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静了,看窗外的景色唯一变化的就是路上车尾灯的闪烁。这是一个反复无常的城市,白天的繁华喧嚣是它的假面,身处其中却感受不到真实的心跳和呼吸,而只有在深夜,它才会剥去伪装、露出瘦骨嶙峋的身体,像我们每个人一样寂寞和无助。
齐孝石酒喝大了,摇摇晃晃地回到了预审支队的办公室,楼道静得诡异,时间过了十一点,值班员都已经入睡。齐孝石觉得头晕,刚才和老赵干了整整两瓶二锅头,老赵吐得稀里哗啦的,齐孝石就看着他哈哈大笑,最后笑着笑着自己也吐了一地。哎,时光啊,总是他妈的匆匆而逝,想当年刚来预审科那会儿,老赵这小子还是个挨欺负的小四眼儿。齐孝石不由自主地回忆着,但手中却没停下动作,他挪开办公室靠墙的桌子,把放在里面的行军床搬了出来,三下五除二地打开放平,又从铁皮柜子里取出被褥,平整地铺好,但找了半天,枕头却不见踪迹。他在漆黑的房间里伫立,周边没有一点声音,回忆中的豪情壮志与现实的枯萎呈现巨大的反差,他很沮丧,机械地寻找着枕头,感到无所适从。齐孝石浑身上下摸了半天才找出香烟,但找了半天却没了打火机。妈的,睡觉没枕头,抽烟没火,这简直就是自己生活的隐喻。齐孝石正烦着,身后突然发出了声音,灯也亮了。
“老齐,还没睡?”
齐孝石回头一看,来人正是龚培德。
“操,找不着枕头了,睡什么睡。”齐孝石酒劲还没过,说起话来像孩子般的沮丧。龚培德脸色青灰,愁眉不展,他下意识地帮齐孝石在屋里寻找,走了几步从一个椅子上拿起了一个枕头。
“是这个吗?”龚培德问。
齐孝石摇摇晃晃地过来细瞅,“是,拿他妈我的枕头当靠垫,小吕这兔崽子……”齐孝石轻声地咒骂。“你有事儿吗?”齐孝石想起了龚培德还在身边。
龚培德欲言又止,抿了半天嘴唇也没说话。
“没事我睡了啊,和老赵这孙子喝大了……”齐孝石对龚培德还算客气,但两人毕竟不是一条船上的人。
龚培德知道这是逐客令,但还是没走。他本想说,“老齐,咱老哥俩喝点去”,但齐孝石此刻已酒足饭饱。龚培德哑巴似的站在那里,一点没有往常的骄傲和自信。“你是不是有事啊?”齐孝石一屁股坐在行军床上,靠着枕头说。
“嗯,也没什么事,就想和你聊聊。”龚培德说。
“聊?聊什么?有什么可聊的?”齐孝石半卧着说。他的酒劲退了一些,表情又恢复了大大咧咧的样子,他对待龚培德一直是这个态度。
龚培德拉过把椅子,坐在齐孝石旁边,两人隔着一米左右的距离,正好可以摆个饭桌。但现在是在办公室,既没有饭桌,也没有白酒、花生米,就空空地隔着那么个距离。
“老齐,咱们认识多少年了?”龚培德没头没尾地说。
“多少年了?我不记得了。”齐孝石没好气地说。
“三十年了,三十年啊。”龚培德说。
“陈芝麻烂谷子的……你有事吗?有话直说。”齐孝石说。
“没事就不能找你聊聊?”龚培德反问。
“行,没问题。你是头,我是兵,你是大拿,我是碎催,无论是聊天还是做思想政治工作,我都得听着。怎么着?用我立正稍息吗?”齐孝石拿出一颗烟叼在嘴里。
龚培德取出打火机打着,送到齐孝石面前,齐孝石犹豫了一下,把烟嘴迎了过去。他没接齐孝石的话,自顾自地说:“记得那时咱们都二十多岁,你最大,老赵第二,我最小。”龚培德对着天花板笑了一下,“你最能折腾,老赵最腼腆,我最听领导的话。预审科一开会啊,你准迟到,动不动就捅娄子,老科长没少替你扛雷。老赵呢,踏踏实实的,跟现在一样,没审出几个大案子,也没犯过啥错误,内勤干了十年,又被调到技术,这一辈子踏踏实实风平浪静的,也挺好。”龚培德说得很感慨。
“你撒什么癔症,到底想说什么?”齐孝石疑惑。
“呵呵,没什么,就是觉得感慨,这一晃几十年了,好像就在昨天。现在想想,咱们年轻时你争我抢的,都想冲在前头,但最后能得到什么呢?什么也得不到。”龚培德说。“别跟我这念秧儿,我是一辈子什么也没得到,你能没得到吗?笑话。”齐孝石有些反感,“我马上就退休了,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一辈子除了年轻时挣蹦过几下,还不是闷了这么多年。你不一样啊,预审支队的大支队长,好几个二等功、三等功的,全国预审能手,咱俩不一样,不能往一块扯。”齐孝石吸了一口烟说。
“你呀,老齐,这么多年了,你还在怪我?”龚培德说。
“怪你?我怪你什么啊?”齐孝石索性跷腿躺在了行军床上。
“还不是刘松林那个案子让你背了黑锅。”龚培德少有地直接。
齐孝石躺在床上,眼睛看着天花板,一言不发。
“那确实是我的错,当时为了竞争预审科的科长,那个案件我不敢承担责任……让你背了这么多年……哎……对不住了……”龚培德缓缓地说,也掏出一颗烟,点燃,“什么叫铁证如山啊,就是口供与证据一定要紧紧相扣,不能有一点差错,重证据轻口供说的简单,但办起案来,谁能完全杜绝主观臆断啊。”
龚培德说完也沉默了,房间里顿时安静了,除了门旁的一个白炽灯损坏前的忽亮忽灭,世界仿佛都停止了运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