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大寇——王嘉胤
白日里响晴响晴的,极目四望也看不见一朵云彩,只有这天蓝的让人眼睛发绿。
王嘉胤勒一勒裤腰带,吞咽一口充盈口腔的酸水,勉强从地上站起来极目四望。
指头长的禾苗叶片耷拉着没有半点精气神,只是懒懒的站在黄土上从脚下铺向远方。
刚刚浇过的水在地上没有留下多少痕迹,只有脚下的几株禾苗根部在他阴影的笼罩下还有一点潮气。
身子稍微挪开一点,那点潮气也就被毒辣辣的太阳给吸干了。
汗水湿透了衣衫,只要停下,很快就干了,热乎乎的风吹在身上感受不到半点凉气。
小儿子踉踉跄跄的挑着一担黄汤水从沟底下慢慢走上来,才走进地里,就急不可耐的将泥汤倒在地里……
“爹,水塘里没水了。”
王嘉胤摆摆手道:“告诉你娘,不用挑水了,如果这两天再不下雨,今年的收成就完了,回家去,躺在阴凉处睡觉,不费这个力气了,能不能活就看老天了。”
“爹,不救了?”王嘉胤的大儿子急匆匆的走了过来。
王嘉胤瞅瞅辛劳的儿子摇摇头道:“没救了。”
大儿子一屁股坐在地边的石头上,又被滚烫的地面烫的跳了起来,没有叫唤,只是把目光落在蔫蔫的禾苗上低声道:“爹,家里人口多,粮食不够吃,让弟弟留在家里,我当兵吃粮去!”
王嘉胤苦笑道:“地里不长庄稼,当兵的也没有粮食吃!”
大儿子王猛道:“既然府谷不成,我就去榆林总兵府当差吧,那里总不会没吃的。”
王嘉胤探手摸摸大儿子稚嫩的脸道:“回家去,爹总有法子的。”
全家人顶着大日头挑着水桶往家走,同样往家里走的还有很多乡亲。
年景好的时候,西北地的百姓在劳作一天之后,总会带着欢喜唱上一两句,现在,每个人都像被霜打过一般,有气无力的。
这贼老天就不给人活路,不下雨也就罢了,连河沟里的水也不给人留一点。
小儿子生性活泼,路过一个烂泥塘的时候赤着脚跳进去,东摸西摸之下,居然从烂泥塘里摸出几尾泥鳅,牢牢地抓在手里向父兄炫耀。
王嘉胤叹息一声,就加快了回家的步伐。
灾难近在眼前!
去年的收成就不好,家里本来就没有多少余粮,现如今又到了青黄不接的时候……
才回家,王嘉胤就看到自家门口趴着一个人,匆匆过去,把人翻过来才发现是自己昔日的袍泽黄皮子。
摸一摸鼻息,发现人已经晕过去了,王嘉胤对妻子王氏道:“熬点粥吧!”
王氏有些犹豫,见王嘉胤面色难看,就匆匆的去了。
“把小二刚抓的泥鳅放进去。”
王嘉胤淡淡的吩咐妻子一声,就抱着黄皮子进了家门。
“爹,他怎么了?”
小儿子摇晃一下黄皮子,没见他动弹,就问父亲。
“还能怎么样,是饿的呗!”大儿子王猛没好气的道。
王嘉胤从大缸里舀出一瓢水,咕咚,咕咚的灌了下去,一瓢水下肚,饥饿感更加的强烈。
小米粥端来了,请的能照见人影,里面还混杂着一星半点的肉丝。
即便是在睡梦中,黄皮子对食物的渴望也没有减少一星半点,自从嘴巴搭到粥碗上,就再也不愿意松开。
一条八尺长的汉子,在吃了一碗粥之后,也就活过来了,黄皮子的眼睛才睁开,确认了身边的人之后,就一把拉住王嘉胤道:“王大哥,没活路了!”
王嘉胤面无表情的道:“我这里也没有活路!”
黄皮子瞅瞅王嘉胤身边的王猛跟王豹没有说话。
王嘉胤挥挥手就让两个儿子离开,自己把身子坐正,瞅着虚弱的黄皮子道:“有什么章程?”
“张希财家里有钱,有粮!”
王嘉胤笑道:“人家的老子是矿监,家里有钱,有粮食是应该的。”
黄皮子咬着牙道:“凭什么我们要饿死了,他们穿绫罗绸缎,吃山珍海味!就凭他老子是太监?”
黄皮子狞笑道:“先混个肚子圆再说!”
王嘉胤想了一下道:“张希财家财万贯,养了不下一百个刀客护院,再加上张家大院墙高,想要攻破很难。”
黄皮子嘿嘿笑道:“张希财秉承了他太监老子的习性,仗着自家有钱粮,觉得付谷县大旱了,该是他大发横财的时候,对刀客们非常苛刻,最近放印子钱,放的不亦乐乎,不知道跟哪一处青楼搭上线了,贫苦人家的闺女,只要稍微有点姿色一个都不放过。
刀客中有一个张胜田的,跟张希财是本家,欠了钱还不上,这狗日的就把张胜田的闺女给抢走了,当晚就想给祸祸了,没想到那闺女性子烈,一头碰死在桌子角上了。
张胜田去找张希财理论被人家给打断了腿丢出来了,前几日我在乱葬岗见到了张胜田,这家伙告诉我,他挖了一条地道进了张希财家里,原本是用来救自家闺女的,没想到闺女死了,他的腿也被打断没了指望。
现在,就希望有人能帮他杀了张希财!
大哥,我觉得这件事可以做,现在就等您招呼兄弟们一声!”
王嘉胤瞅着黄皮子道:“这事你还给谁说了?”
黄皮子连忙道:“就只给您说了。”
“带我去见见张胜田!”
黄皮子支撑着身子站起来,急不可耐的就往外走。
王嘉胤见黄皮子脚步踉跄,就笑道:“再喝一碗粥!”
傍晚的时候,王嘉胤从外边回来了,打发妻子带着小儿子回了娘家,自己就带着长子王猛挑着两担柴火,准备连夜去府谷县卖柴。
离开了村子,王嘉胤就放缓了脚步,带着儿子离开了大路慢慢的走进山里。
一堆篝火正在熊熊燃烧,上午还跟死狗一样的黄皮子,此时坐在火堆后面大嚼着什么,一边吃一边口沫横飞的向围拢在火堆周围的人说这些什么。
“张希财家的驴被我杀了!”
黄皮子见王嘉胤过来了,就笑嘻嘻的站起来将一条烤的金黄的肉递给了王嘉胤。
王嘉胤把肉递给身后的儿子冷冷的对黄皮子道:“引开张家大院里的刀客了吗?”
黄皮子大笑道:“老子杀了他家的驴,张希财暴跳如雷,派了十几个人去了兰草村子抓我,今晚是赶不回来。”
王嘉胤道:“引走十几个太少了,我们只有四十三个人,跟刀客硬碰硬损失会很大。”
黄皮子道:“按照大哥您的吩咐,杨娃子赶着张希财家里的羊藏山里了,这时候张希财应该已经发现了,你放心,他会派更多的人去山里抓杨娃子。”
听黄皮子这样说,王嘉胤这才接过一块肉吃了起来,一群人除过黄皮子话多,其余的人都默不作声。
每个人都知道,今晚他们要干的事情一旦泄露被官府知晓,就是杀头的罪过。
王嘉胤吃饱了肚子,抬起头瞅着火光中影影绰绰的诸人低声道:“不想干的现在就退出,只要在待到明天中午,就可以回家了,以后我们两不相干!”
等了片刻,王嘉胤见没有人退出,就从柴火担子里抽出一柄长刀,割破了手掌,让血流在灰烬上,嗅着火堆里散发出来的焦臭味道低声道。
“活不下去了啊……”
黄皮子也割破了手掌,将血滴进灰烬,压低了嗓门吼叫道:“爷爷的老子娘已经饿死了,我回家的时候,家里的面缸干净的就像是狗舔过一般。
在王大哥家门口,如果不是大哥给我一碗粥喝,我也没命了,老子是死过一回的人,只要能混个肚儿圆,老子不怕死!
这一次,爷爷们不为皇帝打仗,不为财主打仗,也不为将主们打仗,是为了我们自己打仗!
所有人都要听王大哥的,谁要是不听,乱了章法,老子第一个饶不了他!”
众人齐齐应诺一声,他们本来就是王嘉胤昔日在九边军中的旧部,自然唯王嘉胤马首是瞻。
王嘉胤轻咳一声道:“我们的人手还是不够,事情发了,不能陷入苦战,打开张希财家门之后,就要呼喝张家庄子的人一起哄抢。
唯有如此,我们兄弟才能乱中取利,最后丢出他的本家张胜田来顶罪,自己全身而退。
这一点已经跟张胜田商量好了,他已经答应。
我们进入张家之后,快速击败张家的刀客,将火把一类的东西丢进张家屋子,让张家乱起来。
全体所有人,不以张家粗笨之物为目标,只拿轻便的金银细软,然后劫夺张家的骡马,趁着张家被人哄抢的功夫,连夜离开!
都明白了吗?”
众人齐声答应一声,就继续低着头吃没有吃完的驴肉。
眼看着已经到了三更天,王嘉胤用一块黑布抱住了脸,又细心地检查了儿子王猛脸上的黑布,低声在儿子耳边道:“跟紧我,一步都不要离开。”
王猛用力点点头,第一次参与这种激动人心的抢劫,让王猛心跳的如同擂鼓一般。
一队人悄无声息的钻进了张家庄子,此时,夜深人静,在人人忍饥挨饿的年月里,荒凉的村庄连狗吠声都没有。
有黄皮子带路,众人很快就钻进了张胜田破败的家。
断了腿的张胜田安静的坐在一张土炕上,见众人进来了,就掀开了炕席,一个黑黝黝的大洞就露了出来。
王嘉胤深吸一口气看着张胜田道:“我们去帮你报仇雪恨!”
张胜田咬牙道:“一定要杀了他!”
王嘉胤点点道:“一定让他家破人亡!”
张胜田脸上露出笑意,撕开衣衫露出瘦弱的胸膛道:“快些杀了我,你们好上路!”
黄皮子抽出匕首,狞笑着道:“老子帮你奸了张希财老婆为你复仇!”
张胜田笑道:“他老婆多,就怕你忙不过来!”
黄皮子嘿嘿笑道:“我会请兄弟们帮忙的,老张,走好!”
说完话,黄皮子就把匕首刺进了张胜田的胸膛,眼看着张胜田呼出最后一口气,王嘉胤第一个跳进了地洞……
三天之后,王嘉胤没了饥馑之忧,身上的烦恼却越发的多了……
他一直觉得自己的计划很好,却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以至于让他成了府谷县的头号反贼!
瞅着盘恒在山谷里乌泱泱的近一千号人,再次哀叹一声,他记得自己只不过是想解决一下家里的困境,顺便让昔日的老兄弟们有一口饱饭吃……
这个目的已经达到了,现在,他却要为一千多人的生计发愁!
黄皮子从山脚下爬上来,单膝跪地禀报道:“启禀大帅,末将已经探明,府谷县黄石镇刘氏民怨滔天,可以征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