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方马车疾驰而过,明柔一行很快被他甩在身后。
青霜的敲打,凌乱在风中,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人家压根没有惦记她们的意思,更没有劫财劫色,反而给了赏金。
很明显,是听到了青霜方才偷偷压低声音说的话。
青霜忍不住嘀咕,“都什么耳朵,声音这么低都能听到。”
明柔本满腹心事,但看青霜吃了憋的窘样,又觉好笑,看那马车远去,她的心情也稍稍松快了些。
那紧张感来得莫名其妙。
她重新提笔描眉,此事只当插曲,很快不再放于心上。
前面不远处,裴慎之一语不发,沉默驾车,后面车厢里,亦是静默无言。裴慎之耸耸肩,这世上想要取他表哥裴望性命的人多了去了,再添一两个小女郎也无所谓。
螳臂挡车,仅此而已,美□□头,只增趣味。
马蹄阵阵,带人远去。
后车厢里,懒散而坐的裴望豁然睁眼,原本脑海里那如玉如柳的葱白臂腕,亦随着涌入眼帘的光线,悄然落到记忆深处。
南国女子多妩媚,果然如此。
因着马车飞驰,车轿里落了许多杨花。
裴望视线垂落到手边书卷中的一片杨花上,他本想拂去,但在指尖轻触到那细细柔柔漂浮不定的触感时,顿了顿,想起方才看到的颈,又改了注意。
剥皮?抽筋?饮血?
裴望手指轻抬,面上容颜俊朗无波,可合起书卷的动作却极为干净利落,将那细白花丝夹在了书卷内,做了书签。
压它。
......
金山寺。
青山葱翠,寺院远远在上。
明柔下马车时,日头还早。
“公主,我们确定要三叩九拜进寺吗?”侍女青霜看着那数百的山石台阶,双腿隐隐打颤,爬上去已然很吃力,再时不时磕头跪拜,青霜想那腿岂不是要废了。
“当然。”明柔点点头,提裙拾级而上。
求佛要诚心,只求佛祖怜惜,让她得遇良人。明柔这么想着,便已然跪了下去。
其实,青霜不懂,明柔还有个不太能摆到明面上的私心。天阴沉沉,刚下过雨不久,山坡台阶上的雨水还未干透,她这一跪下去,膝弯处必定有痕迹,李郎君是读书人,娇柔女子在前,梨花带雨,是男人没有不怜惜的道理。
事在人为,该装模作样,该示弱的时候,还是得舍得跪下。
为了活着,求人求佛,都不丢人。
明柔一路想着心事,一路往上跪拜。风吹乱了发,裙角沾水,浅红渐渐湮散为深红,恰似山林石阶旁被雨水打落的花。
连续跪拜数十次,明柔已觉双膝发抖,心口喘息滞涩,额顶汗珠在帷帽下更是顺着脸颊滴滴滑落,为了逼真,明柔咬咬牙,继续坚持。
山顶处,斋舍内。
裴望正临窗而坐。他自幼在北国长大,这样的远山雾霭,青水红花,楼台烟雨,以往只是在书中见过。北国臣民,粗犷豪迈惯了,通常瞧不上南国的琴音妙舞,小桥流水。
可是天下和而不同,裴望想。
下一瞬,裴望思绪还未落尽,视线却停顿住了,半山腰有个窈窕的身影,在远山薄雾的青翠天幕下,如同被风吹拂的花,正一点点向他飘来。
裴望恍了一下神,才意识到那是位虔诚拜佛的女子。轻纱遮面,看不真切,但她身后跟着的小厮,他倒是认得,不就是方才帮他指路之人。
裴望眉尖微不可察地挑了挑,“真巧。”
“什么巧?”坐于裴望对面的裴慎之早习惯了他的沉默,现见裴望突然开口,有些不解地顺着他视线往外看,只见苍山青翠,钟鼓沉沉,余下什么都没发现。
“为何要三叩九拜?”裴望盯着远处的身影又道。
那身影越来越近了。
“大约是遇到了什么难处,请求佛主庇佑,想用真心感动佛主。你饱读南国书籍,知道的,南国人信佛,相信因果报应,前世今生,缘分天定。”裴慎之不以为意,顺着回裴望,这次他也看到了那半山腰的身影。
裴慎之一怔,这才明白了清雅俊朗的表哥裴望方才的那句好巧。
裴慎之福临心至,起了点兴趣,“那骂你的小女郎我看出来了,是南国宫里人,她们以为很低调别人看不出,但是我一眼就瞧出来了,你或许还不知道吧?”
裴慎之满心得意。
裴望笑而不语,优雅温润下暗流幽灼,是胸有成竹。
裴慎之僵住,“你早就看出来了?”
裴慎之看裴望神情,瞬间气馁,恨不得拍案,“我以为你只会征战,没想到......”
没想到你看女人的眼神,竟然也那么毒!果然脱了衣,都是男人本性!
君臣有别,虽是表兄,二人自幼一起撒泼打滚长大,情谊深厚,但后面的话,裴慎之还是忍着没有说出来,有伤他君子斯文。
只是以他对裴望的了解,纵王府里已有王妃,但裴望也都是将她当菩萨一般供着的,从没有沾指过,对王妃如此,对其他女郎也如此,从不多看一眼,而这一次......
也是那公主,确实姿容出众,北国女子难比。
裴慎之看山腰腰里越来越近的身影,眼里趣味渐浓,“南国公主突然进寺,莫不是想要为南国祈福?”
裴望不接他话。
“不对,祈福必定光明正大,而这样刻意避人耳目,只会是求私事......”裴慎之继续揣摩,“所以是求姻缘,这个时候求姻缘......”
裴慎之想起之前那侍女指名道姓的骂,刹时顿悟,一语击中裴望所想,“她是为了不想做你的女人!”
裴望眸光幽深,薄唇抿了一口清茶。
谈说间,那如同落花一样的公主已经到了他眼皮之下。
一片杨花,直接撞到了他杯口,跌跌撞撞落进了他茶水中。
......
总共跪拜了九十九次,几乎要直接取了明柔小命,以至于完全不知自己的一举一动已经被山顶斋舍内的人,看了个明明白白。
即至山顶,明柔弯膝,想要揉一揉已经打颤的腿脚,可手才触及膝盖,却惊得自己都疼蒙了,因为跪拜,膝盖已经青紫,触碰不得。
今儿,是真诚心诚意的。
今儿,戏也是十足十做的。
明柔很满意自己这楚楚可怜的效果,但愿李郎君心软,是个知冷知热的贴心人,至于她喜不喜欢,先有一处庇护所能容身,其他就再说罢。
“公主,您还好吗?”身侧青霜顾不上自己的腰膝酸软,听到明柔轻嘶的吸气声,忙过来扶住她。
“无妨。”身子虽累,明柔转身,看青霜两腮飞红,额发尽湿,再看青桐也是大汗淋漓,想及她与他二人都是天微亮便跟着她出宫的,连早膳都没用,此番又是如此折腾,已是体力耗尽。
明柔想了想,指向斋舍道:“走,进去吃你们最爱的素面。”
听及素面,想起寺中师父们勾兑的甜面汤和浇头,青霜精神大为振奋,连答:“我要素浇面。”
“我要三鲜面。”青桐跟着附和。
自幼跟着自己的小厮侍女,所求向来简单,一碗甜汤面,就能满足。
明柔眉目微动,有些动容,更坚定了向李郎君主动提娶的心。她不是一人,若是她被虏去北国,落入裴望之手,那青霜和青桐,以她与他的心意,必定是要与她同生同死的。
青霜青桐,姐弟二人,幼时失亲,青霜无奈进宫谋生,青桐不忍姐弟分离,自残了命根也要跟着姐姐一同进宫。七岁相识,如今已有十一年。对明柔而言,他二人不是她的兄妹,却更胜她兄妹。
简单素面,一定要满足。明柔笑容坚定,带青霜青桐向斋舍而去。
斋舍内,裴望闲敲棋子看落花。
裴慎之心不在焉把玩着自己的白棋。
美食当前,明柔、青霜、青桐三人难得轻松,携手踏进斋舍,齐齐进入,纷纷僵住。
不是冤家不聚头!
青霜握着明柔臂腕的手一紧,“怎么会这么巧?我敲打过他们,他们不会记仇吧?我看他们的个子好高啊!宽肩长腿的,青桐绝对不是他们的对手。”
想起他们打赏的那一锭银子,明柔压低声音,“不至于。”
只是,明柔留意到青霜后面的话,心下猛然一惊。
明柔愣了愣,因是见过,再次碰见也不能当作完全不识。明柔想了想,礼数周全,向那二人微微福了福身子,算是行礼,而后果断带着青霜青桐挑了离他们最远的一桌坐下。
泾渭,分明。
不一时,三碗素面端上,香气撩人。
主仆三人,悄然吸面,安静无声,只余面香张牙舞爪,四处缭绕。
裴慎之君子端方,悄悄吸鼻。
裴望知他心思,并不阻止。
裴慎之爽快招呼斋舍沙弥。
沙弥问:“红汤还是白汤?”
裴慎之不解,只想白汤定是清水面,不好吃,故而回复:“红汤。”
不一时,沙弥也奉来两碗素面。
裴慎之推一碗给裴望。
裴望以余光瞥一眼正在秀气用膳的女郎,目光瞥及她潮湿的裙角和跪痕明显的双膝。
裴望垂眼,挑一根面条入口,愣住,难以下咽,他向来喜辣不喜甜食,裴慎之亦是。
裴望下意识出手制止裴慎之。
对面,裴慎之口腹之欲被那三碗面勾起,低头猛喝一口面汤,方看见裴望欲言又止的表情,下一瞬却是直接吐了出来。
动静之大,引得明柔三人齐齐看向他。
裴慎之口中还有面汤余味,再见自己着实狼狈,心下有苦难言,直呼有辱斯文。
“好端端的面条,为何要放糖?”裴慎之叫苦不迭,又请来沙弥,“请换白汤。”
沙弥如他所愿。
因有了前车之鉴,裴慎之小心尝一口,这次虽未吐出来,表情却依旧难看,“这里的男人都吃这口? ”
裴望看了看面,再看看女郎处投来的目光,忍着将口中滑溜的面条咽了下去,并以目光制止裴慎之。
裴慎之彻底无奈。
明柔想了想,请青桐送去一碗白粥并一碟脆笋。
裴慎之意外,连同裴望也是料想不到。
“替我谢谢你家女郎君。”君子风度时刻要保持,裴慎之意外之余也不忘向明柔道了声谢。
青桐点头应了,却不挪步。
裴慎之不解,已经谢过,还要如何?
“怎么?”裴慎之问。
“要银一锭。”青桐面无表情伸手要钱。
什么路子?裴慎之目瞪口呆。
裴望点点头,裴慎之无奈,取过两锭银给青桐,同时顺手取过随身带的辣椒粉,三两下混入白粥,眨眼间白粥变红,呛味袭人,他却满足地喟叹了一声。
青桐得了银子转身,目光从裴望身前的面碗上扫过,那碗面,裴望吸了一口之后,再没动过。
青桐重回明柔身边。
明柔面色已然苍白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