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梦,惨白的世界,一切都模糊不清,几乎分不出轮廓和形状。窗外的一缕微光,像尖细的钢针一样刺入模糊的视线,让人感到疼痛。模糊的轮廓伴随着听觉的恢复,慢慢清晰,喘息声中已经可以看到黑暗中雪白的四面墙壁和天花板。浑身无力,一种熟睡后的慵懒松散,彷徨、恐惧,始终缠绕在身边,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似乎能闻到一种新被褥的清香,那是种温暖的安全感,就像小时候妈妈给自己洗过澡、抱上床的感觉,那是微冷中进入被窝的温暖。
我是谁?我在哪里?我是活着还是死了,我在现实还是梦境。沙伟感觉自己像飘浮在空中,失去了重心,没有了方向。他异常疲惫,试图从被褥的温暖中醒来,却总是犹豫不绝,似乎在恐惧着清醒之后要面对的未知。终于,他开始用力,大脑的指令在身体传递,他要醒来,要离开这安逸,但不知怎么,身体仍柔软之极,仿佛棉絮。沙伟的汗水浸湿了全身,眼前的浑浑噩噩黑白交错,血液在心脏的激发下,加快流速,力量开始恢复,视线开始清晰,这是哪?怎么这么陌生?这是哪!
沙伟用尽全力试图爬起来,却突然感到一阵剧痛,身体像被折断了一样。他强迫自己睁开双眼,这才发现,自己躺在一张病床上,全身都缠满了绷带。四周漆黑一片,他试图撑起身体,但钻心的疼痛却如灼烧般迅速蔓延到身体的所有感觉器官。
“啊……”他痛苦地大叫。
这时,他才发现,自己床前的黑暗中,坐着一个年轻人,那体貌似曾相识。
“沙伟,你醒了?”年轻人问。
“我……我在什么地方?”沙伟看不清年轻人的脸,颤抖地问。
“你在公安医院的看押室里。”年轻人说。
“什么?”沙伟大惊,“你们……你们凭什么关押我?凭什么!”他的声音虚弱却异常强硬。
“因为你犯了罪,应当承担法律责任。”年轻人说。
“你们……没有证据……”沙伟还在抵抗着。
“你还心存侥幸?以为自己能浑水摸鱼?”年轻人问。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沙伟不正面回答,“你们……你们是怎样找到我的?”他疑问道。
“我们不用找你,因为你根本没有逃出我们的视线。”年轻人说,“就在几个小时前,如果不是我们用车撞停了你驾驶的汽车,你大概已经滚落下悬崖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沙伟木然,这才想起刚刚那惊心动魄的场景,但似乎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他注视着对面的年轻人,慢慢地恢复起记忆。
“钱对于你来说,真的那么重要吗?”年轻人又问。
“什……什么意思?”沙伟问。
“你自以为聪明,却因为钱,丢失了自己最该珍惜的东西。”年轻人继续说。
“什么?我丢失了什么?”沙伟颤抖地问。
“尊严和信仰。”年轻人说,“你自认为是尽孝,却将亲人推到了别人的陷阱之中。你自认为不是在伤天害理,是在用所谓的智慧,将财富做一些再分配,却不知道,在你的助纣为虐之下,罪恶的骗局给多少家庭带来了灭顶之灾,让多少人的幸福成为泡影。难道这不是在犯罪吗?这不是罪大恶极吗?”他一针见血。
“我……”一向巧舌如簧的沙伟,竟找不出任何反驳的语言,“什么将亲人推到了陷阱?你……你在暗指什么?”沙伟惶恐起来。
“这是你母亲给你包的饺子,你尝尝吧。”年轻人说着递过一个饭盒,里面装满了饺子。
“什么?你这是什么意思?”沙伟惊愕地问,“你们对我妈干了什么!你们把她怎么样了!”他突然疯狂起来,试图扑向年轻人,却不料四肢都被约束带紧紧捆绑着,身体猛地被反作用力重重拉回到病床上。
“你给我冷静点,她现在很安全!”年轻人厉声喝止。
“你们……你们不要为难我妈,不要!”沙伟气喘吁吁,牙关紧咬。
“你母亲现在在公安医院的治疗室里,有专人照顾,很安全,你不必担心。”年轻人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地说,“我知道,她是你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也是……”他停顿了一下,“也是你的软肋。”
沙伟紧盯着黑暗中年轻人的身影,颤抖地说:“你们……你们这不是在执法,而是在绑架,绑架!”
“你的意思是,你母亲在他那里是安全的?”年轻人话里有话。
“这……”沙伟语塞,知道此刻对方已经反客为主,将自己的软肋掌握在手中。
“桂诚,你该醒醒了。”年轻人一下点出了他的姓名。
沙伟脑袋嗡的一声,惊愕地合不拢嘴。
“你以为自己很聪明是吗?以为我们一直不知道你的底细?”年轻人反问道,“你错了,你虽然遗传了父亲的高智商基因,却没有继承他的尊严和信仰。”
“父亲……”沙伟感到一阵眩晕,心底里爆裂出一声巨响,“你……怎么知道……我的父亲……”沙伟浑身颤抖。
“只要搞预审的警察,都知道他的名字。”年轻人说,“桂永清,一个鼎鼎有名的警察,一个在预审战线中百战百胜的神话,同行们敬重他、钦佩他,曾经送给他一个外号,老鬼。”
沙伟惊讶得合不拢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年轻人继续说:“他是我们警察的骄傲,虽然英年早逝,但那些被他惩处的罪恶、那些被他昭雪的冤屈和那些被他拯救的灵魂,都足以让人们永远将他铭记于心。他是英雄,而你呢?作为他的儿子,却为了金钱,出卖自己的灵魂,用你父亲传给你的智慧去助纣为虐。你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吗?桂诚,你对得起父亲给你起的名字吗!”
桂诚被彻底揭去了沙伟的伪装,他怔怔地望着年轻人,胸中波澜起伏。“我没有出卖灵魂,没有……我只是……只是为了救我妈!我没有选择的机会,在这个世界上,高智商有什么用?我需要钱,需要太多的钱,马上就要!”他歇斯底里地说,“你知不知道,我妈的治疗费一天需要多少?五千元,五千元啊!一个月就是十五万,一年将近两百万元。在钱的面前,什么尊严啊、信仰啊,都狗屁不是!我无能为力,一点办法都没有。好,就算我出卖灵魂,就算我助纣为虐,但只要是为了我妈,我什么都认了,什么都无所谓,就是下地狱也值得。”
年轻人默默摇头。“你以为你的主子,真的是在为你母亲治病吗?”他打断了桂诚的话。
“什么?你这是什么意思?”桂诚皱眉。
“你被骗了,刘松林一直以来对你母亲的治疗,只是维持现状的姑息疗法,根本没想把她的病治愈。你母亲也根本没必要整日住在ICU里,耗费巨资。他只是要拿你母亲作为要挟,去控制你、利用你,让你言听计从,为他卖命。”年轻人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地陈述。
“什么?你说什么?”桂诚大惊失色,“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他浑身颤抖起来,不断重复着这句话。
“我们已经将你的母亲转院,开始接受正规的治疗,医生说她的病还有希望。她是牺牲警察的家属,我们已经向省厅的公安英烈基金会进行申报,准备批出专项资金用于她的治疗。B市公安局的全体民警也进行了捐款,可解燃眉之急。桂诚,我们应该做的事情义不容辞,而你应该做的事情,也到了该想清楚的时候了。”年轻人说。
桂诚低下头,泪水决堤。“谢谢……谢谢你们为我妈所做的一切……我有个请求,能不能……能不能……”他说着抬起了头,“能不能不告诉我妈,我是个罪犯……”他涕泪横流。
“这个……我们会考虑的……”年轻人回答。
“我知道,我玷污了父亲的荣誉,让他蒙羞。但他在世的时候,活得太清苦了,一辈子都陷在工作里,不知道该如何更好地活着,最后得了脑溢血,连出租车都不舍得打,就那样不明不白地栽倒在河里一命呜呼。他是英雄吗?也许在你们的眼里是,但在我的眼里,他就是一个失败者,一个连家人都保护不了的彻彻底底的失败者。”桂诚激动起来,“所以我不想再让我妈活得那么艰难,我受够了贫穷,发誓一定要赚钱,赚很多的钱,不再让她为生活担忧。”年轻人的话击溃了桂诚心中的防线,他开始袒露心声。
“所以你就投靠了刘松林?”年轻人指名点姓。
“不是我投靠,是他找到的我。”桂诚回答。
“在我妈得病之前,他就曾经找过我,说可以提供工作的机会,收入不菲。但我妈却一直阻拦,不让我去他的公司。但……谁能想到,我妈得了这个病,高烧不退、昏迷不醒,我把她送到医院,医生说这个病非常罕见,要立即入住ICU进行治疗。ICU病房的价格昂贵,我负担不起,在走投无路时,就想到了向他求助。所以……所以我……”
“所以你就自甘堕落,成为了他的工具?”年轻人反问。
“是……是我看错了他……”桂诚默默地摇头。
年轻人站起身来,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桂诚,我告诉你,从你上次接受审讯到现在,你的一举一动从未离开过我们的视线,我们放了你,是在给你机会,而你却没有好好珍惜。现在,我们再给你一个机会,你不能一错再错了。”年轻人说。
“机会?”桂诚愣住了,“你是说,让我出来做证?”他果然聪明绝顶,一点就透。
“是,这是你唯一的机会。”年轻人回答,“希望你能吸取这次的惨痛教训,有朝一日能活得有尊严有信仰,像个堂堂正正的人。也希望你能珍惜我们给你的机会,早日还清罪孽,回到你母亲身边。”年轻人说的已经非常直白。
“好,我一定配合你们,站出来举证刘松林。”桂诚在重要的选择上毫不糊涂,“警官,有件事我希望你们知道,我安了一颗钉子在刘松林身边。”桂诚说。
“我知道,但那不是你的钉子,而是我们的。”年轻人缓缓地回答,转身走出了房间。
桂诚默默地坐在病床上,望着黑暗里的四面白墙,用手捏起面前饭盒里的一个饺子,放在嘴里咀嚼起来。那是鲅鱼馅儿的饺子,里面混合着五花肉和韭菜的香味,那是母亲的手艺,是世界上最美妙的味道。桂诚感到脸上凉凉的,眼前的视线也越发模糊,他知道这是警察对自己使的招数,从亲情下手,攻击软肋,反客为主。说白了,与刘松林对自己使用的方法也相差无几。但这是自己唯一的选择,也是正确的选择。在大事面前,桂诚绝不糊涂,他知道自己现在的身份不再是那个机关算尽的沙伟,而是那个高智商预审员的后代,桂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