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两岸的事情,基本上都是黄河自己说了算。
他想进入淮河就进入淮河,想进入浠河就进入浠河,想把一座城池的城墙降低一丈,就降低一丈,想把一片低洼地堆平就堆平。
所以,云昭的船队出现在不久前才由四个小湖泊组成的微山湖也就没有什么好奇怪的。
以前的微山湖很小,自从黄河来了之后,他就变成了一座烟波浩渺的大湖,现如今,运河中的一段正好经过微山湖。
由于是一个新造的湖泊,这里自然看不见鱼米之乡的影子,只能看见一座座残破的房屋与一艘艘徒劳的在湖泊上撒网打鱼的渔船。
没有枯萎的荷田,没有美丽的姑娘收集莲子。
初冬的湖面上除了水,连水鸟都看不见。
所以,寒气占据了偌大的空间。
云昭的船平稳的行驶在湖面上,在不远处的地方,云杨的大军正在匆匆行军。
“西边的太阳就要落山了,微山湖上静悄悄,弹起我心爱的土琵琶,唱起那动人的歌谣,爬上飞快的火车。
像骑上奔驰的骏马……是我们杀敌的好战场……闯火车那个炸桥,就像钢刀插入敌胸膛……打得敌人魂飞胆丧。
西边的太阳快要落山了,敌人的末日就要来到……”
一曲轻快的《铁道游击队之歌》唱完,云昭浑身舒畅。
“夫君,这里没有火车,也没有铁路。”钱多多对丈夫唱的歌多少有些不满。
“那就修铁路,山东的煤炭不能运到江南,江南的工业就无从谈起。”
“修铁路就是为了让您炸掉?”
“对啊,如果这个国朝变得跟我想的不一样,我不介意带着百姓再战斗一次。”
“这是您的江山。”
“狗屁,这是你们这群人的江山!”
“您喜欢造反?”
“没错,只有在造反的时候,我才觉得自己有生存的意义。”
“为什么呢?”
“因为造反的时候见到讨厌的人跟事情的时候,我可以直接通过杀人来把讨厌的事情解决掉。”
“您现在也可以杀人啊。”
“杀谁?”
“谁都可以。”
“不成!”
“为何呢?”
“我现在最讨厌的人就是我自己。”
“我可不讨厌您。”
“废话。”
云昭鄙夷的瞅了钱多多一眼,就拿手指敲敲矮几示意她把茶水添满。
能力不济的人总是对自己曾经做过的事情持不满态度,总觉得自己要是再来一次应该能做的更好。
可惜这种机会对大多数人来说没什么可能,云昭倒是有机会,可惜,他偏偏成了皇帝。
如果让他去做县长,相信他一定能把一个县治理的非常稳妥。
能力不足的时候,人就会不由自主的产生这种自残般的想法。
以前有大明的那些混账皇帝当参考,云昭认为自己当了皇帝之后一定会比那些人强,现在看来,是强一些,不过,强大的很有限。
问老婆自己到底是不是一个合格的皇帝,这根本就是问道于盲,她们一定会说自己的丈夫是有史以来最好的一个皇帝。
所以要问别人,比如,韩陵山跟张国柱,问钱少少都不成,这家伙根本就没立场。
一艘乌篷船夹在舟船队伍中间,点上一个小小的红泥炉子,架上一口锅,云昭,韩陵山,张国柱,加上刚刚离婚的赵国秀,四个人堪堪坐下,围着炉子吃火锅。
云昭往锅里放了一些羊肉,装作漫不经心的道:“你们觉得我这个皇帝当得如何?”
韩陵山往锅里面丢一些莲藕道:“必须是最好的。”
云昭又把目光落在张国柱身上。
张国柱抓了一把粉条丢进锅里道:“除了懒惰一些,散漫一些没毛病。”
“说真话啊,这里没别人。”
韩陵山道:“说的就是真话,这些年你老老实实的待在玉山处理朝政,没有发布什么害民的国策,也没有酒池肉林的浪费国帑,更没有大兴冤狱残害忠良,还赏罚分明,你数数看,历史上这样的皇帝很多吗?
其实啊,我最看重的就是你的冷静,当上皇帝了还一副淡淡的样子,好像把这个位置看的并不是那么重,就这一条,我就觉得很了不起。”
“他那是装的,第一次祭天的时候,你站的远,没看见他的样子,我就在他身后,看的很清楚,关中的三月天能冻死狗,他身上穿了那么厚的衣衫,祭天的时候后背的衣衫都被汗水湿透了。
可见,他还是担心自己当不上皇帝。”
相比韩陵山,张国柱这两个人的随意评论,赵国秀在给自己捞了一碗食物之后放下筷子等那些食物凉一下,对云昭道:“陛下,是最好的皇帝,拉过秦皇汉武,唐宗宋祖都一点不逊色的皇帝。”
云昭吃了一口肉吐一口白气道:“我觉得还是国秀说得对,朕,就是一个千古一帝的苗子。”
韩陵山道:“陛下的武功不如许多人,文采更是算不上高人,能把皇帝这个职位干到现在这个样子,已经很难得了,说自己是千古一帝确实没有什么问题。
张国柱喝了一口酒道:“陛下也没必要因为河南地,山东地的破败就怀疑自己的功绩,千疮百孔的大明,已经被陛下治理的衣食无忧,这已经出乎所有人预料了。
想想看,咱们大明从大乱,进入大治这才几天啊,至少,我是很满意的,只要按照目前的路子继续走下去,盛世可期。”
云昭点点头。
“很好,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你们以后要多夸奖我一点,好让我的心情更好一些,要不然我的日子很难过。”
张国柱嘿嘿笑道:“写史书的人巨笔如椽,笔下又有千秋勾勒,一年,十年,在他们笔下不过是寥寥几个字,可是呢,这些年月都需要我们这些人一天天的过。
天下的事情无聊,无趣,平淡如水,最后展露在陛下的桌案上,也自然会显得英雄无用武之地,这其实才是最好的政治。
想必笔下也看到了,凡是朝政争斗精彩的如同戏台上一般,史书虽然会大篇幅的写到,可是,每当出现这个问题的时候,王朝就会自然走入末路。
我希望史官在书写我的时候,用的字数越少越好,最好在介绍完我的生平之后,在末尾来一句——此人做了多年的太平宰相。
我更希望陛下本纪前半部分精彩绝伦,后半部分乏善可陈,只有天下安,百姓足的评论。
我希望陛下日后的谥号为文皇帝,莫要为武皇帝,更不要为祖皇帝。”
韩陵山诧异的道:“武不如文,这也就罢了,为何不能用祖皇帝?我们虽然继承了大明,却也是开山鼻祖,用祖皇帝有什么问题吗?”
张国柱摊摊手道:“我只是希望大明的旗号永远打下去,由陛下始。”
云昭点点头道:“你们对群臣上奏,希望我开始修建皇陵一事怎么看?”
张国柱道:“应该提上议事日程了,毕竟,所有的皇帝都是在登基之后,就开始修建皇陵,我们可能有些晚了。”
韩陵山道:“是啊,陛下陵寝应该尽快修建了,我听说皇陵一般要修建二十年以上。”
云昭摇头道:“我听一位先生说过,把名字刻在石头上想要不朽的人,名字可能比尸体腐烂的还要快,所以呢,我就不要什么山陵了,找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埋掉就挺好,墓园弄得漂亮一些,弄成谁都能进去的那种,除过不许随地大小便之外,想要在我的陵园里烤个肉,野个餐,散个步,谈个情,弄个聚会都成。
陪葬品不要,把我收拾干净下葬就成了,最好让全天下人都知晓,我的墓地里什么都没有,让那些喜欢盗墓的就不要费神盗墓了。”
韩陵山闻言笑了,拍着手道:“把我埋在你身边,到时候串门容易些。”
“滚蛋……”
四个人在扁舟上的谈话看起来发自肺腑,却说的全是屁话!
人成熟起来之后,再想要一两句真心话,比登天还难。
那些看似发自肺腑的话语,实际上,不过是一种话术而已,想要在一群政治家身上找到真心话,云昭一开始就找错了人,哪怕是韩陵山,张国柱,赵国秀。
身为皇帝,注定是一个孤独的人,所有的疑惑,所有的困难都需要自己扛着,没人能替他分担……
所以,云昭不再想着说什么心里话了,开始跟三位重臣谈论国事。
这是云昭最后一次愿意敞开心扉……只是敞开心扉之后他发现,外边寒风刺骨,把他的心完全冰封了。
运河终究把云昭送到了燕京,当燃灯塔出现在云昭眼帘的时候,船队抵达了大运河的最北端——通州。
此时,云杨的大军已经接管了燕京的城防,河北地的官员在徐五想的率领下,齐齐的站在码头上迎接皇帝大驾,不仅仅是他们来了,燕京城能来的人也基本上全来了。
尤其是燕京本地乡绅,更是满怀热情,这是新王朝皇帝第一次驾临燕京。
无数白胡子老头,手里捧着厚厚的万民书,希望能把皇帝长久的留在燕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