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年底,南京来了个游方和尚,疯疯癫癫,口出狂言,自称大明亲王,直闯皇宫,口口声声要找弘光帝。
既是大明亲王来寻亲认戚,弘光帝不敢怠慢,但鉴于天下宗室众多(诚如前文所述,崇祯末年已高达二十多万人),却也不肯轻信,先交由有关行政部门审理鉴别。
然而审理的结果让人大感意外:这个和尚其实是个骗子,徽州人,在苏州为僧,佛号大悲,不过想趁天下大乱,浑水摸鱼,冒充亲王,进入皇宫招摇撞骗,仅此而已。
显而易见,这不过是一件普通的诈骗案而已。
但阮大铖却敏锐地捕捉到了里面的杀机——这大悲和尚原本思维混乱,先称己为齐王,其后又说是吴王、定王,说话颠三倒四、糊糊涂涂,在审讯过程中受到惊吓,更是胡言乱语、口不择言,供词中竟然出现了这么一句“潞王恩施百姓,人人服之,该与他坐正位”。
就是这一句,阮大诚怦然心动。
他决定以这一句为突破口,将这个普通的诈骗案搞大,搞成震动朝野的政治大案。
他对大悲和尚实施诱供,引诱大悲和尚把更多的东林人士牵涉进来。
不用说,阮大铖的智商比这个疯和尚高多了,在阮大铖别有用心的谆谆诱导之下,涉案人员由大悲一人一下子扩大到一百四十三人,其中赫然出现了史可法、高弘图、钱谦益、姜曰广等人的名字。
为了让人们对这一百四十三人有更加形象和直观的认识,阮大铖亲自操刀,以这一百四十三为原型,分列“十八罗汉、五十三参、七十二圣贤菩萨”,写了一部大众通俗读物——《正续蝗蝻录》,以东林为蝗,复社为蝻。
《正续蝗蝻录》推出,阮大铖意犹未尽,又继续作《蝇蚋录》,指附从东林、复社者喻为蝇为蚋,将打击对象扩展到“八十八活佛、三百六十五天王、五百尊应真”,人数高达千余人!
小样,看还不玩儿死你!
阮大铖的志向很伟大,他的目标是想把东林、复社人士赶尽杀绝。
弘光对阮大铖这种狠毒的作风实在看不下去了,召对阁臣,主张尽快只对大悲一人结案,以息事宁人。
这样,这个轰动一时的大案仅以“妖言罪”将大悲和尚斩首而告终。
疯狂行动告一段落。
但,仅仅是一段落而已。
因为,被迫害得悲愤莫名的东林、复社两党很快迎来了他们反击的机会。
这机会就是接下来发生的“伪太子案”和“童妃案”。
“伪太子案”的发生时间距离“大悲案”不远,都是同一年年底的事情。
这年年底,鸿胪寺少卿高梦箕的家仆穆虎从北京逃归南京,路上偶遇一少年,两人结伴而行。夜间投店,共寝一室,穆虎忽然发现少年内衣上赫然绣着龙纹,不由大吃一惊。
在那个年代,敢身穿绣龙纹内衣的人,要么是皇帝,要么是皇子,这年轻人是怎么回事?莫非、莫非……
穆虎的心脏剧烈跳动,赶紧低声询问少年的身份。
少年大大方方地回答说:“我乃皇太子也!”
南京政府满天下寻找皇太子,岂料这皇太子就在眼前。穆虎高兴得差点晕过去,从此小心侍候,沿途对少年呵护有加,无微不至。
回到南京,穆虎将情况全部禀告给高梦箕。
高梦箕吓了一大跳,却不敢声张。
如果这事发生在新君未定前的四月份,自己无疑是捡了个天大的金元宝。现在,南京朝廷已经有主,你这个皇太子这个时候出现,先不说你到底是真是假,就算是真的,谁知道弘光帝是什么意思?自古以来,为得到龙椅宝座,从来都是有我无你的,提前让弘光帝退位恐怕不现实,赏你一把大刀还差不多。
为慎重起见,高梦箕让家人把这位“太子”送往苏杭一带,保护加软禁,静思下一步应对之策。
“太子”对高老爷的做法大为不满,认为自己堂堂大明太子,这么藏着掖着,算怎么回事儿?
在苏杭一带,其招摇过市,元宵灯会,哪人多往哪儿钻,当众抒发国破家难之慨,唯恐别人不知道自己是乃“崇祯太子”。
“太子爷”既然这么高调,高梦箕可不敢藏匿了,赶紧密奏弘光帝,将自己掌握到所有有关这个“太子”的情况一五一十地悉数汇报。
读了高梦箕的奏报,弘光帝却表现得很大度,立刻派遣内官持御札宣召“太子”入京。
弘光元年(公元1645年)三月初一日,“太子”从浙江金华到了南京,由锦衣卫冯可宗看管。
弘光帝在朝堂上大大方方地对群臣说:“有一个黄毛稚子自称是先帝的东宫太子朱慈烺,如果他真是先帝之子,即便是朕之子,朕定当抚养优恤,不让其失去倚靠。”诏令侯、伯、九卿、翰林、科、道等官一同前往辨认真假。
听说是从北京来的太子,大家都激动万分,怀着复杂异常的心情前往观看。
这些人中,最有发言权的,莫过于大学士王铎。他曾担任东宫教官,做了太子长达三年的老师。
王铎对太子体貌特征的描述是:“大目方颡,高声宽颐,厚背首昂,行步庄,立度肃。”
此外,刘正宗、李景廉等人也都担任过东宫讲官,对太子的音容相貌、言行举止,也极其熟悉。
以刘正宗的话来说,太子相貌的最大特征就是“眉长于目”,不同常人,该“太子”是真是假,一看便知。
俗话说,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
等见到“太子”,众人都惊诧莫名,王铎更是脱口而出,断喝道:“此假人假事,犁丘之鬼也,太子岂其然乎?”
为了在众人面前揭穿这个伪太子的真面目,王铎大剌剌地走到他的面前,问道:“汝识我不?”
少年吓了一跳,瞪大了眼睛,哆哆嗦嗦地答道:“不也。”
王铎冷笑不已,又问:“讲书在何殿?”
侍班讲书之所是设在端敬殿,那少年却懵然无知,半天才挤出两个字:“文华。”
王铎不置可否,继续逼问:“几上位置何物?”案桌上放置的是讲读数目十个算子,该少年一头雾水,哪里得知?只是双眼迷离,眼内充满了求助之色,茫然四顾。
行了,什么也不用说了。
王铎当即昌言明告诸臣,说:“此人明明是假,此事确确可憾。”
刘正宗、李景廉等人也坦言不认识此人。
由是,锦衣卫不由分说,取大索将少年牢牢捆缚。
事已至此,少年只好垂涕长跪以求,哀号说:“小人实是假冒的冒牌货,不过为奸人所唆使玩弄,想通过假冒太子骗吃骗喝罢了。小人其实姓王,名之明,河北高阳人,父亲王纯,母亲徐氏,全是宵小奸邪引诱我做出这等欺诈之事来的。”
时任协理詹事府事礼部尚书的黄道周记载:“王之明,无知顽童,是前朝驸马都尉王昺的侄孙,因在社会上混不下去,就攀附上高鸿胪的奴仆穆虎到南京行骗,穆虎以为奇货可居,便一口咬定他是崇祯太子。廷臣审问当日,诸讲官侍从看他无一处与崇祯太子相似,对廷臣所问,王之明也全都茫然无知,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弘光帝不无遗憾地对众臣说:“朕痛惜先帝身殉社稷……”言出泪落,连拭不成语。良久,才续着往下说:“……朕今日在宫中静候众爱卿辨别真伪的结果,只希望望众爱卿通过认真辨别,给我汇报好消息,如果是真太子,便迎入大内,仍然奉为皇太子,谁知却不是。”慨伤久之。
照理说,真相已经大白了。但许多居心叵测、对朱由崧继统不满的人不甘心此事就这样告终,他们四下散布流言,说王铎等人是在弘光操纵下故意以真为假,好让先帝的亲生子无缘帝位。
此言传出,朝野哗然。
个别不明真相的百姓激愤于“太子”入京而被囚禁,竟公开叫嚷要替太子出头“伸冤”。
“四镇”之一的黄得功也坐不住了,上疏说:“太子未必是假冒,主要是各官为逢迎皇上故意做出了违心判断。不知被安排去辨别真伪的人都有谁,又是谁最终定下假冒的结论。先帝的儿子,等同于陛下的儿子,绝不能不明不白、不清不楚地丢下大狱,像这种不负责任混淆黑白的做法,将人臣大义置于何地!恐怕是在廷诸臣,阿谀奉承的人太多,抗颜正直的人太少。即使有人明白识认这是真太子,又有谁敢出头插嘴自取其祸!”
刘良佐也疏称:“恳求陛下能柔曲而成全两朝伦常,不要给天下及后世留下唾骂的口实。”
左良玉则警告说:“太子从北方而来,身上带有吴三桂所开的身份证明书,史可法明知太子是真却懦弱不敢说;这岂是大臣之道!满朝文武,只知道逢迎皇上,不惜大体。前些日子李自成祸乱北京,抓到了太子,还封赐太子为王,不忍心加害;怎么到了皇上这儿,同是朱明一家,就会反目成仇?明知太子是真,这样追究下去也不会存在什么隐情,却一定千方百计找借口以寻求诛杀,致使皇上、臣子成为忘恩负义的人,从而普天同怨。皇上只与二三奸臣保守天下,没有这样的道理!只有爱护自己的亲人才能爱护百姓,愿皇上深思自省。”
湖广巡抚何腾蛟则疏称:“太子到了南京,是什么人最先向皇上报告的?是什么人最先发现的?既然已经召到了南京,马士英凭什么独自一个人就断定是假冒的?既然说是王昺的侄孙,是什么人检举的?内官公侯中有很多从北京回来的人,为什么没有一个人敢出面确认,而泛泛地说所有一切都是其人自供?高梦箕前后的两道奏疏,为什么不散发抄传?圣上的旨意越多,事情就越描越黑,此事关系到天下万世是非,不可不慎!”
众口莫辩之下,弘光帝只好命当年在东宫伴太子读书的太监丘执中前到狱中辨认,狱中的王之明见了丘执中,根本就不认识丘执中,这样,朝野的疑虑才稍稍减少了一点。
弘光帝语重心长地对臣子说:“先帝(崇祯帝)与朕,初无嫌怨,朕岂因贪图天下而害其血胤之心!但太祖之天下,不可以异姓顽童混乱之!”
左良玉仍公开表示不信任,上疏声称,愿“束身赴阙,代太子受罪”。
弘光帝只好宣谕:“王之明好生护养,勿骤加刑,以招民谤。”
“伪太子”案还在发酵,另一个大案——“童妃案”又徐徐展现在世人的面前了。
弘光元年(公元1645年)元月的一天,有一个姓童的中年妇人面见南明河南巡抚越其杰,自称是德昌王(弘光帝朱由崧早期封号)的继妃,因遭逢战乱,与德昌王失散,现在德昌王既已在南京登位,则烦请越大人代为引见,好与夫君团聚。
这童姓妇人所说的战乱背景可以追溯到四年之前了,那年(崇祯十四年,公元1641年),李自成起义军攻陷洛阳城,老福王朱常洵被俘杀,只有世子朱由崧侥幸逃出。如果这妇人真是当今圣上的旧妃,夫妻重聚,不但是喜事一桩,对大家来说也是奇功一件。
越其杰和广昌伯刘良佐对妇人进行了一些简单的盘查之后,便相信了她的话,一面奏报,一面派人护送来南京。
妇人在前往南京途中得到了各地官员的拜谒迎送。
然而,令人惊骇的是,这个妇人的行为放荡,每经过一个地方,地方官员招待略有不周,她就掀桌摔碗,大发脾气。而坐轿途中,动不动就揭开轿帘,露半张粉面,对轿边往来的路人娇滴滴地叫道:“免礼!”生怕人家不知道她是一个大人物似的。
种种迹象表明,这不过一介举止轻浮、一心想骗取富贵的村女愚妇。
弘光帝接到越其杰的奏报,也第一时间予以否认,宣布童氏为奸人假冒。
三月初一日,童氏刚刚送抵南京,便被安排到诏狱交由锦衣卫审讯。
童氏却不慌乱,在狱中从容自述道:“妾身今年三十六岁,十七岁入宫,册封为曹内监。时有东宫黄氏,西宫李氏。李氏生子玉哥,寇乱不知所在。妾于崇祯十四年生一子,曰金哥,啮臂为记,如今养在宁家庄。”
看到如此供词,弘光帝哭笑不得,当场批驳道:“朕前任后妃早夭,继妃李氏殉难,俱经追谥。且朕先为郡王,何有东、西二宫?”
诚如弘光帝所说,按照大明典制,亲郡王立妃乃是由朝廷派员行册封礼,岂得由“曹内监”册封?而且,彼时弘光不过德昌郡王,又哪有东、西二宫之说?更有甚者,弘光根本就没有儿子,又何来“玉哥”、“金哥”?
显而易见,这个所谓的“童妃”也跟大悲和尚、“伪太子”王之明一样,是个贼胆包天的诈骗犯!
可是,很多人觉得事情并非这样简单。
因为,东林党尤其是复社中的许多“正人君子”还在不遗余力地深挖这三案里面的内容,并将之放大。
在他们看来,福藩继统就是自己党争的最大失败,必须抓住任何机会,甚至蛛丝马迹都不能放过,搞倒搞臭弘光,以达到推倒福藩另立新君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