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唐鲁之争

隆武朝廷新建,颁诏各地,很快就得到了两广、赣南、湖南、四川、贵州、云南等地的承认。

但也在这时,朱聿键才知道鲁王已经在浙东地区出任监国了。

怎么办?

隆武帝认为,鲁监国应该取消“监国”的名号,归属到自己的名下。

虽然唐王和鲁王在谱系上都与崇祯帝相距甚远,但在拥立时间上,自己早于鲁藩,而且已由监国称帝;地域上,自己的政权已经得到了除浙东以外各地南明地方政府的承认,鲁监国政权只局促于浙东一隅之地。

于是,该年九月,隆武帝以正统自居,派遣兵科给事中刘中藻为使者,前往绍兴颁诏,宣布两家无分彼此,鲁监国委任的朝臣可以到隆武朝廷中担任同等官职。

考虑到鲁王已经对外宣称出任监国的事实,隆武帝也设身处地地替鲁王着想,在诏书中诚恳地表明:“朕与你相约定,朕尚未有子,收复南京之日,朕即让位给皇侄,彼时,朕一定穿布衣戴角巾,不为俗情杂务所烦扰。”

隆武帝诏书的到来,无疑在鲁监国朝廷掀起一场轩然大波。

鲁监国手下群臣赞成开读诏书和反对开读的人数大约各占一半。

有大局观念的大学士朱大典、督师钱肃乐、大将方国安等人赞成闽浙联合,同意接受隆武朝廷的正统地位。

钱肃乐说:“大敌当前,同姓叔侄如果大搞窝里斗,怎么可能成就中兴大业?就目前形势而言,监国改称为皇太侄而效命于隆武,也未尝不可;倘若我们的队伍率先收复南京,到时,帝号也不是福建人想夺就夺得去的。”

方国安也说:“大家同为帝王子孙,心中所想的都是收复祖宗疆土。现在隆武帝既然已向天下宣布了登位的消息,相对来说,比较难以改口退位;我监国不妨以降心相从。”

朱大典则说:“姑且就先以皇太侄的身份相答,强敌在前,千万不可以同姓先结仇。”

的确,强敌迫近,同姓相争,难以中兴,而且各自为战,就容易被敌人各个击破。

大学士张国维、督师熊汝霖、大将王之仁、国舅张国俊等却坚决反对。他们认为,唐王与鲁王的身份相同,凭什么向唐王称臣?而且,鲁监国已经成了浙东抗清的一面旗帜,一旦归统,很可能会使整个浙东的大好局面濒于瓦解。

张国维在疏中说:“国家遭遇了这场大变难,凡为太祖高皇帝的子孙,都应该同心戮力,共图兴复。成功之后,先入关者为王,现在不可以分出谁在上谁在下。而且我鲁监国在人心涣散之日,千辛万苦,好不容易这才把人心给收拢起来,一旦向南拜福建为正朔,刚收拢的人心就再也不能为我所用,到时后悔莫及。”

熊汝霖也说:“主上原本就没有据有天下的野心,唐藩也没有坐登大宝之理。有功者王,乃是万古不变的定论。如果我们的军队能收复杭州,那便是立定了中兴一半跟脚,彼时主上早正大号,就是名正言顺。对比一下,福建人投机倒把、乘时拥戴,其不过只拥有闽越之地,这规格、这局势,还能倒过来说吗?千秋万世,公道犹存。当然,如若我们的军队不能收复杭州,而福建兵不但收复了杭州,还克复了南京,则功业在人家那里,谁还能与他们相争?到那时再讨论要不要迎诏尚未为晚。”

张国维还在朝堂上当着众人的面侃侃而谈,说:“继承大统的人,在和平时期所看重的不是是否为嫡出长子,而在这纷争世乱谁先建功。唐殿下如果是提兵北伐,那我张国维愿意执戟为前驱。唐殿下如果是想关起门来做天子,并以官爵来瓦解浙东兵将抗击鞑子兵的军心,那么,恢复将遥遥无期,中兴不知要待何年何日!这样的人,绝对是太祖高皇帝的罪人,张国维不敢奉诏。”

一番高论说完,张国维又掉头对隆武帝派来的使臣说:“张国维现在只以在长江沿岸收集文武人才、训练军队修缮军事器械为第一急务,不知唐殿下所封张国维东阁大学士为何官,你可以将我这句话一字不改地向唐殿下报告。”

毫无疑问,鲁王的立场是站在张国维等人一边的。

以血统论,他觉得,自己和唐藩都是一样的,凭什么你唐藩可以登帝位我却不可以?虽说唐藩称监国的时间比我略早,可是,我们和清军作战的时候,你们唐藩的军队哪去了?你们唐藩的军队从杭州一路奔命,什么也顾不上,这也就算了。可是,到了福州,都登位称帝了,都过了几个月了,也没看到你们发一兵一卒跟敌人见仗,我们这边呢?我们在浙江第一线和敌人流血流汗、拼生拼死!

鲁王以退为进,先宣布退位归藩,在张国维、熊汝霖等人的坚持下,便很快向隆武帝的使者表明了自己的态度,说:“唐、鲁都是朱姓同宗,没有亲疏之别;义兵同举,无分先后,谁先成功谁即称帝。”

张国维还拔剑威胁钱肃乐等人道:“从今以后,有谁再敢以‘和气’二字替福建说话的,就先请他尝尝我张国维宝剑的滋味。”又说:“今日就算是请太祖高皇帝来坐评此事,唐鲁之间的距离,可不只在八尺和一丈之间!”

隆武帝虽然饱受牢狱之灾,但人情世故也并非一窍不通,知道单单空口白牙地许个诺就让人家归入隆武朝籍的难度太大,决定上点硬货——一六四六年正月,隆武帝命都御史陆清源携带白银十万两前往浙东犒师。

并再一次以手敕强调说:“朕无子,王为皇太侄,朕有天下,终至于王。同心戮力,共拜孝陵。”

然而,已经铁了心闹独立的鲁监国部将却将陆清源杀害了。

这、这……

隆武帝当场给气翻了。

好,好你个朱以海,给脸不要脸是不是?你无情,休怪我无义!

隆武帝勃然大怒,扬言报复。

鲁王迅速做出反应,命令张国维抽调义师,由自己亲率前往浙闽边界进行防御,另委余煌为兵部尚书,接替张国维,总督江上之师,准备和隆武政权拼个你死我活。

鲁监国军队中,有人高喊着“凭江数十万众,何难回戈相向”的口号。

唐鲁两大政权的这种敌对姿态无疑分散和削弱了江上的军事力量,动摇了军心,为江上溃败埋下了祸根。

当然,唐鲁之间的战争一时半会儿还打不起来。

隆武帝另外想了个狠的,即绕过鲁王,直接给鲁监国政权内的文官武将晋官封爵。

真别说,这一招,就把很多将鲁监国政权的官员招揽入了福建。

鲁王觉察了,针锋相对,也派人来大挖隆武政权的墙脚。并且,把这墙脚挖到了隆武政权军界第一号人物郑芝龙的身上。

隆武帝闻讯大怒,将鲁王派来策反郑芝龙的裘兆锦、林必达等人囚禁。

鲁监国上书索人,在书中对隆武帝只称皇叔父,不称陛下。

隆武帝同样把前来送信的陈谦关了起来。

御史钱邦芭密奏道:“陈谦是鲁王的心腹,郑芝龙的至交,今日如果不将他除去,以后一定会对我不利。”

于是,隆武派人将陈谦斩首。

从此,鲁监国与隆武帝彻底进入了敌对状态。

鲁监国为了把正统的地位争取过来,立志建功在隆武之前。

他除了沿钱塘江布防外,憋足了气,准备收复杭州、再收复南京、祭拜孝陵,在海内树立自己的威望。

一六四五年八月,鲁监国向杭州组织了一次颇具声势的进攻,惜乎未能得手。

一次不行,再来!

十一月,鲁监国晋封方国安为越国公、王之仁为兴国公,并且筑坛拜方国安为大将,节制诸军,准备再攻杭州。

为了保证战斗的胜利,鲁监国本人亲自到钱塘江边西兴犒军,每名士兵赏银二钱,“责限过江,攻取杭城”。

其实,鲁监国此举是很不现实的,要知道,他所能倚仗的不过方国安和王之仁两支军队,粮饷来源仅取于浙东一隅之地,未免势单力弱,难以为继。

鲁监国也意识到自己力量孤弱的缺点,为了扩充队伍,不惜以高官厚爵收买支持者,一时间,朝廷鱼龙混杂,官职紊滥。

在这种并不切合实际政策的支撑下,鲁监国再次集结起了一支号称二十万人的军队。

也许是刻意对外界显示出自己的从容镇定、胸有成竹,又也许是宗室王爷的纨绔气味太浓,积习难改,在这样一场大战之前,鲁监国居然在前线营地上调弄声色,欣赏歌舞。

为此,李寄有《西施山戏占》诗戏谑云:

鲁国君臣燕雀娱,共言尝胆事全无。

越王自爱看歌舞,不信西施肯献吴。

塘江为边界。守江诸将日夜置酒唱戏,歌声响彻百余里。当是时,余固知其必败矣。

战斗的结果还真被李寄这张乌鸦嘴言中了。

二攻杭州,鲁监国军铩羽而归。

此战,守城的清军分三路出击,俘获明军副将十一人,参将、游击、守备四十八人,斩杀及俘获士兵无数。

经过这次惨败,鲁监国迅速蔫了,军事战略从进攻转入了防御。

其实,鲁监国除了在生活作风上腐败之外,还存在很多问题。

比如说,在用人行政上,他唯人是用,无论是谁,只要肯跟着我朱以海干,我朱以海就不会亏待你,一定重用。

这么一来,鲁监国政府的行政班子极其庞大,人浮于事,工作效率低下。

比如,鲁监国的妻兄张国俊,活脱脱一个市侩小人,因为当众表了忠心,得到了重用。但此人每天只知在朝中结党营私、争权纳贿,扰乱朝政。

甚至,曾经有降清污点,却被裹挟进了鲁监国队伍的奸人谢三宾,自从和张国俊搞好了关系,得到了张国俊的援引,也出任了鲁监国政权的大学士。

张岱为此摇头评价说:求贤若渴,纳谏如流,是帝王美德。但我们的鲁王在求贤和纳谏两项上,又做得太过了。鲁王每见一人,便倚为心膂;每闻一言,便信若蓍龟,实意虚心,全部允诺重用。但转眼,又不是这样的。见了第二个人就把第一个人弃若敝屣,听了第二句话就把第一句话视为冰炭。如此这般,虽招揽来许多人,但这许多人都能自始至终受到重用的。可叹归附朝廷的人虽多,鲁王也不过孤寡一人,樯橹一动,便散若浮萍;鲁王的朝廷,就是一张无柁之舟,随风漂荡,归属不定,怎么可以与之共图大事啊!

另外,在军事建设上,鲁监国又分不出主次,做出了许多本末倒置、大伤民心的事。

原本,鲁监国这个草头班子是孙嘉绩、熊汝霖、钱肃乐这些人发动民众搭起来的,鲁监国就应该把这些人当作元老级的功臣来看待,把他们的军队当成可以依赖的主要力量。可是,方国安、王之仁等人来了,鲁监国觉得方国安、王之仁两人的队伍是正规军,就反客为主,以方国安、王之仁等人为主,而以孙嘉绩、熊汝霖、钱肃乐等人为客,把这两支队伍划分为“正兵”和“义兵”,“正兵”享受国家公务员待遇,由财政发工资;“义兵”嘛,自力更生,自筹粮饷。

试想想,鲁监国政权仅据有浙东一地,田赋已被“正兵”搜刮一空,“义兵”又能到哪儿筹集到粮饷?浙东各处义师因为粮饷断绝,大多散去。

而“正兵”和“义兵”加在一起向百姓索饷,百姓负担沉重,苦不堪言,怨声四起。

鲁监国政权由此大失民心,前景堪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