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兴回到县衙,坐在书房里一动不动。
油灯的捻子有很大一部分被烧焦了,灯火也就随之变小,最后变成一豆。
一豆灯火发出萤火虫一般的青黄色的光雾,光圈不大,仅堪双手一握。
今晚在牢房里,徐春来的问话,真的伤害到他了。
也就是因为受到伤害了,他才特意说了那么多的废话。
这些话不该说的,这会让他看起来很软弱。
跟别的玉山书院的学生一样,书院里的时光是赵兴此生最幸福,最快活,最辛苦的一段时光,他喜欢那段时光。
此时此刻,回想起书院的生活,就连胖厨娘抖勺子把肉片抖出去的动作都让赵兴深深的眷恋起来。
毕业晚宴上,他赵兴白衣如雪,把臂同窗,对酒高歌,意兴思飞,看白衣女同窗在月下曼舞,看白衣男同窗在池边舞剑。
歌舞不休,剑气不绝,帝王金樽邀饮,巨儒挥毫落笔,高官齐声恭贺,更有绝色佳人蝴蝶般在人群中穿行,期望在这些白衣士子中挑选佳婿。
而今,全部都辜负了……
两缕泪水顺着面颊流淌了下来,落在衣襟上转瞬就被青衫给吸收了。
十万担粮食,六万七千八百二十四个银币而已……
如果是仓曹徐春来的工作失误,如果不是荥阳县到处都是蠢货的话,他不会一念之差……
他还记得自己在查仓曹账的时候,核算之后,突然发现账簿上出现的那十万担粮食的余额的场面。
他先是暴怒,当时恨不得将徐春来这个蠢货撕碎……十万担粮食啊,连续三年都白白损失了,没有成为荥阳县的功绩,白白的便宜了大明库藏。
如果三年前他如果早发现这笔错账,三年来的三十万担钱粮,他绝对能把荥阳的政绩再提高到一个新的程度。
一个小小的递进账而已,村而乡,乡而县,县而府,三级递进税赋不变,截留却是有变化的,这本身就是朝廷给地方的一种财税政策,这是可以截留的。
蓝田皇廷与历朝历代的税法不同,收到赋税之后,地方可以留三成,超额部分,地方可以截留五成作为地方发展资金。
超额越多,截留的就越多,一旦超过一个大的数值之后,地方可以全部留下来。
政策是这样的,可是,说的很模糊,需要把所有经济政策全部吃透之后,才能得出这样的一个结论。
不仅仅如此,解读政策的时候,还需要对蓝田皇廷极度熟悉的人才行吗,对上级部门的办事风格很熟悉,且能透过一些身在中央部委的人确定才能成。
否则,一旦不能圆满完成上面交代下来的税赋,已经上缴款额,后果很严重。
徐春来就属于这种人,他不明白蓝田皇廷与朱明皇朝之间的差别。
对于蓝田皇廷来说,他们希望地方变得强大,繁荣起来,要尽快追赶上关中的繁荣程度,只有全大明的州县都变得富裕起来,大明才能真正的变得富裕。
而朱明王朝施行的却是“强干弱枝”政策,这对皇朝的稳定是有一定贡献的,可是,这样做实际上弱化了对边远地方的统治,同时,也是对自己的统治正统性不自信的一种表现。
徐春来固执的认为,地方截留的钱粮数额不可能大于上缴的税款额度。
因为皇廷已经废黜了张居正弄出来的一条鞭法,所以,不论怎么计算,最后,多余的钱粮都会表现的粮食上。
这就是十万担粮食的由来。
赵兴不明白自己当时是怎么想的,通过驿站里的那些心腹,就把这十万担粮食神不知鬼不觉的弄去了酿酒作坊。
大明对于酿酒并不排斥,对于商业,大明是采取支持态度,但是,粮食是国之根本,酿酒太耗费粮食,因此,每年用于酿酒的粮食都是有数的。
现在多出来了十万担粮食,那么,荥阳县就能多酿出很多酒出来,对于繁荣荥阳的商业有很大的好处。
酿酒业本身就是赵兴准备在荥阳大力发展的行业,他在修建敖仓的时候,就有了这个想法。
如果他在收到酿酒作坊收购粮食款项的第一时间,将这笔款项进入县衙公账,那么,即便是上面查下来,也最多算是违规,被上官呵斥一顿也就过去了。
现在……这笔钱就埋在他的书房下边……
而徐春来这个蠢货也发现了荥阳县的市场上多出来了十万担粮食的交易,还写了文书准备通过驿站送去洛阳的慎刑司。
脚下的银子正在发烫,烫的赵兴的双脚不敢落在地上。
“夫君,怎么一个人待在这里,还不剪灯芯?”
妻子裴氏从外边走进来,第一时间用剪刀剪掉了烧焦的灯芯,很快,屋子里就亮堂起来了。
妻子今天很漂亮,穿着一件薄薄的纱裙,胸口被一个粉色的胸抹子裹着,沉甸甸的很有看头。
裴氏见丈夫在看她,就在灯光下旋转一圈道:“怎么样,周平婆的手艺,你看看这刺绣,双面的,一般人可没有这样的手艺。
知道我花了多少钱?”
赵兴笑道:“不少于二十个银币。”
妻子吃吃笑道:“三十七个银币,这还是人家看在您这个县尊的份上才给我做的,商贾之家想要拿,没有一百个银币周平婆是不会动手的。
您不会怪妾身胡乱花钱吧?”
赵兴站起身围着妻子转了一圈道:“很值,钱不够了我去库房里拿。”
裴氏捶打了赵兴一拳道:“还是别拿,那是官家的钱,妾身可没胆子花库房里的钱,最多下个月妾身节俭一些,夫君的俸禄虽然不多,还是够我们全家用的。”
赵兴回到座位上拿起笔,翻开文书作出一副要办公的样子。
裴氏给他端来了茶水,忽然听到后宅有孩子在哭,就匆匆的去看孩子了。
眼看着妻子走了,赵兴便打开一块地板,地板下面就出现了两个桐木箱子,这两个箱子里装着六万七千八百二十四个银币。
箱子打开了,锻造精美的银币便在灯光下熠熠生辉,银币正面云昭那张俊秀的脸似乎带着一股浓浓的嘲讽之意。
赵兴扒拉一下银币,银币哗啦哗啦作响,又抓起一把随手丢掉,这一次银币发出了更大的声音。
“明天交到公账上去。”
赵兴自言自语一句,还抬手抽了自己一记耳光。
重新盖好地板,赵兴就开始批阅公文,一直批阅到很晚。
收拾好了东西之后,赵兴就回到了后宅,此时,孩子已经睡着了,妻子正一边打盹一边轻轻拍着孩子。
“不是跟你说了吗?不要等我。”
“那怎么成,夫君为国操劳,妾身怎么也要伺候您洗漱才好。”
“嗯嗯,这样吧,我以后尽量白天把公务处理完……”
“不用,妾身等得起,您还年轻,这时候不努力,将来被你的那些同窗超过夫君岂不是很没有颜面?”
“行,以后我争取当更大的官,让你风风光光的。”
赵兴洗漱过后,就上了床,跟妻子两人隔着孩子相互瞅了一眼,然后吹灭了蜡烛,入睡……
赵兴的眼睛闭着,脑海里却出现了一幅他很不愿意看到的画面……
这个时候,该到候奎把徐春来带出监牢的时候了吧?
这个时候,徐春来应该已经被自己的呕吐物给呛死了吧?
睡吧,睡吧,明天早上起来之后,就什么事情都没有了……不,我还应该写一份请罪文书,郝玉书师兄是知府,他应该会把文书扣下来,然后给我一个不轻不重的纪律处分。
这样的处分会在档案上停留一年,然后就会被取消吧……
天很快就亮了,赵兴匆匆起床,洗漱,吃过早饭之后就去了县衙,今天是一号,是县衙要开例会的时间,在这个例会上,他有很多事情要安排下去。
照例,赵兴是最后一个进入县衙会议室的,他进去的时候,县丞,主簿,县尉,户曹,工曹,仓曹,学政,医政,以及各地的里长也已经到期。
赵兴看了一眼仓曹徐春来,徐春来也看着赵兴,赵兴面不改色,徐春来满脸的悲哀与遗憾。
赵兴翻开笔记簿咳嗽一声道:“现在开会……”
今天的会议开的格外的冗长,赵兴似乎把所有的事情一次都要在这场会议上要交代完毕……
开完会议,赵兴回到了县衙的书房,看到候奎坐在一张椅子上,他一点都不感到奇怪。
“钱在你椅子下面。”
候奎点头道:“我知道!”
“你是专门来监视我的黑衣人吗?”
“不是,我是洛阳府监察司二级巡视员。”
“你监察了我两年半的时间。”
“不是监察你两年半时间,是监察荥阳县两年半,你应该知道,监察部在每个县都有监察员。”
“我的事情你知道多少?”
“你不找我弄死徐春来的话,我什么都不知道,当然,我现在,什么都知道了。”
“我会是一个什么样地下场?”
“我们连夜讨论过了,因为徐春来没死,所以,你罪不至死,不过,你恐怕只有两个选择,一个是把牢底坐穿,另一个是西域,此生不回。”
赵兴笑道:“我若两样都不选呢?”
候奎愣了一下道:“你逃不掉。”
赵兴看着候奎道:“我是玉山书院第八届毕业生中的第三十七名。”
候奎嗤地笑道:“那又如何?”
赵兴笑道:“这说明你打不过我!”
说罢,重重的一拳就击打了出去。
对于赵兴候奎不敢有半分轻视,站稳了身形,双臂十字交叉横档了出去。
拳头并没有落在候奎的双臂上,只见赵兴的身子一缩,居然从开着的窗户上飞纵了出去。
“拦住他!”
候奎大声下令。
可惜赵兴实力太过强悍,居然在短短的一瞬间就击败了拦路的对手,探手在高墙上抓,就把身子提到墙上去了。
候奎提着短火铳出来的时候,赵兴的身子已经消失在了墙头。
“追,无论如何也要抓到他,死活不论!”候奎愤怒至极。
等候奎再见到赵兴的时候,他正抱着双膝坐在荥阳东边的鸿沟边上,也不知道他在这里坐了多久,从他身边散落的酒坛子来看,时间不短了。
“赵兴,跟我回去,这样你还能活。”
赵兴头发散乱,举着一坛子酒狠狠的喝了一口道:“玉山门下弟子,岂能被刑求,我自己制造的耻辱,只有这鸿沟之水才能清洗。
等你来,就是要告诉你一句话,请你转告陛下,就说,赵兴知错了。”
说罢,赵兴就丢掉酒坛子,朝长安方向郑重的跪拜之后,就整理了衣衫跟头发,从岸边捡到一块大石头抱在怀里,就这么一步,一步的走进了他亲手修整过的宽阔的鸿沟。
他的步伐非常的坚定,直到被水淹没头顶……
候奎就在岸边看着,他觉得赵兴这样做似乎也不算错,玉山书院的名声确实不容玷污。
他守着鸿沟枯坐了一夜,直到守在鸿沟下游的部下找到了赵兴的尸体,他才对着宽阔的鸿沟长叹一声离开了这片让他感觉很不舒服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