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03
媒体说陈泊闻最近几年神出鬼没,整个人看上去也恬淡许多,大约阅历在这里,很难再锋利。
但依覃真看,未必。
她转身攀谈时,陈泊闻正好摘下宽大墨镜,露出一双漂亮眼睛。
那瞳孔漆黑疏离,如旧时般漫不经心,闻言也只在覃真面上一瞥,停顿两秒,随即便侧身将墨镜扔在桌上,单手解开大衣扣子,冲佟闫点头示意。
空气中徒留一点香气。
覃真收回笑容将指尖搭在椅背上,瞧始终不怎么开口说话的徐东伸出热情橄榄枝:“早就想见你,结果手里的项目没一个看得过去。”
这便是居于行业金字塔顶端人们的待遇。
不必热情,不必诡计,不必撕破脸皮豁上自己,三两句谈笑自做索引,稀里糊涂便被人塞进成色质地最好的东西。
雲婴也是一副极高兴的模样,她伸手拉开自己的椅子,示意给他留出的位置:“昨晚领奖,今儿个聚会,我们也沾沾影帝的光。”
此话一出,房间内气氛又升温一度。
这是实打实的恭维了。被众星捧月的陈泊闻给面子地勾起一点唇角,随意在空中摆了摆手,说着“谢谢”,步履却绕过雲婴,直奔佟闫。
避嫌是每位艺人出道前的必修课。
雲婴动作微顿。
徐东见状,喜上眉梢,给这人添茶,神态殷切:“两年没见,居然跑去国外跟程导深耕!”他敲敲桌子,不掩来意,“我手头这几个本子,什么时候能轮到你瞧一眼啊?”
他最爱在酒桌上谈生意,没有铺垫,直白得很。可有人不愿意。
“改天,再问辛远哥组局。”
陈泊闻晃了晃茶水,四两拨千斤,将邀约推了回去。
徐东还想再说,被佟闫拍了拍肩膀:“哎,哎,哎,着什么急啊老徐,他今儿就坐这儿了,又跑不出去。”
另两位媒体人也乐:“这不是想凑凑拿奖的热乎气儿嘛!”
一室生春。
覃真坐在那里,搅动着茶碗,挑起眉,同所有人一样把目光投放在陈泊闻身上。
忽略掉雲婴那一点不显眼的停顿,这是她今年参加过的,最真心实意的投资局。
金主掏心掏肺想要出钱,经纪人对着陈泊闻虎视眈眈,媒体人倾耳拭目意图挖到更有价值的新闻。
所有人翘首跂踵,唯她一人不同。
并非覃真难伺候。
可在场还有谁真切记得,今天一局,主角实为沈伽一?
徐东是她托雲婴递过去的名片,说给手里的好孩子敲个门。佟闫则是半路杀出的程咬金,美其名曰赏识沈伽一。
覃真本来想这局怎么着都得组个十天半个月,结果一来二去,竟仓促放在今天。
她还天真以为能有被伯乐赏识的机遇。如今看来,不过是借沈伽一的名,为徐东搭上陈泊闻做嫁衣。
这会儿徐东正怒骂片酬乱象,他吞下几杯酒,越说越激动,佟闫和雲婴则在犄角旮旯聊上几句。陈泊闻话很少,动静幅度都很小,目光随意搁在那里,偶尔点头,瞧过去更像尊精美瓷器。
覃真抿唇。
她不清楚陈泊闻为何会来,佟闫和他又有什么关系,但既然做人经纪,便不能干坐到底。沈伽一得吃饭,她也得吃饭。
覃真刻意忽略掉心头那一点晦涩,嚼完那片鲜笋,准备见缝插针将话题慢慢拉回初衷,开口时却被佟闫截住:“覃老师——”
她抬头,看佟闫挑眉:“我记得你跟泊闻交情不浅啊?你从前应该做过几年他的助理,怎么两个人像不熟悉?”
这是不曾被挖掘的旧事。
周身顷刻间安静下来,几双眼睛径直盯住覃真,包括始终心不在焉的陈泊闻。
从进门,他便与她相对而坐,菱形的桌子,两人共享一条笔直对角线,纷纷扰扰里竟没有一次视线交错。
眼下目光重叠,覃真却无暇体会太多,她提醒自己身边坐着两位浅淡交情却鹰眼如炬的媒体人,大脑飞速旋转,想要回答得体面。
“是做过几年助理。”
她莞尔,指尖捏起纸巾:“但工作人员那么多,又那么多年过去,佟老师不提,我也不好意思开口。”
“陈老师刚拿了影帝,我这上赶着问候,好像专门过来占人便宜。”
这是几年来覃真头一回在亮处提及历史,她讲得随意,并不避讳陈泊闻的淡漠眼神,言语间带着崇拜偶像的天真,寥寥几句讨巧得很。
佟闫笑,他的指节扣在桌上:“你这话可生分了,问问问问,在场我们谁不想占影帝的便宜!”
“就是!我今儿过来不就是为贺贺影帝,要不然——”
徐东拍着桌子意图附和,腰背挺到一半才突然反应过来,像个卡壳的机器,“还有那个什么,什么伽一?”
于是事情由此得到转机。
“沈伽一。”
覃真耐心地重复了一句,她终于找到为自家艺人筹谋算计的时机。
趁对方还有兴趣,她跟徐东简单讲了几句,包括沈伽一过往的成绩,以及公司的期许,捎带着雲婴的补充,顺利达到今晚的目的——
“得。”
徐东点头,“今儿高兴,你又做过泊闻的助理,喜上添喜,这周有空,让你那个艺人过来试试戏。”
喜上添喜。
所以说到底还是占了陈泊闻的便宜。
可面子还是要做足。
“谢谢徐导。”
覃真咽下心里郁气,起身冲徐东举起茶杯:“我以茶代酒,感激都搁在水里。”
与投资商共宴多年,她清楚很多时候不能犹豫,也不能讨价还价。
徐东不是她能调侃玩笑的对象,他雅俗通吃,若放在平时,自己大概要用酩酊大醉来换取艺人的试戏机会。今日算走了大运,平白几句得人青眼,故而无论怎样都得主动些。
说罢,不等徐东回答,覃真仰头将茶一饮而尽。
佟闫鼓掌,直言有心,被人借光的陈泊闻却始终不动声色。从对面人最开始回答,他便是这副样子,手指摩挲着杯子,安静靠住椅背。
大概没有什么能引起兴趣的新鲜事,他面上无波无澜,视线随覃真的动作偶尔移转,偶尔停顿,像局外人一般,对着这场俗套交际全程冷眼旁观。
九点钟筵席散尽。
在无聊喧嚣中浸泡三个小时的覃真被倦意包裹,走出大门却遇上瓢泼大雨。
滴酒不沾的陈泊闻轻巧告辞,昏醉的佟闫和徐东同乘一辆白色宾利离开,微醺的雲婴则被富二代男友接回。覃真碍于不与工作伙伴私下交集的习惯,婉拒对方同返的邀请,此时却开始后悔。
芙蓉街处在城郊野外,周边是青山绿水,夜色里却寒意深深。
覃真手边没有任何能够证明身份的私人证件,无法定住酒店,又不愿叫公司其他人大老远来替她解决麻烦,最后只能窝在大厅硬榻里,打着哈欠联系司机,等雨势渐微。
酒楼大厅后头用黑砖累起,前头铺了层层叠叠的灰瓦,四处布置着高翠的竹子,细密地营造出旧江南的味道。
漉漉的雨水沿着深灰的台檐落下来,仿佛永不停歇,覃真一时望出了神。
其实这不是她第一次因为暴雨身陷囹圄,把时间的进度再往前拉,在更早更早的夜晚,她便因为暴雨陷入过人生困窘。
那是覃真入行的第十二天。
彼时她还未成为知名经纪,只是三线艺人不起眼的生活助理。从大山里出来,往城市里扎根,初入江湖满脸青涩,没有钱打扮,永远干净的衣服做她的招牌。
那时候她年纪很小,只有十七岁,看不懂眼色,不晓得变通,人微言轻,毫无防备,所以总被人无意间怜悯,以及有意间使唤。
而使唤更多。
所以在她第一次跟行程的当晚,便被人恶意吩咐抱着衣服留在队伍一行的末尾。
那些人嫌自己愚钝,她是知道的,可不清楚的是他们厌恶的心意竟会如此强烈,强烈到凌晨打着电话要在郊区的她独自将两大包衣服运去CBD。
那晚的雨水比今夜还要大,她叫不到车,人又惶恐又着急,被焦虑冲昏头脑,跑去跟酒店工作人员商量能不能借用他们的私家车运输,结果对方开出一万块的高价。
她囊中羞涩,红着眼睛跟人道歉,说打扰,无奈之下用两百块人民币买了十只超大型号的塑料袋子,将两大包衣服仔仔细细裹好,用胶带勒在肩上,随后便只身一人冲进雨中,骑着不会中途没电的单车,歪歪扭扭摸黑将东西送到。
那是她这辈子最难以忘怀的骑行之旅,共计四小时三十七分钟,跌了十二个跟头。
赶到CBD时天色已经蒙蒙亮,她如落汤鸡般将衣服交到那人手上,还搓着发白脱皮的手指鞠躬,说麻烦你。
她以为勤勤恳恳会等来不错的结局,再不济也有一点塑料关心,可是没有。那人甚至没有多看一眼她的艰辛,拿到衣服后只是皱眉,说下次不要这么脏乱的出现,赶紧把自己烘干,不然禁止参加半小时后的团队聚餐。
因为艺人要拍庆典开幕前的vlog。
而她一身狼狈,不配出镜。
其实她也没有很懦弱,起码眼泪掉下来时对方已经转身走开几步。她甚至搞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哭,明明衣服干净送到,工作圆满完成,过会儿或许还有大餐在等。
覃真到现在都还记得清楚。
那间酒店叫“Romantique jour de pluie”,中文意思是“浪漫雨天”,四周敞亮,围着巨大玻璃墙。她不敢哭得显眼,生怕被拍,所以躲在高大的绿植背后,做起另类悲伤盆栽。
这是她经历过的事,是她吃过的苦头,也是她日后回想起的财富。即便苦难不能被成为财富,可毕竟还是要说服自己往前走。
她就这样走啊走,穿过一场又一场大雨,掉下一滴又一滴眼泪,最终走到今天。
覃真叹了口气,她起身,站在大厅的瓦檐下,看纷飞雨水将大地冲刷。
沪城的雨夜总是潮湿,她是北方人,以往总在忙碌中惹出一身湿疹,如今徒然发觉皮肤如昔,心中更加感慨。
原来独身一人打拼的岁月已经过去这样久,久到连身体都开始习惯这里的闷热气候。
时针已经指向十一点钟。
覃真从包里拿出手机,打算预约出租车司机。
低头的瞬间,有辆车缓慢停靠在距她几步之遥的正前方。
是辆黑色的迈巴赫。
覃真没有发觉,她划拉着手机,在等司机接单。那辆车也没有鸣笛催促,不知在等什么。
直到泊车员跑过去弯腰敲窗:“先生您好,请问您需要帮忙停车吗?”
覃真抬头,看迈巴赫车窗缓缓下降,夜色里露出一张漂亮面皮。
是陈泊闻。
他简短地跟泊车员讲了几个字,随后便朝覃真看过来,那一眼穿过淅淅沥沥的雨滴,深邃,漫长,似隔着层层叠叠的岁月安静相望。
覃真下意识地捏住冰凉的手机。
“上车。”
陈泊闻冲她示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