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一周过去了,案件毫无进展。冬日的萧条寂寥让整个城市昏昏欲睡,人们蜷伏在温暖的室内,消极度日。一旦过了上班高峰期,街头的熙攘就瞬间退去,像潮水的涨落,像世间的冷暖。一些闲适的老人在街头遛弯,用衰老的生命呼吸着空气中的悬浮微粒。在这样的污浊环境下,自由自在的代价就是付出健康的身体。
年轻啊,真的只是一瞬。那湛蓝天空中婀娜的云朵,停泊一会儿,就会被风吹散。人们青春的奔波,实则是迈向衰老的努力。从清晨到日暮,每一次循环往复,陌生的期待和惶恐都会走向淡然的习以为常。那些说过的话,做过的事,编织的梦和畅想的路,一旦成为过去,便热情耗尽繁华落地。那曾经期待的宽广海平面,也会因熟悉波涛汹涌的韵律而归于平淡。一切一晃而过啊,等抬头时才发现,路还是路,自己却不再是自己。那曾经的万丈豪情已经稀薄,生存的压力成为主题。曾经想仗剑走天涯,如今却在为柴米油盐苦恼。现实越发质感,不是梦死了,而是心碎了。自由没有绽放出淡然,而是生出空虚。攀登者越过高山,看到的却是黑暗,没有等到黎明。许多人就是在这种背道而驰的境遇下碎了心,远离了原本坚持的路。走吧,也许此生的目的就是跋涉。面对雾霾漫天的前路,如不远行,又怎知崎岖。不知什么时候,咖啡厅里的收音机放着一首不知名的歌曲,歌中唱到:
我想走上田野,看大片大片的金黄,
在衰落之前的绽放,染红远方的夕阳,
我想走过海洋,看寂静无边的宽广,
在澎湃之前的低潮,迸发绚烂的时光。
漫无目的的行走,是终其一生的愿望,
可以自由索取,爱和极致的忧伤,
忘不了那双眼眸,黑暗中频频眺望,
是否放弃才珍惜,把瑰丽的青春遗忘……
湖滨餐厅,三个人相对无语。齐孝石拿出中南海刚要点燃,就被服务员礼貌地制止。
“爸,你少抽点吧。”齐欢也劝。
齐孝石觉得无趣,想叹气又要顾及场合,只得苦笑着摇头,把烟塞回到烟盒里。
那海涛穿得文质彬彬,眼神里却依然有种警察的光芒。他在齐孝石面前永远是个虔诚的徒弟,齐欢看着两个人无语相对,觉得可笑却又无计可施。
今天是齐欢的生日,也是她和那海涛准备向齐孝石摊牌的日子。
“爸,我今天有些话想对你说。”齐欢说。
齐孝石侧脸看着窗外。餐厅沿湖而建,不远处便是湖水和植物。
“爸……您看什么呢,今天可是我的生日。”齐欢有些失望。
“哦,生日快乐。”齐孝石努力更换表情,举起手中的茶杯,“别怪你爸啊,警察现在不让喝酒了,我就拿茶祝贺我女儿的好日子。”
“嗯,这还差不多。”齐欢笑了。
那海涛也举起杯,和父女俩一起碰撞。
“你们……真的想好了吗?”齐孝石自然知道女儿要说什么,也不想让交谈循序渐进、层层铺垫,索性就直入主题、一箭中的。
“爸,您指的是什么啊?”齐欢反而不适应齐孝石的这种方式。
“我能指什么?闺女啊,你就别跟我玩心眼逗咳嗽了。”齐孝石破例地笑了,“说吧,直来直去。”
“那我就直说了,我想……我想和海涛结婚。”齐欢也单刀直入。
齐孝石看着齐欢和那海涛,一时无语。他知道女儿向他征求的意见,实际上只不过是一种尊重罢了,他们两个人决定的终身大事,是谁也不可能阻拦的。
“师傅,我……真的很爱欢欢,希望您,您……”那海涛一张嘴就语无伦次,一点没体现出“那三斧子”的稳准狠。
“希望我同意,希望我支持,是吗?”齐孝石帮他补充。
“是。”那海涛和齐欢一起回答。
“其实……”齐孝石说着又拿出烟,停顿了一会儿,又痛苦地塞回烟盒。这是他每次审讯之初的必备动作,也是开口说话的必备程序,“其实我也希望你们好。”齐孝石给出了肯定的答案。但那海涛和齐欢都知道,“其实”后面,必有“但是”。
“但是……”齐孝石果然话锋一转,“我觉得现在还不是时候。我知道,你们俩能征求我的意见,是尊重我,是拿我当人。”齐孝石说,“平心而论,这么多年,我对欢欢没尽到责任,没当好一个父亲,更没能帮助她做任何事。反而是欢欢一直在照顾我。从这方面来说,我根本没权力去阻止你们、妨碍你们。”
“爸,您别这么说……”齐欢有些动容。
“你听我讲完。”齐孝石打断齐欢,“除了欢欢,我还对不起欢欢她妈。”齐孝石说:“当警察啊,特别是干预审,时间不是自己的,生活也不是自己的,有时甚至连这条命啊,也不是自己的。这么多年了,我能跟人提起来的事儿,也就是那些案子。流氓、地痞、商人、政客,有的死不认账,一条道走到黑,有的百般抵赖,把黑的说成是白的。要想审出他们的实话啊,就得拿嘴斗、拿心斗、拿时间磨、拿命耗,等到最后把这帮孙子送进去了,自己也就只剩下个空壳,除了想睡觉,狗屁精力都没有了。”齐孝石缓缓地说,“什么家庭的责任啊,义务啊,照顾老婆孩子啊,根本没那个念头。欢欢,我不是一个好父亲,记得你小时候有一次跟我哭着说,人家的爸爸都带孩子去游乐园,只有我没带你去过。我刚才还琢磨呢,还真是一次也没带你去过。我一直跟你妈妈说忙,平时基本都住在单位不回家。实际上,留在单位也不都是办案、审人,许多时候就是耗在那儿,值班、备勤,还有不少理由……”齐孝石拿起茶杯,抿了一口,“不是我不想回家,而是不知道……怎么对待你们娘俩……有的时候审完案子了,心里压着火回了家,一准和你妈吵架。一吵架你就哭,我就又得回到单位住。这样的次数多了,反而害怕了家庭生活。哎……”齐孝石苦着脸摇头。
对面的齐欢已经泪流满面,不知怎么劝慰父亲。
那海涛见状,脑子里飞速寻找着解决的方法,他可不想让齐欢生日的氛围继续变坏。趁着服务员将主菜上桌的时机,那海涛连忙打岔,“师傅,咱先吃饭,慢慢说,慢慢说。”
齐孝石也努力缓解着心中涌动的苦涩,毕竟今天是女儿的生日,“哎,不说了。欢欢,爸爸敬你一下。”齐孝石说着又拿起茶杯。
“爸,我也敬您。”齐欢也端起杯子,“其实在我心里,您一直是个英雄。”
“呵呵,英雄……”齐孝石摇着头与女儿碰杯。“你瞧你爸这样子,哪像个英雄?”齐孝石自嘲。
“哎,您这样说可就不对了。”那海涛不失时机地插话,“欢欢,要说我师傅可是B市警界的传奇。之前我给你讲过的那些就不说了,今天我就给你讲讲,‘七小时’是怎么用黑话审案的。”那海涛一下开了话匣子。
“嗨,陈芝麻烂谷子,说这些干吗,吃饭还堵不住你的嘴?”齐孝石打断那海涛的话。
“别啊,我要听。”齐欢忙说。
“好,那我就讲了啊。”那海涛坐正身体,清了清嗓子。他讲起故事来手舞足蹈,活像个说书艺人。
那是那海涛刚当齐孝石徒弟时的一个案子。当时市局刑警队抓了一个涉嫌强奸妇女的老流氓。老流氓姓黄,在南城干了不少玩弄女性的事儿,人送外号“黄三太”。黄三太对自己的罪行,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进来以后,耍老资格,一张嘴就是黑话,几个年轻预审员都拿他不下。老科长邢克生一看是这情况,就派齐孝石负责救场。对付黄三太这样的老炮、几进宫,必须先声夺人,如果一开始气势就输了,那日后再开展工作,力度就会大大减弱。审人的第一次照面儿十分重要,第一个眼神、第一个表情,甚至说的第一句话,都能决定日后审讯的走向。齐孝石接了这个夹生饭的活儿,年轻人都问了几堂了,半生不熟的,弄不好就会砸在自己手里。这事要是换作龚培德,是死活也不会接的。但齐孝石却没那么多顾虑,他不怕砸自己的“牌子”,在他眼里,反而是这种夹了生的案子才更具挑战性。他带着那海涛做了整整两天准备工作,就提枪上阵杀进了审讯室,针尖对麦芒地与南城黄三太斗了起来。
黄三太一张嘴就是黑话,“别的雷子不灵了,改你们俩‘戳份儿’来了?”
那海涛当时刚上班,对社会上流传的这些黑话还十分陌生。但齐孝石可不白给,劈头盖脸就给他还了回去。
“嘿,今儿‘折了’‘折了’,还不消停,你以为自己‘砸盘子’‘玩圈子’,是‘上杆’的老手啊?呸,我看你呀,也就是个还没‘开鞘’的货色。”齐孝石一张嘴也全是黑话,听得那海涛云山雾罩。
黄三太也一愣,没想到警察中还有这样熟门熟路的人,又梗着脖子说道:“我一没‘养佛爷’二没‘洗’人,你们凭什么‘折’我?”黄三太不服。
“呵呵。”齐孝石乐了,“你以为没人‘抬了’你,我们会‘折’你。‘小老虎’你认识吗?”齐孝石说的“小老虎”是南城另一个流氓。
黄三太一听小老虎这名字,顿时就傻眼了。因为他的那次作案,“小老虎”不仅是同案的案犯,还在犯案后就没了踪迹。没得说,看样子一准是被公安局先捉到了。
“怎么着?‘撂’不‘撂’?‘撂’了就算吃‘窝头’喝‘素面’,你还算是个‘份儿大’的。不‘撂’也没关系,我就当你‘认怂’‘跌份’了,不敢单练。”齐孝石继续挤对他。
黄三太闷头抽了两根齐孝石的烟,心想既然“小老虎”都撂了,自己再藏着掖着也没什么意思,就如实供述了他伙同犯罪嫌疑人“小老虎”强奸妇女的事实。齐孝石审得得意,但没想到转眼一看那海涛的笔录纸,却空空如也,一个字也没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