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曜灵甫一走进厅堂内,就察觉到气氛的不对劲,但比那些都更加吸引她注意的——
是前方的王夭夭。
也许对方改头换面能糊弄过其他所有的人,下次谋面时无人能够辨别出她。
但这样的变化对谢曜灵来说几乎可以忽略。
因为她从来只靠灵魂和气息认人,尤其是王夭夭的颜色,特别到令人一见难忘。
深灰。
像是雾霭笼罩的群山,令人窥不见深浅。
沉沉的,透不出半点光。
比起那些五颜六色的,斑驳着的水彩画,显得单调许多,若是非要往纯净的方向上靠去,倒也不是不行。
谢曜灵平生没见过多少这么单一的颜色。
刚出生的孩童的半透明色是其一,沈棠那灼灼耀眼到谁也遮不住的火红是其二,这第三,就是王夭夭了。
她依稀记得许多年前和对方在玄学界的世家大会上打照面时,这人还是泯然众人的魂色,但上次在蓬莱客会所内,却已沉淀成了这灰蒙蒙的一片。
谢曜灵并不知道这人经历了什么,才能够拥有这样的灵魂颜色,多看几眼甚至会生出些条件反射的厌恶来。
但她并未挪开目光。
与此同时,王夭夭单手按在自己身下的行李箱上,漫不经心地挂着个笑容,回头去看刚进门的那一位。
眯了眯眼睛,她像是努力才回忆起这人一样:“呀,好久不见了,小谢。”
谢曜灵倒是也有与她应答的兴致:“王夭夭,你涉嫌庇护重大嫌疑犯,玄学大会结束后,希望你能跟我走一趟,配合调查。”
角落里有人不小心把嘴里的茶给喷了出来。
差点以为这各大家族的见面像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地下组织碰头,完了最后还混进来了条子,修罗场瞬间变成了警匪片现场。
沈棠就是在这个时候跨过门槛走进来的。
手里拿着一包橙子味的果冻吸吸爽,腮帮子小小的鼓着,左右看了看,活像是个误入激战镜头的无辜路人。
靠近门口方向的那一桌,有人友好地暗暗对她打了个眼色,示意她不要掺杂进大佬的事情里,有人对她露出了个同情而又怜悯的目光,仿佛在说:这位炮灰,请一路走好。
倒是王夭夭笑出声来:“哟,这位同志,出门办案怎么还顺手带家属啊?”
明嘲暗讽地说谢曜灵刚才那句话所放的场合相当不合适。
沈棠乍一进门就被针对,若说前头还没反应过来这人该不该怼,那么方才谢曜灵表明了身份之后,她这心里已经有几颗树在慢慢发芽,此刻笑眯眯地口述了一个表情包:
“打你就是打你,还要挑日子的吗?”
就算她和谢曜灵今天是出门约会遇着了这人,谢曜灵要秉公执法,也不妨碍她在旁边端着杯奶茶看啊。
作为要被逮捕的人,王夭夭并没有什么资格挑剔官方人员。
王夭夭笑弯了眼睛,从她此刻那张清纯又天真的脸上,别人相当难捕捉到正确的讯息。
光是将她这样纯良无害的表情和王姓联系在一块儿都够惊悚的了,哪怕寻常那些阴暗的想法生出,却谁也不会往她身上去凑。
毕竟她长相里的欺骗性太强了。
哪怕是将她和沈棠的模样掉个个,都能有人信几分。
她脸上的笑容像是春日里的阳光,暖融融的:“我倒是差点忘了,小谢家里的这个小宠物,牙齿有些太利了。”
末尾的调调飘散在了空气中,到最后竟让人都难以捕捉。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她的话音到此为止的时候,王夭夭的目光落在沈棠的身上,还是那副半带了些温柔、友好的模样:
“前些年太闲,我恰好考了个牙医方面的医师资格证,要不我帮你拔了吧?”
语气温和柔软到类似于商量的地步。
说的像是出于善意,要帮沈棠拔一颗智齿一样。
然而每一个字眼组合在一起所透出的恶意,却让包括沈棠在内的厅堂所有人,内心都响起了预警的警报声。
——这简直比老巫婆还恐怖!
‘蛇蝎心肠’、‘最毒妇人心’、‘人不可貌相’等等一系列的词语在他们的心中闪烁而过,不知在场有多少男士在短时间内不敢再去撩妹。
明明听的是拔牙二字,却有许多人悄咪咪地夹紧了双腿。
女人真可怕。
沈棠作为一名阳光下成长的新时代好青年,头回听见如此实力与语句相符的恐吓,感觉自己身上连血管都在发毛。
恰在此时,谢曜灵手中的杖节从末端处慢慢亮起。
在所有人以为她要率先动手的时刻,手杖却从她的掌中脱出,迎向半空中,与从王夭夭那头甩出的一道黑色锁链发出‘叮’一声响。
环佩相击、金器碰撞。
原来二人竟是同时出手了!
坐在厅内的所有人都在往墙角靠拢,扁平的小板凳上横向坐着的几个人,硬是拿出了高峰期挤地铁的架势,仗着自己的体重往里蹭,生怕晚一步,谢曜灵和王夭夭的招式就落在无辜的自己身上了。
这突然到来的灾难让靠墙坐着的几位兄弟苦不堪言,无奈之下,不知谁的肠子替主人发出了一声哀鸣:
“噗——!”
在第一个人抬起手捂鼻子做出即将呕吐的表情之后,大厅里的人一个接一个地变了脸色。
沈棠颇为犹豫地看了看自己的谢曜灵之间的距离,思路徘徊在究竟是伸手将谢曜灵暂时拉出这场合,回归清新的自然;还是任由她维持住目前和王夭夭针尖对麦芒的气势,在这大厅里遭受生化气体的污染。
正在这时,门外响起了一个声音:
“人都来齐——”
话还没来得及说完,那人已经一脚跨入了门内,后面字眼的音节被突如其来地打包塞回了喉咙里,眉头皱了皱,转头问道:
“什么味道?”
剑拔弩张的气氛,就这样在一个屁里消弭无形。
不论是谢曜灵还是王夭夭,都被那杀伤力极大的空气熏得没了战意,王夭夭松了按在自己行李箱上的手,任由小侄女给她拉上去,并未给来人什么面子,转身便走上了楼。
见她离开,沈棠拉着谢曜灵的衣服边角,脸都因为憋气变得通红,用袖子掩了掩自己的鼻子,开口说道:
“老谢快跟我回青青草原!”
然后她们俩三步并作两步跨出了台阶,站在这红莲酒店的巷子门外,被穿堂风从发间、手下慢慢穿过,洗干净肺里的气息味道。
就在她们俩的动作之后,一系列的人屁滚尿流地从里头爬了出来,滚冬瓜串葫芦似的扒拉着这农家小客栈的门窗,大口呼吸外面的新鲜空气。
起初那个四十来岁的,不知是哪家长辈的中年男人被茫然地挤了出去,无奈之下只好随意拎过自家小辈儿,开口问道:
“里头这是怎么了?”
“屁里有毒!”那个年轻人此生从未感受过如此程度的熏陶,露出了一副生无可恋的表情,如此说道。
一场眼见着要血流成河的悲剧,就这么成了闹剧,沈棠摇着头,感觉自己早先从谢曜灵那里听来的关于玄学世家的诸多科普,好像并派不上什么用场。
有种诡异的荒诞剧的既视感。
她左右望了望,见谁都暂时没空搭理这边,于是拉了拉谢曜灵的衣角,开口提议道:“要不我们先去旁边逛逛,刚才我好像看到一家——”
螺蛳粉的店。
话到一半,沈棠自己把话吞了回去。
谢曜灵:“嗯?”
沈棠中途改口:“卖豆沙包的小店,要不我们再去尝一尝?”
谢曜灵无可无不可,应了一声,随她一并走了。
……
几个小时后。
沈棠坐在店里撕着包子皮,听见谢曜灵的手机铃声响了,视线扫了过去,在发觉她沉默许久不说话,只是听着那边的声响,于是又百无聊赖地挪了回来。
直到她啃完半个包子,才听见谢曜灵答了一声:“知道了。”
沈棠对她投了个疑问的眼神:“?”
谢曜灵对她的感知倒是向来都灵,察觉到她的视线,便开口解释一句:“第一轮比试的任务出来了。”
沈棠咀嚼着嘴里粗粮皮做的豆沙包,真咬了喷香的、甜而不腻的馅儿,发出‘唔’的一声,不知是在感叹包子好吃,还是在应和谢曜灵的话。
开店的是个已过中年的妇女,只能依稀从她的眉眼痕迹里去寻找她年轻时候的模样。
但她尽管有些忙不过来,脸上多数时候还是挂着高兴的笑容,抱着怀里的孩子哼着歌儿在哄,视线总往沈棠和谢曜灵的方向跑来。
初时沈棠以为她是认出了自己,还在内心里思考着用第几版签名更好一些——
后来发现自己是想多了。
因为对方略有些羡慕的视线只从她们的穿着、面庞上走了一圈之后,更多时候是在看她们盘里的包子。
沈棠在这小县城里也找不到什么很棒的店面,将就的时候非常随意,只点了份小笼包、又点了份灌汤包、一份豆沙包,配着店家自己腌制的辣萝卜干,居然也吃出了几分津津有味来。
谢曜灵倒是只各样尝了点儿,就没怎么动筷子了。
两人之前在飞机上还吃了点儿,沈棠把不喜欢吃的手撕小面包也塞给了谢曜灵,对方对她递来的东西一向来者不拒,吃了个干干净净。
所以这会儿没什么胃口也是正常的。
沈棠能察觉到,这店里的老板娘出于热情待客的心思,像是想上来问一问自己铺子里的包子是否味道不大好,但瞧着谢曜灵那有些拒人于千里外的模样,又不太敢开口。
因为地方小,又过了午饭的点,整个店里只有她们两个顾客,所以老板娘对她们就多上了一分心。
沈棠手里的包子还剩一半,暗色的甜馅儿卡在粗粮外皮里,就这么往谢曜灵嘴边送——
“啊~”
甚至还要幼稚地像喂小孩儿一样支出一声哄。
谢曜灵眉头动了动,有些无奈地随了她的意,张嘴咬了一口,听见沈棠问了一句:“甜吗?”
谢曜灵:“嗯。”
沈棠继续问:“包子甜还是我甜?”
谢曜灵:“……”
在外人的注视下,她说不出这么没脸没皮的话来。
沈棠被她无言沉默的样子逗笑,乐不可支地收手时,动作抖了一下,糖馅儿沾到了谢曜灵的嘴角,在她脸上蹭了丁点。
白脸皮上那一抹豆沙,倒比沈棠手头的粗粮包子显得更像正宗豆沙包了。
谢曜灵对她摊开了手掌,示意她把纸巾递给自己。
沈棠幼稚地对她吐了吐舌头,从衣兜里摸出一包抽纸,扯出一张抖平,却避开了谢曜灵手里的动作,要自己去帮她擦。
直到在用餐的过程中也达成了‘调戏老婆’的成就,沈棠才心满意足地伸了个懒腰站起来,往老板娘的方向走去:
“结账。”
老板娘哼着摇篮曲,哄着自己的孩子,听到沈棠的话,对她展颜一笑,眼尾的皱纹被岁月雕刻出风情:“好的,总共二十。”
沈棠正想拿出手机扫码,看遍整个店面都没找到二维码,下意识地望向谢曜灵的方向,却见她两步走上来,从兜里摸出一沓纸币,放在自己的手心。
“上次你洗衣服的时候,没把钱拿出来,我想着这次出门能用上,就替你带上了。”
沈棠松了一口气,结了账,出门用肩膀挨了挨她的,开口问道:
“对了,你们刚才接的什么任务啊?方便我知道吗?”
谢曜灵的脑袋左右转了转,不知隔着蒙眼的布条在打量什么,慢慢地吐出一句话:
“找出白石村的不寻常之处。”
沈棠后知后觉地‘哦’了一声,问道:“白石村在哪儿?”
谢曜灵带着她从这个小城里的巷道里穿过,走了约莫五分钟左右,她止住了脚步,示意沈棠看向旁边的荒山处。
沈棠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低声念了句:“打、打扰了。”
脸上的表情都跟着僵了僵。
在她的面前,那座山从半山腰处往下,都是被刨出来的一面黄土,又不知被后来的谁给凿出了梯田一样的坡度,最令人震惊的是——
那上面竖满了墓碑。
白色的石头安静地背负着底下白骨的生前名姓,略显凌乱的、挨挨凑凑地伫立在那儿,正与来到这里的沈棠和谢曜灵正面对上。
沈棠突然遭遇了如此多的死亡凝视,自然吓得冒出了之前的那句。
谢曜灵在旁边低声道:“就这儿。”
白石村已经没有活人了,当年这村子所在的地方,就是现在这些簇拥着的墓碑所在的地方,也正是在这山坳底下。
沈棠的大腿禁不住打了打摆子,拉着谢曜灵倒退了十来步,感觉自己离那片令人窒息的死亡之地远了点之后,才找回声音悄悄问旁边的谢曜灵:
“老谢,你意思是村子里的人都住在山上吗?”
谢曜灵摇了摇头:“不是,是这座山下。”
山……下?
沈棠低头看了看自己脚下踩着的青石板,感觉离这村庄最近的山脚下,大概就是自己目前所在的这个小县城了。
其实说它是县城,可能还抬举了它,具体点来说,这不过是个发展的比较好的小村落罢了。
只有汽车能通过来,只有一条大路往外面连,不过是住的人家会多一点,哪里能称得上一个城?
谢曜灵在旁边适时地抬了抬她的下巴,将她的视线往前方,也就是刚才去向的地方挪了挪,慢慢解释道:“我说的山下,不是这里,是那座山底下。”
沈棠眼皮抽了抽筋,不住地眨着,僵硬地给自己扯出了个笑容:“啊……老谢,我有没告诉过你,大白天也不能讲恐怖故事?我嗓子都给你吓哑了你发现了吗?”
哪有人住在土里的!
难道当年愚公是因为头顶的山太重了才要选择移山的吗!
我书读的少你莫忽悠我!
谢曜灵无声转头,凝视她许久之后,用正常的语调说她:“你嗓子是被自己憋哑的。”
在她看来,沈棠才是那个要大白天讲恐怖故事的人,自从刚才见了一座山的坟,说话就一直用气音,害怕的时候都还克制住自己使劲压腔,多来几次能不哑才怪。
沈棠清了清嗓子,站直身子:“啊……好像是哦。”
在她们俩说话的期间,旁边走来一个十六七岁的年轻男生,上身是简单的polo衫,下身是破洞修身牛仔裤,肩上背了个亮橙色的背包。
然而手里却拿着个破旧的罗盘,跟着它颤巍巍发抖的指针原地打转:
“咦?不是这里吗?难道我算错了?不应该吧?”
他无声絮叨着,整个人跟着铜黄色、缺了个角的罗盘指针在转,任谁看了都要叹一声:
穿的很时髦,可惜是个傻的。
一看就知道又是这次玄学大会的参赛人员。
沈棠出于同情,开口问了一声:“小老弟,找什么呢?”
“白石村。”那人头也没抬,条件反射地回了一句,甚至还伸手去拨了拨自己的罗盘指针,好像恨不得把自己横上去代替它转。
沈棠后知后觉地‘哦’了一声,抬头去看谢曜灵,对她挤眉弄眼:
这是竞争对手!快!误导他的方向——
“这条街直走到尽头就是。”谢曜灵回答道。
沈棠:“……”好气哦。
那人听到这话,倏然抬头,正想让这个路人不要瞎说,影响自己罗盘的方向,抬头却见着了谢曜灵手中的那根手杖,登时双眼发直:
“这纯正的阳刚之力,听说国内在龙骨用途方面研究最多的是谢家,啊!你是谢家的……”
沈棠还从未想过,谢曜灵的这根拐居然比她本人还要有辨识度。
顿了顿,那人真诚地问道:“哪位啊?”
沈棠:“……”
谢曜灵倒是不在意他的态度,又提了一句:“白石村的磁场紊乱,又被坟山压住,阴气过盛,罗盘寻路,只能指明大约的方向,到了近处,反倒容易受干扰。”
那人真诚地道了一声谢,自报家门:“我叫裘然,也是这次参加玄学大会的成员。”
沈棠悄悄扯了扯谢曜灵的衣角,有些不解地示意她:
不是说只来八大世家的人吗?
谢曜灵没急着回答,只点了点头,刚想带着沈棠离开,却听见那男生又问了一句:“她是谢家的人,那你呢?”
沈棠眼也不眨地应道:“谢家家属。”
裘然睁大了眼睛,没想到大家族还能有这样的便利,当即一脸佩服。
直到两人走远之后,谢曜灵才开口回道:“八大世家是主力,偶尔也会给玄学界其他的小门小派一些活路,能参加的通常是资质还不错,又经过了测试的。”
沈棠点了点头,明白了。
她第一次来见这样的比试,因为有谢曜灵在身边,所以她无比的安心,也敢在被王夭夭恐吓过后,继续对未知事物保持好奇。
刚想问谢曜灵接下来的打算,却冷不防听见头顶传来个声音:
“沈老师?在这儿遇见,好巧。”
那声音温文尔雅,里面含着令人一听难忘的彬彬有礼,只听这声线就能让人构思出这人好脾气的形象。
沈棠怔愣了一下,抬头看去——
经过的这排木楼建筑都较为复古,二楼还有个小窗轩,打开之后能往外望。
此刻她所在的那栋楼前,二楼窗户便开着,一个穿着休闲西装的男人袖子卷到手肘处,肌肉饱满的小臂搭在木横栏上,笑容温和地往下看来。
这不是韩铭又是谁?
比起沈棠这种在电影节上蹭红毯,媒体都懒得给一个镜头的存在,韩铭可算是当红的流量小生了,以至于沈棠在跟他对视了一眼之后,下意识地往两边看去。
韩铭在楼上问了一句:“你在找什么?”
沈棠飞快答道:“狗仔。”
可不能被人说成对韩铭纠缠不清,也不能瞎蹭人家小生的热度,毕竟她的正宫夫人就在旁边站着呢。
韩铭从鼻腔里哼笑出声,似乎觉得自己这样居高临下地说话不太礼貌,于是又接了一句:“狗仔不会来这里,沈老师放心吧。”
说话间,他从房里往回走,似乎想通过楼梯走到一楼。
不一会儿,沈棠面前的这栋楼大门打开,男人温声问道:“相逢即是有缘,沈老师和谢小姐有功夫赏脸,进来喝杯茶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