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
一碗冒着腾腾热气的酥茶,被毫不留情地砸在铺就着祥云花纹的地毯上。
茶香四溢,散着淡淡的奶味和清甜的茶味,在地上润湿一片。
穿着北国服饰的侍女,被这突如其来的怒气吓得不知所措,茫然地盯着赤脚站在床榻上的女子。
一身纯白寝衣,长发披散柔顺地垂于腰际,纵素面朝天,也难掩其天生的丽质,更难掩她眉眼间的风情。
那微红的眉眼,还有脸颊上未完全散尽的潮红,以及她脖颈里的红紫,无一不令人遐想连篇。
更何况还是在主帅帐中,主帅又是那样一个高大英俊的金贵太子。
若是没有经历昨夜给她换衣的话,侍女此刻简直要无法抬头视她。
可是,正因为是她给她换的寝衣,她此刻才能面不改色地站在她面前。
北国侍女竭力开口,想要将自己的身份讲明白,同时告诉她酥茶很好喝,没有毒,是太子亲自交代给她饮用的。
可是,纵她叽里呱啦,手口齐用说了一大通,明柔却是连一句都不曾听懂。
明柔不懂北国话,正如北国侍女不通南国官话一样。
侍女比划了半天,见着明柔的脸色越来越阴沉,再不敢言语,直接转身出了营帐。
不多时,裴望穿着大氅,带着一身寒气撩帘而进,身后跟着那面色紧张的侍女。
裴望入内,一眼瞥到赤足站在榻上,满面怒容的人,此间情形他早有意料,并不觉惊怪,瞧见她,又恍若未见一般,长臂挥展,也不要那侍女帮忙,抬手将大氅脱下,而后挥挥手,示意那侍女将被明柔砸落在地的杯盏捡出去。
侍女得令,不敢多言,悄然退出了营帐。
远处隐有马蹄踏地声,并着大军操练归营的号角声,暮鼓沉沉,是夜到来了。
随着侍女退出,明柔警惕地看一眼大帐外,心里计算着时辰,她记得入龙辇时正是清晨,龙辇晃悠,她不知怎么就睡了过去,其间发生了什么,似断片一般,她竟丝毫想不起来。
而此刻,天已黑,身上衣服又不是出门时的那件。所以......入龙辇时那香有问题!那香是至人昏迷的毒药!
谁会这么对她?定是裴望无疑!
“无耻!”明柔想及此,对着在软椅上悠然坐下的裴望狠狠骂出一词,并怒目向他。
裴望得了骂,也不恼,撩袍找了个舒服的坐姿,独自取过手边的一卷书,摊开阅览。
明柔的骂,好似一拳打在了软枕上,毫无回应。她气恼,瞪他一眼,赤脚往外疾奔,余光瞥见裴望,见他并没有来阻拦她的意思,她直接打帘掀起,一阵狂风呼啸而来,扫过她的发和衣,她始料不及,猛然吸了一口,而后急促地咳嗽起来。
恰这时,守门的护卫一边一人,纷纷出剑,交叉横截,挡住了她的去路。
“滚开。”明柔举袖掩口,尽力平缓呼吸。
值守的护卫看一眼稳坐帐内的裴望,见他一心看书,并不发话,谁也不敢动弹,只得说:“外面天寒,请公主入内。”
“我要回家。”明柔再次强调。
护卫得不到裴望发话,也均转回身,再不言语,只一直维持着以剑挡路的架势,明柔伸手推攘,却不能撼动他们丝毫。
退,不愿。
出,无路。
明柔又急又恼,只得侧身,脊梁挺立,面向裴望,“告诉他们,让我走。”
裴望从书页中缓缓抬眸,并不急着回她,只对外面人道:“让青鸾再送两碗酥茶来。”
“我不喝你们蛮夷人的茶。”明柔听他说要两碗,扬眉拂袖,怒目向他。
“可是你现在身上穿的,正是我们北国人的寝衣。”裴望忽略了她的怒火,目光转移至她胸前。
“那我脱给你就是。”明柔顺着他话,旋即反驳向他,可抬起的手臂刚刚触及衣襟,蓦地又顿住,除却寝衣外,她里面竟再无衣物,方才她怒气正盛,没有注意,此刻垂眸再瞧自己胸前,隔着披垂于身前的长发,内中轮廓,隐约可见。
明柔心口一滞,脸颊顿时飞红,再抬眸又正对上裴望紧盯着她的眼神,明柔立刻背过身,以侧影对他。
裴望瞧见她面上的窘迫,目光下移,示意她可以继续。
再脱就没有了,他这分明就是故意的,明柔咬牙,恨恨回他,“我不能便宜了你。”
裴望听此一言,嘴角微微扬起弧度,略过了衣服的话题,恰这时侍女青鸾又重新将酥茶端了进来,清甜茶香漂浮在静夜寒冷的空气中格外诱人。
青鸾看看明柔,小心翼翼,静端一碗递给她。
明柔忍着鼻间那悬浮的奶味,撇过头,视若无物。
青鸾不知所措看向裴望,裴望却是拍拍手侧茶几,示意她放下即可。
青鸾再度退出大帐,临走时很不放心地看明柔一眼,目有担忧,这样的忧心明柔也在青霜眼里见过,是关怀还有不放心。
北国人,尤其是跟在裴望身边伺候的,能有几个好心肠的?明柔抿唇,别过头,直直地帘帐,以此来表明自己要走的决心。
身前女子高昂着头,腰背笔挺,满脸视死如归,因正气恼,红唇微嘟,胸前长发随着她不住地吸气呼气而一起一伏。
良辰美景,秀色可餐。
裴望不疾不徐,抬指端过一盏酥茶,一边看书,一边慢饮。
书页翻动的声音,与饮茶轻咽声,在寂静的夜被无限放大,冲击着人的耳膜。
明柔看他那自在的神情,又一次轻骂出声,“豺狼。”
豺狼?
裴望听见,长指从书页中翻过,她这一次的骂声已经不复刚才的激烈。
“这个词,我觉得甚好,很贴切。”裴望再饮一口茶,脸上笑意明显,他将书合上,故意放于显眼处,继而又夸明柔,“公主好文采。”
明柔被他话语噎住,心口有着她打了他一拳,不仅没有得到回应,反而被黏糊了一手的黏腻感觉。
真是气到无力。
明柔再不接他的茬,只是在怒目向他的过程中,看到了他方才所看的书籍《南国志》。
《南国志》这书明柔看过,其中所讲尽是南国国土风貌及风俗民情,其中很多生僻字词与拗口语句,明柔初读时都觉甚烦,后来特地问过,此书乃翰林院一位年纪六十的学士所著,也难怪里面的词句读起来费神,明柔甚至曾嗔那学士为老朽木,后来她读着实在受不了,就将此书扔了。
不期,竟在此处,又一次看到了这册书。只不过不是她扔掉的那册,此册中不难看出,多有翻折的痕迹,可见其主人是在用心看它的。
可是看又怎么样呢?一介蛮夷匹夫,终究难学到南国精髓,明柔很是鄙夷地扫裴望一眼,目中多有不屑。
裴望留意到她面上神情的转变,并不将她的耻笑放于心上,只看着她道:“公主可曾看过我们北国的书籍?”
这话倒是一下将明柔问住,在她过往的岁月里,对于北国的一切都是空白,唯一印象便是他们的入侵,占地,劫财,喜女色。而他们的国土风情如何,明柔从不曾想过要去了解。
“我不屑学豺狼之道。”明柔回他,话虽如此说,但明柔知道,这不过是她强撑着面子罢了,其实在看到裴望所看书籍后,她就懊悔了,她想无论是她还是南国帝,其实都小看了对手,还是太过自大了。
只是,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你们有句古话,知彼知已,百战不殆。”裴望饮尽手中酥茶,又看向明柔,“比如现在,你,堂堂南江公主,竟没有喝我们北国茶的勇气。”
裴望说得气定神闲。
“谁说我不敢?”看书上已经输了,气势上却不能,明柔立即反驳他。
裴望不语,只挑眉看了看还冒着热气的那盏酥茶。
明柔恨恨上前,以双手捧住茶盏,似赌气般,屏着一口气,全部喝完,用完后再将空盏倒置,以示她全部喝尽了。
一盏酥茶下肚,冻僵的身子渐渐回暖,双唇因有了润泽也泛着水光。
裴望再唤青鸾,“取两碟炙羊肉。”
明柔鼓腮瞪他。
“敢吗?”裴望轻飘飘甩出一句挑衅。
他此话出了,她没有不应战的道理,只倔强着脸,“谁怕谁!”
裴望轻笑,似有意般,继续看书。
青鸾端着飘香的羊肉进帐,看到空了的杯盏,轻轻吁了口气,又特意将炙羊肉摆放至明柔面前。
裴望以目示意明柔可以开始了。
明柔不服他似一眼将她看穿的神情,凶狠狠端过小杌子在炙羊肉摆台前坐下,但看及瓷碟里整块未切片的炙羊肉时,心头又止不住地厌恶,又低骂一句,“蛮夷。”
炙羊肉飘着肉食独有的香气,明柔看着这整块的肉,一时很是犯难,她无法做到像北国人那样的举着尖刀切大肉,在明柔所接触的教养里,那是极为粗鲁的行径。
可是,现在......
明柔抬眸,看到裴望似笑非笑的神情,似在嘲笑她的懦弱。
明柔一狠心,取过尖刀,切下一片,塞进口中。
其实味道还不错,没有膻味,有点点辛辣,但可以接受。明柔吃过一片,再吃一片,裴望目光始终不移,明柔动作便不停。
不多时,明柔已是茶饱饭饱,许是羊肉性热,明柔只觉额间也隐隐出了汗,整个人舒适了不少。
“还要回家吗?”裴望笑问。
“当然。”明柔擦擦手,起身想要再次出去。
谁知下一刻,裴望却是熄了灯,将人席卷上榻,回一句:“你吃饱了,现在伺候我就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