚也。”(1919年3月26日)很可能,在胡景翼眼里,陈独秀不过是个口吐狂言、放浪形骸的名士。
虽然对陈独秀不以为然,但五四运动却在胡景翼日记中留下了很多痕迹。
由于北京政府的封锁,也由于陕西偏僻,直到1919年的5月29日,胡才从《益世报》上看到运动的消息,知道了北京学潮、上海的响应、蔡元培的辞职。由于不明巴黎和会上的真实情况,他认为首席代表外交部长陆征祥“可斩也”,“否则外交亦无进步,而人以为卖国为常事矣。”此时,他对于五四运动基本上还是抄报纸,没有多少自己的评论。
随着运动的发展,6月中旬,政府被迫让步,曹汝霖、章宗祥、陆宗舆免职,总理钱能训随之下台,他明显感到高兴,说:“此举或顺天意也,书云,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曹等数人,人怨极矣,天岂有不愿者乎?”但是唯对钱能训下台感到有些惋惜,觉得此人还不错,下台是被只知道“依靠日人,借款买枪,招兵发财”的武人派(指段祺瑞和徐树铮)排挤掉的。(1919年6月16日)此时,胡已经站在了学生一边,而天视民视的说法跟吴佩孚的五四通电很是相似。自打这时候起,原来跟直系没有多少关系的胡景翼,对吴佩孚一天天佩服起来,到直皖战争爆发的时候,虽然双方孰胜孰负还没有定局,但在胡景翼眼中,吴佩孚已经是关岳一般的人物了。
(1920年7月3日)到了6月28日,当胡听人说此次运动大有成效,不仅英美法都乐意帮助中国,而且日本“亦欲让步”(其实不确),胡兴奋之极,说学生比宋时的太学生还要厉害,“予(胡的自称,笔者注)喜予国民气尚未尽死,公理尚在人心,国或不亡,而是非尚在。”忽然感觉他也是学生了,他的爱国事业不孤单了,居然在日记中三呼:“中华民国万岁”,“学生万岁”,“予之事业万岁”!
有意思的是,胡景翼还发现了这场运动跟陕西人的关系。陕西学生屈武上京到总统府请愿,“屈武以头撞徐世昌之足,再撞其柱。政府诸人惧,又感其诚,遂得许多完满结果。”因此他非常佩服屈武,觉得陕西有人。(1919年10月15日)关于这次请愿,屈武也有回忆,不过,没有说他以头撞徐世昌的脚,也没有碰柱子,而是以头碰地“血流如注”。
耐人寻味的是,运动过后,胡景翼开始看胡适的《中国哲学史大纲》,一连看了很多天,一直到把书看完,感觉“其中无予不能解者”。(1920年4月13日)显然,政治的意向,已经悄然影响到了文化观念。
胡景翼是个军阀,不过,当时反对段祺瑞联日推行武力统一的人们中,有不少都是军阀。其中有直接受到威胁的南方军阀,也有北洋内部的直系军阀;诚然,这些人反段,固然有利益之争的因素,但未尝没有对段祺瑞争取日本援助而出卖主权的不满。其中,吴佩孚、冯玉祥和胡景翼以及南方军阀赵恒惕等人,还是相当具有爱国心和正义感的。在平时,他们的军队纪律就比较好,而且没有多少劣迹。因此,他们对五四运动的呼应,不仅仅是出于派系之争而争取舆论,也有互相感染和相互支持。
历史是复杂的,很像样的学者也有一时看起来很不怎样的表现,而名声不佳的军阀也有发乎内心的爱国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