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两天,一切照旧,人们朝九晚五地在这个城市里奔波,循环往复地用生命换取生存。而预审支队的小吕却没有上班,也没有向主管他的领导那海涛请假。
晚上八点,那海涛匆匆赶到了约会的地点。城市仍被灰霾笼罩着,像罩着一个巨大的肮脏容器。那海涛与齐欢相视而坐,两个人都在沉默,之间似乎隔着一堵无形的墙。
“海涛,我不想你再干预审了,太危险了。”齐欢打破了沉默,“我听说你们搞的那个案子,有个嫌疑人在几前天被害了,现在还躺在医院里疯疯癫癫。海涛,我害怕,我害怕你懂吗?你是我的依靠,是我全部的希望,你每天都在刀尖上走着,我的心也无时无刻不在悬着。”齐欢的眼睛里噙着泪水。“你说要娶我,要给我幸福,这些我都相信,深信不疑。但我不希望我们的生活总是这样游离不定,一个电话你就得走,一办案子多少天我都不知道你在哪里,在干什么。海涛,你要娶我,就要为我着想,离开预审吧,哪怕去别的警种也好。我真的受够了这种日子。”
那海涛看着齐欢,不知是该劝慰她,还是要劝慰自己。“欢欢,再等等我,等我搞完这个案件。”他说。
“等等等,我不知道等了你多少次。”齐欢发作起来,“每次我跟你谈,你都让我等,无休无止地等,没完没了地等,不知道要等多少年。你知道吗?我妈妈当初离开我爸,就是因为最后等不到希望、看不到结果了。我不明白,你这个职业,真的就比我们俩的幸福还重要吗?”齐欢问。
“你不懂,你真的不懂。”那海涛摇头,“有些事情与职业无关,一旦做出选择,就没有中途离场的可能。就像是一场足球赛,一旦哨音吹响,无论输赢都要踢满90分钟。现在我面对的,不仅仅是一个案子,而是一场赌博,一场关乎生死的赌博。我没有撤退的可能,更没有机会离席。但有一点请你放心,欢欢,就算前方再怎么凶险,我都会为了你,努力地生存下去,努力地取得胜利。你要保护好你自己,我们一定会有美好的未来的。”
“海涛……”齐欢泪流满面,“我知道你为我做了很多,但我也想让你知道,为了你,我同样可以付出一切。我不要什么转正,也可以不要这个工作,甚至可以陪你一起出走,离开这个城市。海涛,你不要让我担心,什么也没有平安重要。”
那海涛一把将齐欢搂在怀里。“对不起,是我连累了你。答应我,无论出现什么情况,你都要保护好自己。放心,为了我们的未来,我也不会轻易妥协放弃。这场球必须要踢,不但要踢,还必须要胜利。”他一字一句地说。
夜,万籁俱寂。齐孝石在黑暗中沉默着,消瘦的身体仿佛枯萎的植物。他拿着一个电话单,在台灯下用笔一下一下地画着,每画几下就抽一口烟。他不时打开手机,去比对一些号码,表情越来越凝重。烟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积满了烟灰缸。窗外是PM2.5爆表的沉沉雾霾,他心里更是深不见底的层层黑暗。他手脚冰冷,沮丧不已,不知道自己的猜测到底是不是事实。他甚至一次又一次地去质疑自己曾引以为荣的经验,以否定自己的判断。真的是他,真的会是他吗?
面前的桌子上,摊着十多张照片,那里面每张都有那海涛的身影。就在三个小时前,齐孝石送走了小吕。小吕这个在昔日里软弱稚嫩的年轻人,却在关键时刻做出了应有的选择。在他的心里,真假善恶泾渭分明,这本是一个人民警察应当具备的最基本原则,但在现实生活中,却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齐孝石翻看着照片,那个和那海涛在一起的人,竟然就是自己苦苦寻找数月的、掌握着龚培德案件重要线索的邓楠。齐孝石知道自己被愚弄了,被那个最信任的人。他感到身体在下坠,手脚冰冷,他竟无法像小吕一样,做出最简单最直接的选择。他感到羞愧,彻彻底底的羞愧。
齐孝石默默地站起身来,哆哆嗦嗦地穿上衣服。他推开房门,外面的空气污浊不堪,一股焦炭的味道迎面而来。不知怎么的,他想起了龚培德,想起了邢科长,想起了三十年前刚当警察那会儿天真无邪的畅快和憧憬,想起了那曾经湛蓝无垠的天空和飘浮的云朵。他咬紧牙关,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潜入到夜色里。
那海涛默默地在街上走着,呼吸着污浊的空气。那些自以为是的专家说了,PM2.5不但会对呼吸系统造成不可逆转的损害,还会融入人的血液引发癌症。但此刻的那海涛却顾不了这些,他想做的只是在熟悉无比的城市再走一回,仿佛要以此来增加自己的勇气。每一个路口都让人怀念,每一条街道都有过故事。那海涛却对自己的脆弱和感性反感至极。他不厌其烦地看着手机屏幕上齐欢的笑脸,仿佛这是此刻灰颓中的唯一希望。夜深了,他不知不觉地,走到了单位的门口。
单位的楼道静得叫人害怕,除了几百米外监区的审讯室灯火通明外,一切都被黑暗吞噬。那海涛走到办公室门前,刚一推门,就发现门缝中被夹住的纸片已经掉落在地。他环顾四周,伫立在原地。也许是保洁在擦地的时候碰掉的吧。他这样想着,努力让绷紧的神经松弛下去。他缓缓地开门走进了办公室,一切物品的陈列摆放与下班时一样。周围安静极了,整个世界都在沉睡。那海涛轻迈脚步,走到办公桌前,他拉开抽屉,慢慢地把东西都放到桌面上,之后掀开垫在抽屉里的报纸,拿出了一张银行卡。他环顾四周,确定无人后,才揣起银行卡,转身出门、落锁,轻轻地消失在楼道的黑暗中。
窗外的冷风窸窸窣窣的,齐孝石蹲在空调的室外机上,颤颤巍巍,随时都有坠落的可能。他全力控制住身体的颤抖,紧紧攥住窗外的护栏,默默地伸开左手的掌心,汗水已经浸湿了那上面的号码。他默念着,一遍又一遍地在心中重复着那个号码,生怕遗忘了再也找不回来。他下意识地看着脚下几十米的落差,浑身再一次筛糠般地颤抖。他默念着:我不能死,老天爷,你再给我几天时间,让我把这事儿给弄消停了……
齐孝石耗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死里逃生般地回到办公室。他停留在黑暗中,克制住身体可能发出的任何一个声音。他感到疲惫之极,摸索着坐到那海涛的办公桌前,看着桌子上那个琉璃烟灰缸发愣,不自觉地掏出一支烟,犹豫了许久又放了回去。夜深了,窗外的冷风似乎都沉寂了,不再有任何声音。齐孝石听着自己的心跳,默默地寻找着内心的答案。需要思考和选择的事情太多了,千丝万缕、千变万化,根本找不到头绪。齐孝石深深地叹了口气,凝视着窗外的雾霾许久,才缓缓拿出了手机。
他做出了选择,像小吕一样,做出了复杂判断中最简单的选择。他准备成全那个义无反顾的人,既然终极对决已经开始,那索性就舍命陪君子吧。“喂,老沈吗?”齐孝石拨通的是纪委副书记沈政平的电话,“你现在来市局一趟。哎,你别管几点,有事儿,重要的事儿。”齐孝石压低着声音,但语气坚决,“我要举报一个民警的受贿行为,数额是一百万元人民币,他的姓名是,那海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