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5
覃真本人是旱生植物,年少时在寒风里催折,长大后又在干涸里茁壮,到了这个年纪,其实泪水已经很少,轻易不会再落下。
但意外还是被最不想撞见的人撞见,如同命运使得他们收获巧合的前几年。
那年除夕过后,她选择抓住陈泊闻给自己重生的机会,使劲往前一步,扔掉无措和腼腆,做了他的青涩经纪人。
说到底两人都由此觅得生路,因为彼时陈泊闻掀了投资商的桌子,顺利成为无人上心的刺头,本身比丑闻更棘手。
他空无资源,她没有人脉,两人一拍即合,做起KW里落魄一对。
覃真缺乏做经纪人的经验,也没从许龄那里学到什么真正有价值的东西,到头来掌握的林林总总缝补不上,还是要从零开始摸索。
好在陈泊闻本人耐心还算不错,他虽然散漫却乐意俯身教授,凭借三分指点七分勤奋,覃真在一个月内迅速熟悉各项活动流程。
她还记得寂寂无名时的那些夜晚,自己坐在副驾驶看陈泊闻开车,两人在沪城一圈一圈地绕来绕去,他为兜风,她为寻觅。
覃真感激陈泊闻的收留,某种意义上他是她的救命稻草,因为他的邀请,这场贫瘠人生才会被赋予全新希望。
她也好奇过陈泊闻的动机,怀疑这是否是他游戏人间的副本,自己又是否是他的实验对象,毕竟她相貌平平,没有长处,还总是哭。
可一直没能开口。说多错多,覃真没办法承担有可能再次失去的风险,好好工作是她唯一能为陈泊闻做出的贡献。
但彼时故事并不完美,毕竟两人只是纸上谈兵,KW没有给予陈泊闻任何曝光机会。
艺人没有工作,公司便没有收入,经纪人自然不会有饭吃,覃真却还是按时拿到工资。陈泊闻说这是“同舟共济金”,让她好好收着,覃真看着银行卡里的数字,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所有人都清楚陈泊闻的处境——被冷藏的过气艺人。一年前那支漂亮的珠宝广告并不能成为他终生发亮的光环,流量明星必须依靠更多点缀加以装饰,必须不断活跃在大众视野,不能被人忘记。
陈泊闻对此格外从容,覃真却无法淡定,她拒绝成为璀璨星辰逐渐暗淡的旁观者,更何况陈泊闻身上拴着两个人的命运。
她必须行动起来。
覃真开始拿着陈泊闻的资料联系一家又一家影视和广告公司,从春天走到秋天。相处半年,她清楚陈泊闻的脾气,所以从来不主动提及应酬二字,只是自己沉默争取。
覃真人微言浅,话术浅薄,常常受人奚落和嘲讽,但因一贯收获这些东西,所以她并不怎么觉得委屈。她内心坚定,要做很好的经纪人,要报答陈泊闻的恩情。
覃真那年只有十八岁,懂一些人情世故,却又不太懂,所以不意外地碰壁。
人在人之上时,是很难把别人当人的,因此人在人之下时,也很难把自己当人。无名经纪拉拢客户,伏低做小是功课,点头哈腰是必须。
逆来顺受是王道。
覃真没喝过酒,却架不住别人劝诫。她托从前同陈泊闻关系不错的广告商介绍,坐在好不容易挤进的饭局里,看眼前的杯子不断被注入黄色白色红色液体,抗拒无论如何也吐不出。
是她太蠢,没料到这场酒局的东家是何政——半年前,陈泊闻曾因劝酒诱哄掀了他的桌子。
何政在外名声很好,是著名导演,为人宽和,那时却一改旧日慈蔼,现出真面孔,他在喧闹戏谑里示意周围人停下动作,给覃真转去一瓶人头马。
“不常见这么用心的经纪人,看你很有诚意,这样吧,干掉这一瓶,我就考虑考虑原谅他。”话闭,何政露出一抹笑,恢复长辈温和。
对方有意为难,旁人当笑话看,覃真蜷缩手指进退维谷,在笑意无法维持的下一秒,老实本分地吞掉了一整瓶。
后来她才知道,那瓶Remy Martin Black Pearl Louis XIII在前一年曾拍出16.5万美元的高价,是世上最昂贵的奢侈名酒之一。2013年,美元兑换人民币的汇率是6.1956,那瓶人马头折合人民币一百万块,也折合掉她当时所有的尊严。
酒很烈,覃真喝得快,咽下最后一口时,身体甚至没有反应过来。所有人都以为没有问题,荤素段子也往她头上盖。
为保全四周兴致,覃真同样硬撑苍白脸色,以至于一个小时后没能成功迈出包间,起身时昏倒在大理石地砖上,随后被救护车紧急送往医院洗胃。
陈泊闻踏着夜色赶来时,覃真已经将能吐的不能吐的全部吐出。她躺在人来人往的走廊里输液,目光搁在白色天花板上,没有悲伤表情,眼泪却落个不停。
其实没有什么,她只觉得人生好难。
陈泊闻头一回没问覃真为什么在哭,又为什么醉到洗胃。他收敛了笑,阖着眼皮看她,半晌捏了干净纸巾,沉默地擦掉覃真眼角的水痕。
他们四目相视,之间没有争执,没有训斥,没有推诿,只有大片大片的沉默。
那会儿是夏秋之交,雨水很大,寒意到夜晚开始涌出。陈泊闻站在一旁听完医生嘱咐,给覃真掖了掖被子,看她入睡,而后在窗边站了一夜。
大约在听雨水。
那一夜后,陈泊闻变了个人。他还是会笑,留有少年意气,却不再抗拒虚与委蛇的奉承,上道如同老手,面对赞誉更多平和,扔掉多余的不耐。
何政也言出必行,不再刻意为难陈泊闻,他逢人便讲覃真酒量不错,下次有缘要再会。覃真因此无法推脱圈内酒局,她将这视为争取光鲜生活的代价,痛恨却不后悔。
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
路是自己选的。
那半年两人都很辛苦,陈泊闻白天试戏,夜里应酬,覃真赞同他出席,却禁止他饮酒。她说这种辛苦不需要分担,只希望他能一直本分地做个好演员。
陈泊闻是覃真的希望。
她不坦白,但他清楚。
他们都尽量将生活装点得快乐,痛苦永远掩藏心里,不讲不说,情谊就这样结下。
那年冬至,她刚散了饭局,拿到稀罕的代言机会,昏沉中靠上副驾驶,闭着眼睛接过陈泊闻递来的茶水。
头痛欲裂,她胡乱吞下几口,迟迟没能等到陈泊闻将汽车发动。
她睁开眼睛,拧紧瓶口,一边抽出湿巾擦干净花掉的口红,一边看向陈泊闻,“怎么不走?”
两人都看重保密,车厢顶灯没有亮起。陈泊闻的手指搭在方向盘上,漂亮面容隐没在潮湿晦暗中,近在咫尺也看不太清。
她不知他在思考什么,两人视线没有交错,秋夜里只听见陈泊闻随意开口:“你有没有什么,特别想得到的东西?”
覃真以为陈泊闻是心血来潮的老板,在扮演阿拉丁神灯的角色,想要奖励辛苦能干的下属,于是无声笑了笑,说我没什么东西特别想要得到。
虽然一路走来,缺失,错过,被剥夺很多。
到底选不出最想要。
可沉默两秒后,她又迟疑着开口:“当然,如果可以,我还是想读书。”
读书,上学,安稳学习,像这世上的很多人,顺利完成学业。这是覃真年轻岁月时的人生理想,也是她辈子最大遗憾。
话音落地,陈泊闻短暂地“嗯”了一声,随后垂下眼睛,利落地发动汽车。
覃真抿唇。
这回答没什么滋味,他现在孤掌难鸣,也无法许诺自己去往学校就读。她停顿片刻,勾勾唇,礼节性地回问:“你呢?你有什么特别想要得到么?”
引擎声迸发,橘黄色仪表盘迅速亮起,光种点点映入陈泊闻的眼睛,他目视前方,专注驾驶着,没有立刻回答。
十二点钟,沪城夜生活喧嚣,市区依旧人潮汹涌。
半晌,车子驶过盛满霓虹的高架桥,流畅汇入熙来攘往。直到此刻,光影斑驳里,覃真才听见陈泊闻口齿中缓慢的那一句——
“如果能力足够,我不想再让你有任何一次的醉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