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棠的疑惑很快得到了解答。
从外头走进来的那个抱着一叠教辅资料的人不是谢曜灵又是谁?
脸上那蒙着的白布没得到周围同学半点异样的目光,好似她本来就是这里的老师,并且任课好多年,所有人才会对她的状况见怪不怪。
沈棠一脸懵地坐在座位上,好几次想给谢曜灵打眼色,或是在她讲课从身边路过时拉住她的衣角,问问她现在是个什么情况,然而纵使媚眼抛到眼角抽筋,也没得那人多一秒钟的关注。
她闻见对方身上那熟悉的,若隐若现的沉沉香味从鼻尖拂过,然而伸出的手却恰好与谢曜灵的衣角错过。
沈棠茫然地看着自己落空的手心,继而晕晕乎乎地就着对方熟悉的声音,听完了一整节语文课。
煎熬的挺完四十分钟之后,响起的下课铃声唤回了她恍惚的神志——
沈棠如梦初醒地从座位上站起来,起身的动作太快,椅子还未来得及拉开,直接撞到了后面的课桌,甚至跨出的脚都被自己桌角绊了一下。
但她已经顾不得那么多,只按照寻常的套路,匆匆扯过语文课本,朝着讲台边收拾资料的那个白色身影走去,口中高声道:
“老师老师!稍等,我有问题!”
谢曜灵的脚步顿了顿,脸庞转向她的方向,稍一颔首,自然而然地做出个等她的姿态。
讲台下有些同学的目光从她身上随意地掠过,又顿觉无趣地收回,沈棠跟着谢曜灵离开几乎没引起什么注意。
她有心要问现下的状况,几乎将展开的语文课本摊在脸上,彻底挡住了自己的声音和脸蛋:
“老谢,你失忆了吗?”
不记得老婆这波操作是不是太骚了?
谢曜灵听见她的话,脚下的步伐蓦地一止,沈棠也跟着刹了车,保持着与她同步的节奏,只眼眸还望向她的方向,指着得到一个答案。
谢曜灵声音扬了扬,以便让过路的人能够听清自己的声响:
“我们两个现在在的地方,是——”
音量只不过是稍高的地步,仅能够让旁边路过的同学听见,然而沈棠就是在此刻察觉到一股凉飕飕的感觉爬上自己的后背。
就像是清晨蒲公英绒毛上沾着的细细密密的露水,湿冷的气息连半点细微处都没放过。
她浑身通电一样地打了个寒颤,缩了缩脖子,禁不住地放下手里的课本,与身侧那冰凉的视线对上。
那只是一个普通的过路学生,双眼好似两个幽深的水潭,里头半点光都透不进去,只死气沉沉地睁着,整个人如同一只动作被定格的提线木偶,保持着单脚往前跨的动作,视线却锁在她们俩的身上。
沈棠下意识地回头去看后面,发觉之前自己走出的教室里,全班的同学挤挤攘攘,有的趴在窗户上,有的走出了教室,如同丧-尸围城那般,不知不觉走了出来,视线木木地定格在她们俩的身上。
让沈棠恍惚以为自己是误入了哪里的养尸地,惊动了一群长眠此处的人。
楼外的阳光正好斜斜的照射-进来,被上一层的走廊切去一半,剩下的一半铺洒在沈棠和谢曜灵的身上,却恰好落到最近的那个同学脚边,怯怯地不敢爬上那个同学的脚面,任他眉目拢在稍暗的阴影里。
日光如同一道隔绝阳世和阴间的分割线。
分明是大白天的景色,沈棠却硬生生地举着课本,出了一手心的冷汗。
谢曜灵的声音中途一截,在这个时候又不急不缓地接道:“这个字的读音,下面注释里面有,你看书看得太不仔细了。”
这句话就像是一个启动键,让刚才那个盯着沈棠的男同学目光里渐渐恢复了温度,动作在停滞许久以后接上,甚至还点了点头,礼貌地对谢曜灵称呼了一声:
“老师好。”
谢曜灵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
沈棠若有所悟:之前莫名其妙出现在教室里的时候,她就有股奇妙的直觉,一举一动不自觉地按照这里的普通学生去做,导致整堂课都没出任何的意外。
但是谢曜灵刚才刻意拉高的音调,以及之后出现的诡异一幕,都在提醒她这里究竟是多么恐怖的地方。
要是不小心表现出了奇怪的地方,周围的同学就会立刻变身成可怕的怪物,各个看她的眼神都像是在寻找她身上哪块肉的口感比较好。
沈棠汗透了一背,不敢从谢曜灵的身边回到刚才的教室,只能死皮赖脸地继续找借口:
“老师我帮您把这些拿去教室吧。”
只要是做出符合学生的动作,哪怕她这会儿的身高与初中生们极其不符合,身上更是没有统一的校服,却被所有人视而不见。
谢曜灵想了想,顺着她的话点了点头,继而意思意思地将自己怀里最上面那本教案递给沈棠,与她一同往办公室的方向而去。
若不是之前拍综艺的时候,攻终号Y u riAcgn她们俩对这个学校摸了个透,这会儿还不一定能找到老师办公室的位置,那是独立于学生们教学楼的另一栋。
因为这个设计,在平时上课的时候,学校里的上课铃会响两次,一道是预备铃,一道是正式上课铃,中间间隔四分钟,以便给老师们留足时间抵达教室。
沈棠跟着谢曜灵一路走,直到走到半个多余人影也见不着的地方,还未等开口,谢曜灵就轻轻地开合嘴唇,飞快地吐露出一串话:
“你和乐桐桐被桌椅抓住之后,我也走了过去,跟着被拖进了这个世界,现在我还没看清楚情况,先不要轻举妄动。”
显然,谢曜灵虽然看不见,却也知道现在所在的地方并不似表面那般风平浪静,危机潜伏在暗处,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变了天。
沈棠猛点头,又问她:“那你有看到乐桐桐她俩吗?”
说到这个,谢曜灵也觉得有些奇怪,若是那两个女明星也掉进了这个世界,肯定会因为这个诡异的气氛闹出点动静来,然而现在却什么都没有。
除却刚才她想让沈棠了解到这里的危险时所做出的示范,其他时候这里的人就像是被上好了发条,规规矩矩地运转着,丁点失误的停顿都不存在。
谢曜灵心中有个猜测:
……难道被拖进来的只有她和沈棠?
不论如何,那两个人或是被那堆桌椅拉走,或是进来,这两个结局哪个都好不到哪里去。
谢曜灵不救主动找死的人,但是对于在自己身边意外遇险的,还是多少会搭把手。
不论是为了沈棠和她自己的安全,还是那个被乐桐桐推下楼梯的林可儿,她都有必要加快破局的速度了。
现下只有一个问题——
若将这个世界比作一个独特阵法圈出来的空间,那么阵眼在哪里?
……
“啊——!”
一声尖叫从远处传来。
沈棠和谢曜灵彼时已经快要走出教学楼,正打算往独立的那栋教师办公室而去,就听见旁边大约是走廊尽头处传来的一声尖叫。
尔后又响起了细细密密的笑声,和东西被撞倒的乱七八糟的声响。
那笑声里充满了恶意,跟沈棠之前于樟县一中玩密室逃脱游戏的时候听见的很像。
她单方面地和谢曜灵对视一眼,两人互相懂了对方的意思,下一刻有志一同地朝着那边走去。
这学校的设计有些地方很奇怪,比如在走廊的两端设立了洗手间也就罢了,在中间那栋初二的教学楼旁边,还设计连接了一栋用处不大的实验楼,沿着实验教室走到尽头,几乎无人会经过的最末端那里,竟然还有两间厕所。
学生们可以选择在里面约会,也可以背着老师们偷偷地在里面抽烟。
沈棠和谢曜灵刚才是为了说话方便,才特意绕了路走实验楼,这会儿听见那边的声响和动静,方才意识到——
偏僻处不仅适合情侣和偷偷抽烟的同学。
那也是个……适合发生校园暴-力的地点。
两人走近之后,见到女洗手间的门被关上,沈棠放缓脚步走了过去,试着拧了拧,而后对谢曜灵用气音说道:
“锁了。”
此刻,里面忽然有一个重物撞在了门上,发出很大的声响,把沈棠吓得一激灵,以为自己偷听的事情被发现了。
接着却发现了里面传来一声尖细的笑音:“哎呀,我新买的鞋都被你的手弄脏了,这该怎么办?”
隐隐绰绰的回答又紧接着响起:“哈哈哈你看到她刚才被那个贱-人主任教训的时候吗?”
其他的声音也跟着七嘴八舌回道:“我看见了,哎被贱-人抓到真倒霉啊。”
明明是感慨着某个同学的不幸,话里却满是幸灾乐祸的意味。
沈棠听着那声响,估摸着里面最少也是四五人,第一个嚣张的声音再一次响了起来,带了些吊儿郎当的戏谑意味:
“要不,你帮我把鞋面上舔干净吧?”
沈棠犹豫了一秒钟,到底要不要在一众鬼里面救另一个鬼。
她用手臂挨了挨谢曜灵,无声地用脑电波传达出一句:我要上了,你准备好给我殿后了吗?
奈何谢曜灵的对接系统向来是单方面的指挥,从来还没接收过别人的信号,当下就有点频道错乱,只下意识地往沈棠的方向偏了偏脑袋,以为她要说一句什么话。
下一刻,谢曜灵听见了响亮的一声喊:
“老师来了!”
厕所里的动静瞬间停了,一阵的兵荒马乱之后,门从里面打开,好几个女生互相挽着手,手里还刻意打湿,摸了摸自己扎好的马尾辫。
好像她们只是结伴来上个洗手间。
见到外面的谢曜灵时,甚至表情里还露出了适时的一点畏惧。
谢曜灵:“……”
直到那些学生串葫芦似的离开了,沈棠见到她们都是成双成对的,身上也干净得很,不像是在里面碰撞到了什么,知晓里面肯定还有个被欺负的存在。
这路见不平,她刀是拔了,只是不知道里面留着的是哪路好汉,她轻轻在原地点了点脚尖,选择挽住谢曜灵的手走进去。
同时口称道:“老师您慢点,洗手间到了。”
谢曜灵表情依然平静,只是有一瞬间感觉自己患的不是眼疾,而是半身不遂、又或者是小儿麻痹复健。
洗手间内很干净,甚至因为常年不被使用的原因,就连器具、洗手台都还保持着刚装成的崭新模样,内里也没有半点气味。
有个洗手间的隔间门半掩着,也许剩下的那个被欺负的人就躲在里面。
看样子好像打算等沈棠和谢曜灵离开之后,再悄悄地从这里面走出去。
沈棠看了看身后站着的谢曜灵,心头定了定,趁机上了趟洗手间,又因为害怕,裙子拉链都没拉好就提着两步走了出来,洗干净了手,对她高声道:
“老师您慢点,这门口有个小台阶。”
三分钟后。
预备铃的声音响起,厕所门被打开,一个身影低着头从里面出来,因为没看路,正好撞在了沈棠的……胸上。
“啊!”沈棠痛呼一声,差点能原地蹦起。
谢曜灵有些迟疑地抬起手,却听见沈棠语调委委屈屈地又冒出了下半句:“天哪,要、要凹下去了!”
谢曜灵:“……”
她又好笑又无奈地放下手,不去管那个给自己突如其来加戏的人。
反观之前撞到她的那个人,这会儿已经傻愣愣地站在原地,一手背在身后,另一手有些无措地捏着自己擦到灰的上衣衣角,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满是不安地看了看谢曜灵,又看了看沈棠。
在她打量沈棠的时候,沈棠也在看着她。
这个学生长了一张十分普通的脸蛋,下巴略方,皮肤倒是白白嫩嫩,但却长了一双让人印象格外深刻的,稚童般的黑色双眼,看着天真又纯善。
当然,这不是最重要的。
重要的是,这个人,正是之前沈棠录节目住集体宿舍时,在外头恶作剧敲了门的那个。
“对不起。”沈棠听见她嗫嚅着如此道歉。
沈棠有些懵地眨了下眼睛,刚想再说点什么,又见她声音细而软地对谢曜灵说了一句:“老师好。”
然后就飞快地从她们俩之间穿过,小步想要跑过走廊,看着似是赶着要去上课。
沈棠看着她的背影,视线凝聚在她背在身后的那只手上,此刻正有血红色从那手指的指尖落下,在她蓝色的校服裤脚上滴出细长的泪珠。
就在那身影即将消失在走廊拐角处的时候,她停了停,看向沈棠,像是提醒般地小声说道:
“……要上课了,主任会抓逃课的人。”
说完之后,她才转头跑掉了。
沈棠蓦然回归到了学生的身份,对她的这声提醒表现出几分错愕,而后扭头去看旁边的谢曜灵。
谢曜灵以为她要让自己帮忙打个掩护,又或者是跟她说一下校园暴-力的可恶,没想到沈棠半晌冒出了一句:
“你真别说,这小朋友不笑的时候,还挺眉清目秀的。”
谢曜灵无言以对,只对前路扬了扬下巴,示意她跟自己去办公室。
沈棠本也无意留在教室那堆随时变异的学生中间,迈步就跟着她往前走去。
……
教师办公室内。
沈棠手里拿着红笔,在谢曜灵那张桌子上拿过一叠作业本,边挑作文里的错别字,边竖起耳朵听周围老师时不时响起的交流声。
她觉得自己这体验也算是头一遭——
特-务头子顶天也是听听敌人的情-报,她倒是不得了,直接跨越了生死,在这鬼窟里窝着打听消息。
“哎,个小破学校弄得多正式一样,下午又要开会,我赶着回家给我儿子做饭,你们谁能帮我请个假,下周我请他吃饭。”某个老师在办公室里扬声问了一句。
因为是上课时间,办公室里的学生只有一个冒牌货沈棠。
听见她的话,另一个老师笑道:“方老师,下午的会是剑主任召开的,在他那儿请假?您还是高抬贵手放过我们本月的奖金吧。”
这老师说完就笑着吐槽了一句,代请假的人和请假者同扣奖金,也不知道是哪个奇葩想出来的规章制度。
另一个老师敲着‘哒哒哒’的老键盘,闻言不太赞同的接了一句:“倒霉的哪止我们?今天我看到剑仁又罚了个学生,死老头子变-态的很,那学生手都没法看了,哪天要是被人家家长看见了——”
这话还没说完,那个要求请假的方老师顿时嗤道:“被家长看到?那贱-人会挑人的很,厉害的学生他哪里会碰一下,也就欺负一下那些没爸没妈的,家访就是他去做的,那些学生家里什么情况,他比班主任还门儿清。”
沈棠手里批改作业的力道偏了偏,在纸上划拉出很长的痕迹,差点将手头质量差纸张薄的作业本给划破。
她将注意力挪回面前的本子上,那作业上的字写得工工整整,作文题目是非常俗的《我的XXX》起头,有人写我的宠物,我的笔盒……这上面写的是,我的奶奶。
开头也十分普通:
“我奶奶有一双非常勤劳的手,她做出来的米粉是全县城最好吃的。”
明明是连中学生优秀范文都不能入选的一篇文章,却让沈棠一字一字地读了进去,字里行间没什么花哨的形容词,却每个字都很朴实。
“……其实奶奶可以多卖好多的午餐,但是她总是起的很早,只准备大约二三十份的数量,就不再做了,因为她要送我去上学。”
“小学的时候,她会帮我背着书包送我到校门口,下午再早早关了店,来学校门口等我。”
“但是上了初中以后,因为周围同学都不需要家长接送,我就拒绝她继续送我上学,甚至为了不让她追上,早上刻意不吃早餐就出门,然后走的很快很快,让她追不上我,继续留在店里。”
“有一次我回头去看,发现她就坐在店门口,望着我上学的那条路,好像一直看着我离开。”
“那时候我站在路口,不知道为什么,眼泪就掉下来了。”
沈棠从开头看到了结尾,最后面是这学生对未来的期望:“奶奶希望我跟爸妈一样,走出这个小县城,去更大的地方,但我只想跟她学好做米粉的手艺,留在这里陪她。”
“爸妈往外走的时候,肯定从来没有回头看过,所以不知道奶奶等他们回来,等了那么久。”
沈棠只圈了一个错别字,然后将这本作文本合上,见到姓名栏那里写着两个字:
招喜。
她盯着那两个秀气又公整的字,仿佛能透过这薄本子的封面,看到里面薄纸上承载的重量。
又好像能看到一副画面,那是两只破窝里的小鸟,一只羽毛破损脏污,头顶的毛少了许多,另一只是仅会张嘴啊啊叫等投喂的小雏鸟。
两只鸟小心翼翼地,相依为命地挤在草絮衰败的窝里,互相取暖。
“这学生怎么回事啊?上课时间怎么在老师办公室里待着?”一声惊雷般的声响在她的身侧响起,吓得沈棠差点将手里红笔投到来人的脸上。
那是一个有着啤酒肚,头顶大油田,以至中央部位寸草不生的中年男人,脸上五官好像长不开似的尽往中间挤,仿佛耗子成了精,变出人脸的时候忘了遵照比例。
直到听见周围人的喊声:“主任。”
“剑主任。”
那一刻,沈棠满是遗憾地低头摩挲着笔身,恨铁不成钢地看着自己的手掌:
……这么不争气!刚才怎么就没丢出去呢!
谢曜灵从身后那个办公座位站起来,往沈棠的身后一站,语气淡淡地回道:“我让她来帮我改一下作业。”
那主任拖长声音‘哦’了一声,不知道谢曜灵在这里头是个什么身份,只听他语气低了几个调,只找补道:
“那也不能随便占用上课时间,下次这种事找中午休息的时间做嘛。”
之后他就视察领地一样,端着自己的保温杯,从每位老师的座位旁经过,还往人家的电脑上瞄瞄看看,装出一副监工头头什么都懂的样子,转了老久才出去。
直到他离开之后——
办公室里俨然松了一口气。
诸位老师零零碎碎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我呸,走后门进来当个教导主任,还真拿自己当颗蒜了,一加一等于几他算得清吗?”
“我觉得主任的父母给他起名时一定具备相当的预见性,要不今天他这德行怎么能如此贱呢?”
……
如此对剑仁主任的嘲讽持续了约莫三四分钟,办公室里的话题又陡然转到了午餐上。
若是放在以往,沈棠也许会在听见嘲讽的时候,控制不住地噗嗤一声笑出来,又或者是对该主任如此人人喊打的性格也跟着发表一番独特的嘲讽。
但是她此刻却十分沉默。
沉默地真帮不知道哪位语文老师改完了所有的作文,直到下课铃声叮铃铃地响起。
谢曜灵走到她的身后,俯身将红笔从她的手中拿走,低声道:“午休时间到了。”
沈棠扬起脑袋去看她,盯着她蒙眼睛的那方白布看了许久,想要知道那底下会生着怎么样的一双眼睛,复又反应过来了,开始设想自己的眼睛在谢曜灵的这张脸上,会是什么样的。
妩媚动人怕是不可能。
应该是澄澈干净,镜子一般,倒映这世间一切污浊与光亮。
她从位置上站起身来,迈步跨出这方办公桌的时候,在谢曜灵的耳边轻轻掠过一声:“……嗯。”
谢曜灵能感觉到,她有许多的问题想要问出口,那个‘嗯’字更像是将一切的疑惑和思考都嚼碎吞下了,最后应出的一个折中的字眼:
嗯。
不去思考,也不去问,好像这样就能假装对眼前重演的悲剧装作视而不见,假装自己心若磐石。
……
因为不知道这世界到底是真是假,沈棠和谢曜灵只能挨着肚子饿,避开香味勾人的食堂,在学校里走一走。
谢曜灵不知跟哪个老师换了中午值班的机会,堂而皇之地滥用私-权,将沈棠单方面提拔成跟着老师检查宿舍的优秀学生,带着她在学校里随意转着。
甚至还从学校的门口绕了一圈,却又全然没有要出去的意思,让门卫都从值班的亭子里探出一道目光打量了她们一眼。
谢曜灵低声说了句:“走吧,去宿舍那边看看。”
现在已经知道了之前那个跳楼女主角的名字和所在班级,包括在学生里处于被欺负底层的待遇,那么,集体宿舍里应该也有些不能错过的事情才是。
沈棠有些犹豫地看了看她,想说点什么,又咽下了。
她从未这样三番两次地欲言又止过,谢曜灵知道,这次发生的事情定是对她的世界造成了冲击。
因为鬼怪与人类毕竟不同,他们死后的记忆里,只保存着生前最为执着的部分,与此相对的,那些情感也会被无限放大,阴暗的、执着的、痛苦的……
就像是把普通人扔进了一个只有暗黑情绪的牢笼里,用那些冷色将人反复浸染,一时一刻都还行,久了也会跟着生出负面的情绪来。
她在和沈棠并肩往前走了两步之后,慢慢地放缓自己的步子,从原本并排的动作变成了跟在沈棠的背后。
沈棠还未回头,她就抬起左手,捂在了沈棠的眼睛上。
走在前面的人步子稍顿,有些不解地从齿缝里挤出两字:“……老谢?”
谢曜灵稳稳地应了一声,答道:“我在。”
不要去看这个绝望的世界。
不知怎么回事,谢曜灵那手掌里仿佛带了魔力,能将沈棠之前那些翻涌上来的情感一一抚平,甚至给了她一分平静的慰藉。
沈棠背部抵到她的胸膛,感觉到她的呼吸气息,那一刹如同找到了依靠。
她定了定神,总算能如寻常一样没个正形:“你挡我眼睛做什么?这是不想让我看别人,只想让我看你啊?”
谢曜灵却难得接了她的茬:“好点了没?”
沈棠眨了眨眼睛,眼睫毛从谢曜灵的掌心中刷过,给她卷去一阵微痒,而后才笑道:
“这你就不懂了,我的心那可是钻石打的,又坚硬又漂亮,从来不会受伤。”
谢曜灵本来被她眨眼的动作所扰,以为她真如自己所说的那样,恢复力极强,于是已经准备好收回手,和她继续往前走。
谁成想,大脑的指令才刚传达到手腕处,掌心又触碰到的感觉急匆匆似八百里加急的密报,将先前的指令从传达中枢里挤了出去,火急火燎地把最新的情况汇报回去。
那是一点点微热的湿意。
谢曜灵意识到这点的时候,整条胳膊都僵在了那里,就连血液都仿佛在血管里遭遇了连环追尾,指头都无法挪动一分。
她就这么站在沈棠身后,保持着一手绕过她的肩,捂在她眼眸上的姿势,许久未动。
沈棠也发觉了自己双眼里盛放不下的情绪在往外跑,故意转移话题问道:“老谢,这里是地-狱吗?”
可就算是地-狱,也该有人手里握着公道,给那些可怜人一点善待吧。
谢曜灵脸庞低了低,声音从沈棠的耳廓后,喟叹似的传出:“……不知道。”
温热的气息浅浅浮在她的后颈。
那点令人寻不着、摸不到的,独属于谢曜灵的香味,却又绕过了沈棠的脖颈,悄悄从沈棠的鼻子下穿过。
沈棠听见她的后半句慢慢传来:
“没关系,就算是地-狱,我也会带你走出去。”
沈棠弯了弯唇,眼睛眨得更厉害了一些,小声说道:“哇,那你就是我的光了。”
指引着她从迷路的困境里走回大道上。
谢曜灵听见她的话,隐藏在白绸下的眼眸动了动,用谁也听不见的心声回了沈棠的话——
你是我的光才对。
那么耀眼灼热,怎么能被这样的阴冷扑灭?
……
樟县一中学生集体宿舍门前。
一床杯子和枕头被扔在了门外的地上,门明明开着,然而站在门口的一个穿着校服的女生却只敢低头站在那里,仿佛没有看到地上的东西,只半垂着眼眸,低声问道:
“请问,能让我进去吗?”
里面扬声传出笑来:“不行啊,你这声音也太不讨人喜欢了吧,哎你爸妈怎么想到给你起这么个恶心人的名字啊?招喜?来来来,再诚恳地说一遍。”
“就是啊,我一看到你这副样子就觉得很讨厌,你让我对这名字怎么喊的出口嘛,同学,要不要考虑改个名啊?”
门口被羞-辱的那位仿佛什么都没听见,只是将自己的声音在不会引来老师的情况下,又提高了稍许,继续重复道:
“你们好,打扰了,请问我能进去吗?”
宿舍里的笑声更张扬了一些,和着那些刺耳的嘲讽。
带头的那个人坐在被子上,似是认真地品了品她的话,然后才慢慢地开口道:“我怎么觉得,好像诚意还是不够啊?”
其他的学生懂了她的意思,跟着起哄道:“对啊对啊,那就别让她进来了,跟她的床挨在一起,我感觉我的衣服都脏了。”
“听到了吗?”面对她坐着的那个身影对她展颜一笑。
继而像是宣布死-刑一般,无情地剥夺了她的希望:“为了大家着想,招同学你别这么自私,就在外面睡一中午嘛,反正你也有了被子和枕头。”
“对了,听说今天值班的老师不是贱-人,说不定抓不到你哦。”
门口站着的女生听见那个名字,眼中已经泛起了惊惧的情绪。
她一动不动地,像根木头桩子一样伫立在那儿,仿佛没有听见对方的话,一次又一次重复道:“求求你,拜托同学们,让我进宿舍好吗?”
“请问一下,我可以进宿舍吗?”
要是被教导主任抓到她中午午休没在宿舍里待着,她又要被惩罚了。
她把话语翻来覆去地换着花样地往外问,然而最终面对的结果却是——
那宿舍门在她面前无情的关上了。
没有人会可怜她,也没有人愿意施舍给她哪怕一丁点的同情。
她像是生来就受了无父无母的诅-咒,如今遭受的一切都像是在胎中就被烙在她身上的印记,让她无论如何,哪怕是撕破皮拆了骨,也无法将之除去。
女生的脸上有两行眼泪落下来,那温度才刚沿着脸颊流到一半,就已经转成了冰凉。
招喜低头看着脚下的花岗岩瓷砖,仿佛想从那随意镶嵌的碎石图案里窥出自己命运的轨迹,借此看出自己是不是真生就一张讨人厌的脸,才会遭此待遇。
嘴里却不放弃地喃喃道:“请问您们,我可以进宿舍吗?”
里面有人嫌弃她的吵闹,将不知什么东西反手砸在了关拢的宿舍门上,喝声从门缝里传出:“闭嘴啦,你好吵啊,是不是真想把值班老师喊过来啊?”
有人在里头还不肯睡,借着在上铺的便利,靠着窗户,在上面玩闹一般呵着气写字,对站在玻璃窗外不得进的女生视而不见。
那人正在窗户上画着爱心,擦干净的时候陡然见了在远处同楼层阶梯口出现的人影,登时高喊一声:
“我靠!贱-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