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016

听见后面一连串的催促声,沈棠后知后觉地将车开了出去,却在右转的时候差点忘了打指示灯。

惊魂未定地下了高架桥,她才有余力去回顾刚才谢曜灵所说的答案。

沈棠用余光觑着副驾驶座:

“什么意思?”

问出的语气里刻意用平静压下,仿佛暴风雨发作的前兆。

谢曜灵却老神在在,似乎浑然不觉自己正被挤压的空气包围,龟爬一样地慢慢开口:

“字面上的意思。”

沈棠满脑子的疑惑争先恐后地涌到嘴里,舌尖抵着上颚将开欲开,好像不知道在混乱之中先把哪个放出去。

正当时,谢曜灵的下一句又飘飘然渡了过来:

“救你的不是谢家,是我。”

沈棠:“……”

姐妹,耍我好玩吗?

仿佛察觉到驾驶座即将燃烧,谢曜灵灭火的关键一招及时补上:“只是我不觉得那是救。”

沈棠脸上露出了个匪夷所思的神情,半晌后用右手手背蹭了下鼻子,诚恳回道:“对不起,有听没有懂。”

到底是救还是没救?

人话说起来有那么费劲儿吗?

沈棠觉得这神棍老婆的说话方式自己可能有点儿消化不良,遂决定老老实实地开车,暂时不进行“交谈”这类危害驾驶的活动。

下了高架顺着人民路开过去,就能直达本市那家居于“有钱人必备装逼场所”名单前十的蓬莱客休闲会所。

但是要想通过这条路,着实不大容易。

沈棠看着前方七扭八扭活像是得了腰椎间盘突出的车辆队伍,无奈地跟前车隔着安全距离停下,降下车窗正想探出头去看看前路的路况,最先涌进来的却是七嘴八舌的起哄声。

隔了老远都能听见那恍如几百只鹦鹉凑在一块儿学舌的内容。

隐约捕捉到的字眼有“跳啊”、“赶紧的”、“有什么想不开的跳一下完事了”……诸如此类的声音在车的前方路上响起。

沈棠拿出一副墨镜和口罩,拉车门的时候想了想,对谢曜灵说了一句:

“前边堵住了,你在车里等我一下,我去看看。”

尽管沈棠极快地又将车窗升了起来,那支离破碎的词语依然趁着之前的空隙极快地涌了进来,钻入了谢曜灵的耳朵。

她肩头的那个小纸人时而扒拉着她的肩膀坐上去,时而害羞似的躲到她的衣领后,此刻感觉到她需要视野,又从她领子后头滴溜溜地跨出来。

能见到的不过是前方车屁股亮起的两盏红灯,再远一些便看不见了,但之前听到的那些话却让她有些在意。

……

沈棠往前走了几步,见到路边还站着三三俩俩的车主,前方那扭秧歌姿态的停车队伍便是他们的杰出作品,下车时连驾驶座的门都没来得及关上。

仿佛赶着前方出现了什么万年难得一遇的奇景,过了这村便没了这店。

不过走出两步,沈棠就见到了前方导致此次莫名其妙堵车的源头——

那是一栋百米高的摩天大楼,下半截作了商用,开了大型的购物中心,往上便是直冲霄汉的一炳利刃,与天同色的蔚蓝玻璃映出一线狭长的弧光。

此刻在购物中心与商业楼之间的那道外延的平台上,有个米粒大小的人在左右徘徊着。

像是在热锅里躁动不安的一只蚂蚁,前后无路,哪里都是煎熬,却又不敢停下,只能徒劳地迈开腿走着。

沈棠一望便知:

那人想跳楼。

似乎是为了确认那边的情况,她的视线左右一逡巡,寻到近处一个单手搭着车门,正在点烟的中年男人,脸上光亮得像是油喝多了。

沈棠舌尖在口中一弹,发出‘格!’一声轻响,吸引了那人的注意:

“师傅,那边什么情况啊?”

那中年男人笑了笑,对她扬了扬手机,上面居然是正在收看的直播:“听说是一个女的想不开,可能想催工资吧,也可能是情感方面的事吧,在那楼顶一小时了,大家都等着她跳呢。”

沈棠不自觉地皱了皱眉头,好像对方的话里带了根细细密密的刺,随着字眼的冒出,悄无声息地在她身上扎了一下。

但很快她就无暇顾及对方的态度了,那油腻腻如隔夜三天泡在油里的红烧肉脸冲她一挤眉,让沈棠看得一激灵的同时,见到对方捏着手机屏幕朝她举来:

“哎真是耗子下蛋,奇了怪了——这年头,瞎子都喜欢看热闹了啊?”

沈棠还未来得及就“瞎子”二字作出反应,眼睛先一步在屏幕上寻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那瞎得非得在眼睛上蒙块布昭示身份,生怕被碰瓷似的,不是刚跟她饶舌的谢曜灵又是谁?

沈棠哪里还能顾及这块中年油焖肉在说什么,霎时间就转身穿过前方的车队,朝人民大众的汪洋大海里游去,生怕这要出门办事的某位谢主任一时不察溺了水,在如此热情的吃瓜阵仗里,那可是拿网都捞不起来。

仿佛感受到她心情的急切,那只在她下车时偷偷溜进她口袋的小纸人钻了出来,挥舞着飒飒作响的纸片小手给她遥控指挥自家主人的位置。

“咿呀!”往左!

“哇!”右边右边!

沈棠这会儿哪里有空去辨别它那几乎要拿放大镜去观察的爪子,只在人潮拥挤里听见那咋呼的叫唤声,又怕在人海中穿行的肢体摩擦将它碰丢了,只能抬手用食指将它的脑袋往裤腰口袋里一摁——

“呀~”小人儿被她触碰下害羞的尾音都被塞进了腰缝里。

彼时正巧经过一个拿手机拍照的阿姨,另一手还在拉扯着自己征服全小区广场的红绸布,生怕被人踩了,陡然听见耳旁那娇软的一声吟,顿时反应极大地回头看来。

沈棠全然没功夫跟她老眼瞪嫩眼,远远瞥见谢曜灵的身影,只来得及一挥手——

“喂!”

结果手刚挥出去,谢曜灵的身形又没影了。

沈棠万脸懵逼,不知道一个瞎子上赶着看热闹、跑得比兔子还快是个什么操作?

她再想回头去找,只能听见四面八方传来各种不耐烦的声音:

“挤什么挤,你也赶着投胎啊?”

“手手手,你挡着我镜头了美女!”

沈棠无端端挨了一通怼,下定决定一会儿要跟谢曜灵聊聊人生,冷不防手中被人一牵——

居然还有王八羔子敢趁乱占她便宜???

她气不打一处来,抬手就想用自己三脚猫第一式的过肩摔教对方做人,耳边忽而响起道清冷的话音,提神醒脑格外凉快:

“是我。”

沈棠倏然睁大眼睛,后边的人见不得她们占着“风水宝地”不作为,扭腰蹭肩地想把她俩这“不务正业”的挤出去。

谢曜灵握着她的手,轻易就将她牵出了人群,那轻车熟路的模样,真不知道谁比谁更像个瞎子。

掌心的温度格外舒适,不冷不热恰好,然而沈棠却没给她留多少回味的空间,刚从人群里绕出去,就迫不及待地甩开了她的手,开口问道:

“你跑这来做什么呀?我不是让你在车里等我吗?”

谢曜灵避而不答,却侧了侧头,像是回头看那人群的方向。

在沈棠不知道的角度里,她肩头偷藏在发间的小纸人偷偷拨开眼前遮掩的帘子,悄悄地发出一声:

“啊。”

在它的视野里,见到的并不是一个个神态亢奋的人们。

反倒是挨挨挤挤,凑在一块儿,像是被什么东西捏扁了脸的骷髅,各个似随风海草一样在躁动的空气里飘摇。

那长大了的嘴,不知在呐喊着什么。

可是周遭起哄的声音又是那样明显:“跳呗!别犹豫了!我这时间忙得很,就等你了。”

一句句话似是尖锐的刀锋,在楼顶那徘徊于生死的人身上割下一刀又一刀,仿佛在帮她摆脱人世间最后的累赘,也慢慢地磨尽生还的念头。

……

大楼上,那个在原地走了许久的女生,听着耳边楼里的那句劝:“你遇到什么事情了,可以说出来,我们帮你解决,别做傻事,姑娘。”

“我有个妹妹跟你一样大,前段时间还出门跟对象旅游了一遭,你看,这是他们俩的照片。”

然而比那絮絮叨叨的劝导更刺耳的,是楼下熙熙攘攘、清楚传来的声音:

“跳呗!”

“赶着回家做饭呢,给大家伙省点时间!”

每一道,都像是加在她背后的那只手,将她往深渊前又推了一步。

于是她站在那平台上,看着自己崭新的帆布鞋鞋尖与大楼平台外沿的瓷砖完美保持了一条直线,再往前丁点儿,便是令人眩晕的高空。

那块整整齐齐的沥青路面在她眼底清晰映着。

仿佛在无声对她张开怀抱,在她耳边轻声道:来吧,这便是你最后的归宿。

她眼中全是迷茫,唯有希望的光在一点点暗淡下去。

跳吧。

连她都对自己如此说。

只要这么一想,就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光了,只需要留下一丁点与这世界告别。

她慢慢地蹲下-身,坐在了那方平台边缘,似乎想心平气和地接受自己最后的命运——被整个世界推下去。

……

近处。

谢曜灵抿了抿唇,半晌吐出四个字:“为虎作伥。”

沈棠想指责她乱跑的怒气被这句话劈了个叉,差点噎到自己:“……你说什么?”

谢曜灵却没回答,但那只握着手仗的右手却在半空中倏然一顿,似是用一根棍棒无声点了点空气。

下一刻——

有一股气流无形中以她为圆心,朝四面八方发散出去,流动的风勾起她的黑发肆意飞舞,在那眉目清冷的容颜里描摹出七分的沉着。

莫名其妙地,沈棠被那道风拂过,只觉得自己那丁点儿怒气消散了,整个人都跟着心平气和许多。

但那道气流比她想象中的威力更大,从她身边环绕而过,又朝着远处的人群奔涌而去。

润物细无声地……便将那躁动不安从所有人的身上拔除。

世界都仿佛清净了一秒。

“滴嘟——滴嘟——!”

警车的鸣笛声骤然响起。

原本在嘈杂的环境里,这声音让人听不大清明,可是这会儿却无比刺耳,霎时间让许多人心底有些发虚。

“哎要不还是走吧?这小女孩儿应该是一个人出门,家里没人劝着,我看着怪可怜的,咱在这起哄是不是不太好?”

“谁知道呢?哎哟这个点了我得赶紧去买只鸡,我儿媳妇在家做菜呢该等急了。”

“散了吧散了吧,这有什么好看的,谁还没个想不开的时候呢?”

“是啊,还是等警察去解决吧,年纪轻轻的姑娘别动死脑筋,日子且还长着呢。”

……

沈棠听见那变了风向的议论声,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

见到某个维持治安的民警抬手擦了擦额角的汗,一脸庆幸地拿过对讲机,不知在跟现场的同事沟通着什么。

而在那栋大楼上,徘徊着的那人似乎耗尽了体力,挨着冰冷的墙坐下,在室内民警伸出手举了许久,并且似乎又来了热情,继续叨叨:

“哎我老婆今天还在产房待着呢,刚才我同事说她给我生了个女娃,只是我还没看着照片呢。”

“等把你拉上来了,我就去看看我新出生的女儿。”

等把你拉上来了——

原来,有人一直在等她吗?

坐在平台边缘的人茫然地抬头望去,耳边说“跳”的声音不知何时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却是细细碎碎的劝导声:

“什么事儿想不开啊,人活着就有希望呢!”

“是啊,下来吧,咱什么话不能说呢?”

前面的那些恶言恶语,似是她一场梦魇。

她看着那只从窗内伸出来的手,鬼使神差地也跟着抬起手去,筋疲力尽地,像是抓住一根浮萍似的,轻飘飘地握住了。

然而那将她从深渊里拖曳上去的力量是如此的强大,把她从生死的边缘拉开,让沈棠远远看着,都能从窗内那只肌肉饱满的手臂上看出热量来。

比日光还要晃眼。

围观人群就此散了,就连停下车专程来看这热闹的人也四下离开,冗长的车队终于学会了秩序,排着队挨个开走。

沈棠和谢曜灵站在逆行的人群里,她是亲眼见到对方那个举动的,这时候反倒不知说什么比较好。

那点儿错怪对方的羞赧鱼刺似的卡在脖子里,不上不下,让她发痒地清了清嗓子:

“咳咳。”

谢曜灵好整以暇地站在原地等着她。

沈棠在心底叹了一口气,开口说道:

“这个问题可能有些冒昧,不过——我看你走路还挺溜的,我可不可以问一下,你这眼疾,是天生的吗?”

沈大明星觉得自己搜肠刮肚了好半天,才找出“眼疾”这么文明的说法。

谢曜灵确定了沈棠面皮的重量,是对方一时半会儿放不下的程度。

她便也装作无事发生,轻描淡写地接道:

“不是。”

那条白色的绸布蒙在她的眼睛上,不知挡了怎样的一双眼,沈棠只能将视线逡巡过她剩余的五官,听见她慢条斯理地吐出下一句:

“原本是能看见的,只是……”

“只是?”沈棠眨着眼睛,下意识地接道。

“后来给了某个人,只是不知——她是不是肯当我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