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怎么一来,威廉·都宾上尉发现自己成了乔治·奥斯本和爱米丽亚的媒人了。他两边拉拢说合,一切都由他安排,由他调度。他自己也知道,如果没有他,他们再也不会结婚。他想到这头亲事偏要他来操心,不由得苦笑起来。这样来回办交涉,在他是件苦恼不过的事,可是都宾上尉只要认定了自己的责任,就会不声不响,爽快地干。目前他主意已经打定,赛特笠小姐如果得不到丈夫,准会失望得活不成,他当然应该尽力让她活下去。
老实的威廉奔走的结果,居然把乔治重新带回来,伏在他年轻情人的脚旁(或许我该说躺在年轻情人的怀里)。乔治和爱米丽亚见面时候的琐碎小事情,我也不说了。瞧着爱米美丽的脸儿因为伤心绝望而变得憔悴不堪,听着她温柔的声音天真地诉说心里的悲苦,心肠比乔治再硬的人也会觉得不忍。她的母亲抖簌簌的引着奥斯本上来,爱米倒并没有昏晕过去,只不过靠着情人的肩膀痛快淋漓的洒了不少多情的眼泪,让郁积在心里的委屈尽情发泄出来。赛特笠太太见她这样,放心了好些。她觉得应该让两个年轻人说句体己话儿,便走开了。这里爱米拉住乔治的手,低心下气的哭着吻它,仿佛乔治是她的主人,她的领袖,又好像自己不成材,做错了事,望他饶赦,求他施恩。
爱米这么柔顺,这么死心塌地的服从,真是可爱,乔治·奥斯本不由得深深的感动,而且从心里得意出来。面前这天真驯良的小东西就是他忠心的奴隶,他尝到自己的权威,暗暗的惊喜。他自己虽然是大皇帝,可是慷慨大度,准备把跪在地上的以斯帖扶起来,封她做皇后。爱米的顺从使他感动,她的美貌和苦痛,更使他生了怜惜。他安慰她,简直像在抬举她,赦她的罪过。在以前,爱米的太阳离开了她,她的希望,她的感情,也跟着干枯萎谢,现在阳光一出,它们又欣欣向荣了。隔天晚上,枕头上的小脸还是苍白无神的,对周围的动静漠不关心的,可是这一晚呢,却是满面笑容,和隔天大不相同。老实的爱尔兰小丫头看见爱米改了样子,心里非常喜欢,央求着爱米,说要把她那忽然变得红喷喷的脸儿吻一下。爱米伸出胳膊勾住女孩子的脖子使劲吻着她,仿佛自己还没有长大。她也的确没有长大。当晚她像孩子似的睡得十分憩畅,第二天早上,睁开眼看见太阳光,心上涌出一股说不出的快乐。
爱米丽亚想道:“今天他一定又会来。他是天下最好最了不起的人。”说实话,乔治也以为自己慷慨得无以复加,跟爱米结婚在他真是了不起的牺牲。
爱米和奥斯本在楼上喜孜孜的谈心,赛特笠老太太也在楼下和都宾上尉谈论眼前的局面,估计两个年轻人将来有什么前途和机会。赛特笠太太是地道的女人,她先把两个情人拉在一起,见他们紧紧的互相拥抱,才放心走开,过后却又说什么乔治的父亲对待赛特笠先生这么狠毒、混帐、不要脸,赛特笠决不会肯让女儿嫁给这么个坏蛋的儿子。她说了半天话,讲到他们家里从前多么舒服阔气。那时奥斯本家里住在新街,又穷又酸,奥斯本的女人生了孩子,她把乔斯穿剩的小衣服送给他们,奥斯本太太高兴还高兴不过来呢!现在奥斯本这么恶毒没良心,把赛特笠先生气的死去活来,他怎么还会答应这门亲事呢?这件事是再也行不通的。
都宾笑道:“太太,那么他们两人只能学罗登·克劳莱上尉和爱米小姐那个做家庭教师的朋友,也来个私奔结婚。”赛特笠太太嚷起来,说她真没想到会有这样的事。她兴奋得不得了,恨不得把这消息告诉白兰金索泊。她说白兰金索泊一向疑心夏泼小姐不是正经货。乔斯好运气,没娶她。接下去她把那人人知道的故事,就是说利蓓加和卜克雷·窝拉的税官怎么恋爱的事情,又说了一遍。
都宾倒不怕赛特笠先生生气,只是担心乔治的爸爸作梗。他承认自己很焦急,不知勒塞尔广场那黑眉毛的皮件商人,那专制的老头儿,究竟会干出什么来。都宾恍惚听说他已经强横霸道的禁止儿子和爱米结婚。奥斯本脾气又暴,性情又顽固,向来说一是一说二是二。乔治的朋友想道:“乔治要叫他爸爸回心转意,只有一个法子,就是将来在打仗的时候大显身手。如果他死了呢,他们两人都活不成。如果他不能出头呢,——那怎么好?我听说他母亲留给他一些钱,刚够他捐个少佐的位置,——再不然,他只能把现在的官职出卖,到加拿大另找出路,或是住在乡下茅草屋里过苦日子。”都宾觉得如果娶了这么一个妻子,就是叫他到西伯里亚去也是愿意的。说来奇怪,这小伙子竟会那么荒唐冒失,没想到乔治和赛特笠小姐的婚姻还有一重阻碍。他们如果没有钱置备漂亮的车马,没有固定的收入让他们很阔气的招待朋友,也是不行的。
他想到这些严重的问题,觉得婚礼应该早早举行才好。说不定他为自己着想,也宁可乔治和爱米赶快结了婚算数;有些人家死了人,便赶紧送丧下葬;或是知道分离不可避免,便提前话别,他的心理也差不多。总而言之,都宾先生负起责任之后,干得异乎寻常的卖力。他催促乔治快快结婚,并且保证他爸爸准会原谅他。他说以后他的名字在政府公报里登出来受到表扬,就能叫老先生回心转意。到迫不得已的时候,他拼着在两个爸爸面前开谈判也未尝不可。他劝乔治无论如何在离家以前把这件事办好,因为大家只等上面命令下来,便要开拔出国。
赛特笠太太虽然赞成和赏识他的计划,却不愿意自己和丈夫去说。都宾先生打定主意给朋友做媒,便亲自去找约翰·赛特笠。可怜那不得意的老头儿自从事业失败,办事处关门之后,仍旧天天到市中心去,固定在泰必渥加咖啡馆里办公。他忙着发信收信,把信件扎成一个个小包,看上去怪神秘的,随身在大衣里还藏着几包。破了产的人那股忙劲儿和叫人莫测高深的样子,真是再可怜也没有了。他们把阔人写来的信摊在你面前给你看,一面呆呆的望着这些油腻破烂的纸片。他相信信上安慰他和答应帮忙的话,竟好像将来发财走运,重兴家业,都有了指望。亲爱的读者一定有过这样的经验,碰见过这种倒运的朋友。他拉着你不放,把你推到角落里,从他张着大口的衣袋里拿出一包纸来,解开带子,嘴里咬着绳子,挑出几封最宝贝的信搁在你面前。他那没有光彩的眼睛里还流露出热切的神气,忧忧郁郁,半疯半傻的瞧着你,那样子谁没有见过?
都宾发现从前红光满面、得意高兴的约翰·赛特笠如今也成了这种家伙。他的外套本来新簇簇的非常整齐,如今缝子边上磨损得发了白;钮扣也破了,里面的铜片钻了出来。他的脸干瘪憔悴,胡子没有刮,松软的背心底下挂着软疲疲的领巾和皱边。从前,他在咖啡馆里请客的时候,又笑又闹,声音比谁都大,把茶房们使唤得穿梭似的忙,现在却对泰必渥加的茶房低首下心,叫人看着心里觉得悲惨。老茶房名叫约翰,一双红镶边眼睛,穿着黑不溜秋的袜子,脚上的薄底跳舞鞋上裂了许多口子。他的职务就是把锡盘子盛着一碗碗的浆糊,一杯杯的墨水,还有纸张,送给来光顾的客人,好像在萧条的咖啡馆里,客人们吃喝的就是这些东西。威廉·都宾小的时候,赛特笠老头儿常常给他钱,而且一向拿他嘲笑打趣,现在见了他迟迟疑疑,虚心下气的伸出手来,称他“你老”。威廉·都宾见可怜的老头儿这么招呼他,不由得又惭愧又难过,仿佛使赛特笠破财倒运的责任该由他负似的。
都宾瘦高的身材和军人的风度使那穿破跳舞鞋的茶房在红边眼睛里放出一丝兴奋的光;坐在酒吧里的黑衣老婆子,本来傍着霉味儿的旧咖啡杯在打瞌睡,也醒过来了。赛特笠偷眼对他的客人看了两次,开口说道:“都宾上尉,我看见你老来了真高兴。副市长好哇?还有令堂,尊贵的爵士夫人,近来好吗,先生?”他说到“爵士夫人”,便回头看着茶房,似乎说:“听着,约翰,我还剩下些有名气有势力的朋友呢?”他接着说:“你老是不是要委托我做什么?我的两个年轻朋友,台尔和斯必各脱,暂时替我经营事业,到我新办事处成立以后再说。我不过是暂时在此地办公,上尉。您有什么吩咐呢?请用点儿茶点吧?”
都宾结结巴巴的支吾了半日,说他一点也不饿,也不渴,也不想做买卖,不过来向赛特笠先生请请安,看望看望老朋友。接着他又急出来几句和事实不符合的话说:“我的母亲很好,——呃,前一阵子她身体很不好。只等天气放晴,她就准备来拜会赛特笠太太。赛特笠太太好吗,先生?我希望她身体健康。”他说到这里,想起自己从头到底没一句真话,就不响了。那天天气很好,阳光照耀着考芬广场(泰必渥加咖啡馆就在那儿),最亮的时候也不过那样。而且都宾想起一个钟头之前还看见赛特笠太太,因为他刚坐车送奥斯本到福兰去,让他和爱米丽亚小姐谈心。
赛特笠拿出几张纸说:“我的太太欢迎爵士夫人到舍间来。承令尊的情,写给我一封信,请你回去多多致意。我们现在住的房子比以前招待客人的地方要小一点,都宾夫人来了就知道了。房子倒很舒服,换换空气,为我女儿的身体也有益处。我的女儿在城里的时候身子不快,害病害的很不轻,你老还记得小爱米吧?”老头儿一边说话,眼睛却看着别处。他坐在那里,一忽儿用手指敲打着桌上的信纸,一忽儿摸索着扎信的旧红带子,看得出他心不在焉。
他接着说道:“威廉·都宾,你是个当兵的,你倒说说看,谁想得到科西嘉的混蛋会从爱尔巴岛上逃回来?同盟各国的国王去年都在这儿,咱们还在市中心备了酒席请他们吃喝呢。咱们也看见他们造了同心协力女神庙跟圣·詹姆士公园里的中国桥,还放焰火,教堂里还唱赞美诗。凡是明白事理的人,谁想得到他们不是真心讲和?威廉,你说,我怎么知道奥国皇帝会出卖咱们?这真正是出卖朋友!我这人说话不留情,我就说他是个两面三刀恶毒狠心的阴谋家,他一直想把自己的女婿弄回来,所以不惜牺牲同盟国。拿破仑那小子能够从爱尔巴岛上逃回来,压根儿是个骗局,是他们的计策。欧洲一半的国家都串通一气,专为着把公债的价钱往下拉,好毁掉咱们的国家。威廉,因为这样,我才弄到这步田地,我的名字才给登在政府公报上,正式宣告破产。你可知道就错在哪儿?只怪我不应该太相信摄政王和俄国的沙皇。你看,你看我的文件;三月一号的公债是什么价钱?法国公债是什么价钱?再看看它们现在的价钱!这件事是老早串通好的,要不然那混蛋怎么逃得出?让他逃走的英国委员在哪里?这个人应该枪毙,先在军事法庭受审判,然后枪毙,哼!”
老头儿气得两太阳的筋都粗了,捏起拳头敲那堆纸张文件,都宾见他发怒,倒有些担心,忙说:“我们就要把拿破仑小子赶出去了。威灵顿公爵已经到了比利时,上头随时就会发命令叫我们开拔。”
赛特笠大声喝道:“别饶他的命!杀死他,把他的头带回来!枪毙那没胆子的东西!哼!我也去当兵——可是我老了,不中用了,那个混蛋流氓把我毁了。害得我倾家荡产的还有本国的人在里头呢,他们全是流氓、骗子。他们是我一手提拔起来的,现在阔了,坐了自备马车大摇大摆的。”他说着,声音哽咽起来。
都宾瞧着忠厚的老朋友事业失败之后变得这么疯疯傻傻,老背晦似的发脾气乱嚷嚷,心里非常难受。在名利场上,金钱和好名声就是最要紧的货色,列位看重名利的先生们,求你们可怜可怜那倒楣的老头儿吧!
他接着说道:“唉!你把暖窝给毒蛇钻,回来它就咬你。你把马给叫化子骑,他马上撞你一个跟头,比不相干的人还急。威廉·都宾,我的儿,你知道我说的是谁。我说的就是勒塞尔广场的混帐东西,有了几个臭钱就骄傲的不得了。我刚认识他的时候,他一个钱都没有,全靠我帮忙。但愿天老爷罚他将来还变成本来那样的叫化子,让我瞧着趁趁愿!”
都宾要紧说到本题,便道:“关于这些事情,我的朋友乔治曾经讲过一点儿给我听。他因为他父亲跟您不和,心里非常难过。我今天是给他送口信来的。”
老头儿跳起来嚷道:“哦,你是给他当差来了。他还想来安慰我吗?那真难为他!那小鬼就会装模作样。瞧他那神气活现的腔调儿,一股子花花公子的习气,贵族大爷的气派。他还想勒掯我的东西吗?如果我的儿子像个男子汉,早该把他一枪打死。他跟他父亲一样,是个大混蛋。在我家里,谁也不准提他的名字。他进我大门的那天,不知是什么晦气日子。我宁可瞧着我女儿死在我身边也不给他。”
“他父亲心肠硬,可不能怪乔治。况且您的女儿跟他好,一半是您自己的主意。您有什么权利玩弄两个年轻人的感情,随您自己的意思伤他们的心呢?”
赛特笠老头儿嚷道:“记着!主张解约的不是他的父亲。是我不许他们结婚。我们家和他们家从此一刀两段。我现在虽然倒了楣,还不致于没出息得要和他们攀亲。你去说给他们一窝的人听,儿子,父亲,姊妹,都叫他们听着!就说我不准!”
都宾低声答道:“您不应该,也不能够,叫他们两个分开。如果您不允许的话,您的女儿就应该不得到父母同意,自己和乔治结婚。总没有因为您不讲道理,反叫她一辈子苦到老,甚而至于送了性命的理。照我看来,她和乔治的亲事老早定下了,就等于他们订婚的消息在伦敦所有的教堂里都宣布过的一样。奥斯本加了你许多罪名,如今他的儿子偏偏要求娶您的女儿,愿意做你们一家人,这样岂不堵一堵他的嘴呢?”
赛特笠老头儿听了这话,脸色和缓下来,好像很痛快,可是仍旧一口咬定不赞成乔治和爱米丽亚结婚。
都宾微笑道:“那么他们只能不得你的同意就结婚了。”他把隔天讲给赛特笠太太听的故事也说给赛特笠听,告诉他利蓓加和克劳莱上尉怎么私奔的事。老头儿听了觉得有趣,说道:“你们做上尉的都不是好东西。”他把信札文件系好,脸上似乎有了些笑容,红边眼睛的茶房进来见了他的样子着实诧异。自从赛特笠进了这阴惨惨的咖啡馆,还是第一回有这么高兴的脸色。
老先生想到能叫自己的冤家奥斯本吃亏,心里大约很畅快。不久都宾和他说完了话,要告别回去,临走的时候两边都很殷勤。
乔治笑道:“我姐姐和妹妹都说她的金刚钻大得像鸽蛋。那当然把她的脸色衬托得更加漂亮了。她戴上项链准会浑身发光。那一头漆黑的头发乱蓬蓬的就跟三菩的一样。我想她进宫的时候一定还戴上鼻环。如果她把头发盘在头顶上,上面插了鸟毛,那可真成了个蛮子美人了。”
乔治提起的一位小姐,是他父亲和姊妹新近结识的;勒塞尔广场的一家子对她十二分尊敬。乔治这时正在对爱米丽亚嘲笑她的相貌。据说她在西印度群岛有不知多少大农场;她还有许多公债票;东印度公司股东名单上有她的名字,名字旁边还有三个星。此外,她在色雷地方有一所大公馆,在扑脱伦广场也有房子。《晨报》上说起这位西印度的财主小姐,着实逢迎了一顿。她的亲戚哈吉思东太太,死去的哈吉思东上校的妻子,一方面替她管家,出门时又做她的监护。她刚刚受完教育,新从学校里毕业出来。乔治和他姊妹们在德芬郡广场赫尔格老头儿家里赴宴会,就碰到了她。原来赫尔格和白洛克合营的公司和她家在西印度群岛开设的公司一向有交易。两个姑娘对她非常殷勤,她也很随和。奥斯本小姐们说:“她没有爹娘,有这么多的钱,真有意思。”她们两个从赫尔格家里的跳舞会回家,和她们的女伴乌德小姐谈了半天,说来说去都是关于新朋友的事。她们跟她约好,以后要常常来往,第二天就坐了马车去拜会她。哈吉思东太太,哈吉思东上校的妻子,是平葛勋爵的亲戚,说起话来三句不离平葛的名字。亲爱的姑娘们一片天真,嫌她过于骄傲,而且太爱卖弄她家里了不起的亲戚们。可是罗达真是好得不能再好,又直爽,又和气,又讨人喜欢,虽然不够文雅,脾气性格儿是难得的。一眨眼的功夫,女孩儿们已经用小名儿互相称呼了。
奥斯本笑道:“爱米,可惜你没看见她进宫穿的礼服。平葛夫人带她进宫以前,她特地走来对我姊妹们卖弄。那个叫哈吉思东的女人亲戚真多,平葛夫人也是她的本家。那女孩子一身金刚钻,亮得仿佛游乐场点满了灯,就像咱们那天去的时候那样。(你记得游乐场吗,爱米?乔斯还对着他的肉儿小心肝唱歌呢,记得吗?)金刚钻配着乌油油的皮色,你想这对照多好看。羊毛似的头发上还插着白鸟毛。她的耳坠子真像两座七星烛台,你简直能够把它们点灯似的都点上。她的衣服后面拖着一幅黄软缎的后裾,活像扫帚星的尾巴。”
那天早晨他们一块儿说话,乔治不停的谈着黑皮肤的模范美人,他的谈锋,真可说天下无双。爱米问道:“她多大年纪了?”
“黑公主虽然今年刚毕业,看来总有二十二三岁了吧。她的一笔字才好看呢。往常总是哈吉思东太太代她写信,不知怎么她一时和我妹妹亲热起来,亲笔写了一封信来,‘缎子’写成了‘团子’,‘圣·詹姆士’写成了‘生申母士’。”
爱米想起平克顿女学校那好脾气的半黑种,爱米离校的时候她哭得什么似的,就说“嗳哟,别是寄宿在校长家里的施瓦滋小姐吧?”
乔治答道:“正是这名字。她爸爸是个德国犹太人,据说专管买卖黑奴,跟生番岛有些关系。他去年刚死,女儿是平克顿女校毕业的。她会弹两支曲子,会唱三支歌,有哈吉思东太太在旁边点拨,她也会写字。吉恩和玛丽亚已经把她当作自己的姊妹一样了。”
爱米若有所思的说道:“我真希望她们喜欢我。她们老是对我冷冰冰的。”
乔治答道:“好孩子,如果你有二十万镑,不怕她们不爱你。她们从小就是受的这种教育。在我们的圈子里,统统都是现钱交易。来往的人不是银行家就是市中心的阔佬。这些人真讨厌,一边和你说话,一边把口袋里的大洋钱摇得叮叮当当的响。像玛丽亚的未来丈夫弗莱德·白洛克那个蠢东西,东印度公司的董事高尔德莫,还有蜡烛业的笛泼莱,——提起来,他的行业也就是我们家的行业,”乔治说到这里很不好意思,红了脸一笑。“这些死要钱的大俗人真可恶。他们请客总是给客人吃一大堆东西,吃得我当场睡觉。每逢我爹开那些无聊的大宴会,我就觉得不好意思。爱米,我向来只和上等人来往,朋友们都是上流社会里见过世面的人,不是那种吃甲鱼肉的买卖经纪人。小宝贝儿,我们来往的人里头只有你,谈吐,举止,心地都像个上流女人,因为你是天使一般的人,生来比人强。别跟我辩,你的确是这些人里面独一无二的上等小姐。你看,和克劳莱小姐来往的哪一个不是欧洲最高尚的人物,她尚且取中了你。禁卫军的克劳莱那家伙不错,喝!他娶了自己看中的女孩儿,这件事就做的对。”
爱米丽亚也觉得他做的对,很佩服他,她相信利蓓加嫁了他一定很满意,希望(她说到这里笑起来)乔斯别太伤心。她和乔治两个谈谈说说,又像从前一样了。爱米丽亚恢复了自信心,虽然她口头上撒娇,假装妒忌施瓦滋小姐,说是只怕乔治一心想着有钱小姐的财产和圣·葛脱的大庄地,就把她忘了,可不要急死人吗?——你看,她还装腔呢。说老实话,她心里快活,根本不觉得着急担心。乔治既然在她身边,别说有钱小姐和美人儿不用怕,更大的危险也不在她心上。
都宾上尉自然是同情他们的,他下午回来拜望他们,看见爱米丽亚又恢复了年轻女孩儿的样子,心里非常高兴。她吱吱喳喳的说着笑着,弹琴唱了好些大家听熟的歌儿。直到门外铃响,才停下来。大家知道赛特笠先生从市中心回来了,乔治在他进门之前,得到暗号,预先溜了出去。
赛特笠小姐只在都宾刚到的时候对他笑了一笑,以后一直没有理会他。说实话,连那一笑也不是真心的,因为她觉得他不该撞到她家去讨厌。好在都宾只要看见她快乐就心满意足,何况她的快乐是由他而来,心上更觉得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