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赵把齐孝石留的尿交到护士站后,借了轮椅推他到外面放风。上午十点,本该是阳光充足的时间,却不料昏昏暗暗的雾霾笼罩,四周的能见度也就在几十米以内。在这种环境中徘徊,显然不是明智之举。
“你说这天,灰蒙蒙的,大清早出门还得打手电,一不留神就人撞人。我看啊,在这环境中也趁早甭戒烟了,戒了也没用,整天喘气就跟抽烟没什么两样儿。”老赵没好气地说。
“哎,你说对了,别废话了,来一根儿吧。”齐孝石坐在轮椅上还不老实,伸出两根手指比画着夹烟的动作。
“你这老东西,一点不听医生的话。”老赵说。
“哼,我是谁啊,搞预审的,天天给人甩片儿汤话,人家得乖乖地哈着我,让我听别人的吆喝,笑话!”齐孝石撇嘴,一脸的不屑,“再说了,我住院也没得了什么病,不就腿出了点小毛病吗?戒烟戒酒管个屁用。”齐孝石不屑一顾地说。
“你有理,最有理,谁也管不了你。”老赵摇头。
齐孝石坐在轮椅上,在浓浓的重雾中狠狠地抽了一口烟,没骨折的那条腿还不老实,一个劲儿地想往上抬。
“哎,你想干吗啊,你这是不疼了?”老赵责怪地说。
“哎……你是不知道啊……”齐孝石叹了口气,“这整天在床上待着啊,浑身发紧,骨头架子都快散了。这要再不出来活动活动,就真成废人了。”
老赵没有回音,沉默不语。
“嘿,你今天这是怎么了?心里有事儿?”齐孝石叼着烟卷回头看老赵。
“嗨,我能有什么事儿,没事。”老赵苦笑着摇头。
“没事就是有事。”齐孝石抖着腿说,“你别蒙我,你一搞技术的可斗不过干预审的,实话实说,甭让爷给你下家伙。”齐孝石故意逗他。
老赵一点没觉得可乐,反而更忧郁起来,“老齐,你说咱这一辈子拼死拼活的到底为了什么啊?”
“为了什么?为了活着呗。”齐孝石直接回答。
“是啊……活着。但活着真难啊。”老赵怅然。
“是啊,活着是难。”齐孝石也转过头,望着远处的天空说,“这一晃都三十年了,咱们也土埋半截子了,记得刚参加工作的时候啊,要是看见谁警衔到了督察了,那一准就改嘴叫人家师傅了。师傅是什么啊?是老逼喽。但你瞧瞧现在的咱俩,早就扛着一督多少年了,小年轻的见了面叫师傅都是便宜他们,论起岁数来,他们得叫叔。这时间啊,就跟二锅头差不多,你喝的时候吧,觉得挺爽,但一喝多了吧,又难受后悔……”齐孝石也感叹起来。
“是啊,三十年了。”老赵也望着远方说,“还记得咱们刚来预审科的时候啊,你、我和小龚,多年轻啊,咱们报到的时候说过什么你还记得吗?”
齐孝石一听龚培德的名字,心里就觉得一紧。“说了什么?”齐孝石反问。
“说了从警的目的啊。”老赵自言自语,“那时预审科的老科长问咱们啊,以后想怎么干工作?从警的目标是什么?”
“嗯,这个我有点印象。”齐孝石说。
“是啊,这个怎么能忘了呢?我记得当时龚培德说啊,他当警察就是努力干好工作,要让更多的同志在他的带领下惩恶扬善,早晚要成为一名领导。呵呵,你看这家伙,当时就雄心壮志。”老赵自言自语地感叹。“然后是你说的,你还记得自己说过什么吗?”老赵问。
“我不记得了,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齐孝石故意抗拒着回忆。
“你不记着,我可没忘。”老赵说,“当时你说啊,搞预审就是与人斗,其乐无穷,你一定会搞好业务,让所有的案子都水落石出,当个最厉害的预审员。”
齐孝石苦笑,没反驳。“那你自己呢,说了什么啊?”齐孝石问。
“我?忘了。”老赵摇头。
“你忘了,我可记着。”这回轮到齐孝石了,“你当时说啊,‘我是一个外地人,来B市公安局工作已经很满足了,就想踏踏实实地干好工作,结婚生子,买个大房子,把父母都接过来。’这不都是你说的?”齐孝石如数家珍。人就是这样,经历的事情多了,有时越是久远的记忆反而越清晰。
“是啊,谁能忘啊……”老赵根本没有忘,他只是不愿意提及,“那时的想法多单纯啊,是啊,踏踏实实、平平安安、不争不抢、宁可无功也别有过,一步一个脚印……我就是这么活的啊,但到了现在呢?忍气吞声一辈子,谁也不拿我当回事,爹妈都没了,也还没接到B市呢,什么踏踏实实、平平安安啊……我这一辈子真是窝囊啊……”老赵说着就带了哭腔。
“哎,老赵头,你这是怎么了,哎……”齐孝石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有事就跟我说说,咱老哥俩多少年了,别窝在心里自己难受。”齐孝石宽慰道。
“哎……”老赵叹了口气,慢慢坐到一旁的石台上,“你说我这一辈子啊,什么都不争,什么都不抢,但最后呢,本该属于自己的都让别人抢走了,你就说咱们局分房,我发扬风格多少次了,这临了临了该轮上我了吧,得,公安局也停止福利分房了。”老赵无奈地摇头。“没办法啊,我们老两口就贷款买房,一个月背好几千块的压力,挺不容易房子按揭还完了吧,我这儿子又出事了。”
“啊,儿子出事了?怎么回事?”齐孝石问。
“儿子不争气啊……”老赵一声叹息,“挺不容易找了个媳妇,没过几天踏实日子,就让人家给戴了绿帽子,这还不算,这些年挣的钱啊,自己没数儿,全让人家给划拉了。现在闹离婚了,还要分他一半房产。”老赵摇着头说。
“分房产?没听说你儿子买房了啊。”齐孝石问。
“还不是我的房。我糊涂啊,当初看他们结婚没什么给的,就把房子过户给了儿子。现在倒好,全贴给别人了……龙生龙凤生凤,窝囊也遗传。”老赵默默地吸烟。
齐孝石看着老赵,一时语塞。“这不行啊,按照法律也不能分给她啊。”齐孝石找补着说。
“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老实人最倒霉,这就是命……”老赵默默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