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晚来天欲雪(四)

檐角梅树后走出一个小小的身影。

“顾尚书,顾公子。”

梅长君缓步走至两人身前行礼,目光平和宁静,并无半点被抓住的惊惶。微风吹过,她新换上的红裙随风拂动,仿若凛凛初春里一瓣娇艳的红梅。

面沉如水的顾珩神色骤然舒展。

“怎么起得这般早?这里有风,还是先——”

未说完的话语被上前一步的顾宪打断。

顾珩转身望向父亲,只见他眉间浮起些许愕然与震动。

“真像……”

片刻,顾宪似乎想到了什么,眸底涌出一丝伤色。他拍了拍顾珩的肩膀,轻叹道:“你有心了,等你母亲醒来便带过去见见吧。”

真像?像谁?梅长君眸中泛起思索之色。

她前世为何没有遇到这番牵扯?

“小姑娘,你叫什么?”顾宪低声询问,眸中一派慈和。

“民女名唤长君。”

有名,却不敢道姓。

“那你可愿随我姓顾?”察觉到梅长君眸中深深的疑惑,顾宪笑了笑,一摆手道,“是我太心急了,等珩儿同你详细解释完,再告诉我你的决定。”

平日里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顾尚书,此时竟显得有些局促。

顾珩看着父亲这副样子,眉梢微挑,无双的眉眼泛起几分英邪。他浅笑一声,对顾宪行礼道:“父亲莫要耽搁了上朝,今日珩会同长君细细解释。”

顾宪点了点头,再次深深看了梅长君一眼,转身离开。

“快进屋,别吹久了。”

梅长君按捺住满腔的疑问,随着顾珩走入书房。

她刚于木椅上坐定,便见顾珩走近一步,慢慢俯下了身。

天光乍破,室内明烛未灭,光晕柔和。

顾珩一双桃花眼含笑,轻轻按住了梅长君的衣领,细微的触感隔着绸衫落在颈侧。

梅长君不解地望着顾珩。

触感即刻消失了。

顾珩收回手,指尖多了一片火红的花瓣。

“落梅,”顾珩说,“应当是刚刚檐下飘来的。”

他将花瓣隔在桌角,拂衣坐至梅长君对面,正色道:“你觉得顾府如何?”

梅长君一字一句道:“禹思天下有溺者,犹己溺之也;稷思天下有饥者,犹己饥之也。顾尚书清名何人不晓?顾公子更是救我与桑泠于水火……只是长君好奇,我的容貌是像了谁呢?”

顾珩沉吟片刻,凝眸望向梅长君。

晨起露重,梅长君从客院到书房,鬓边的发丝不可避免地沾了一些雾气,衬得精致的眉眼愈发沉静。每每迎着他的目光望来时,她眸中灵气流转,顾盼生姿。

“并不是全像,只是眉眼处,那一抬眸的神色……”顾珩轻声道,“跟家母那幅年少时的画像神似。”

他端起桌上茶杯浅啜一口,继续解释。

“家母于三年前患疾,神思昏沉,醒来后一直认为自己弄丢了一个女儿,日日对着那幅画像饮泣。近来家母身体每况愈下,昏睡时长,醒来时短,口中总念叨着女儿。我此去京郊,本是打算离了梅林便去墨阁寻一寻。”

梅长君细细听着,被突然出现的“墨阁”二字晃了晃神。

她差点忘了,墨苑在京都,明面上确有一个墨阁,迎八方来客。墨阁所涉事务甚广,若想寻个容貌相似的人,只要付出的代价足够,还是能够如愿的。

如今这个时段,顾府和首辅一党还是面和心不和,并未完全翻脸,顾家公子的身份在墨苑中,仍有足够的分量。

所以这便是昨日梅林中,追兵并未阻挠、恭肃离开的缘由,只是不知顾珩乃至顾尚书,对墨苑真正了解了几分?

“墨阁……便是那日追我之人吗?”

梅长君试探地发问。

“有些关联,”顾珩顿了顿,突然想到一事,急忙道,“你有没有服下——”

梅长君点了点头。

“我被卖入其中,已有数月,自然是免不了的。”

“既如此,还是早日去找他们要回解药为好。”顾珩沉思道,“长君不必忧心,此事顾府会出面解决。”

他起身踱了几步,方至梅长君身前站定。

“个中缘由已向你讲清,不知长君是否愿意入我顾府?”顾珩想了想,补充道,“对外会称你是我长房嫡出的小姐,因身体原因一直养在庄子上,近日才接回府中,待家母……若你日后想要离开,我们也会为你打点好一切。”

“好,”梅长君思索片刻,缓缓道,“长君一介孤女,得顾公子所救,无以为报,若能宽慰令堂些许,实为长君之幸。”

见她点头,顾珩的桃花眸顿时灿若星辰,笑意弥漫间漾出湖光山色。

“还唤我顾公子么?”

受到顾珩情绪的感染,梅长君眉眼微弯,起身行礼,又轻轻唤了一声兄长。

他低声相应,扶起梅长君,一袭广袖长衣煊赫又飒然,眉目端然如画。

身份已定,梅长君自然要从客院搬出。

顾家世代清贵,府邸位于京都内城,占地极为宽广。顾尚书一脉既为长房,又是族中官位最高者,自然居于正院。女使和小厮们忙活了小半天,才将给梅长君住的房间收拾好,请她过去瞧瞧。

梅长君换了件符合身份的新衣裳,在女使的陪同下一起去了正院。

一进屋,看见四周陈设,梅长君沉静的眸光有了些变化。

碧珊瑚、照海镜、风声木枝……清贵世家想要讨人欢心,一连串的珍宝砸来,让前世见过无数奇珍的梅长君也不由神色微动。

“小姐,正厅已备好接风宴,各房都等您过去呢。”一位女使笑容满面地进屋,对梅长君行了一礼。

这么快?

顾尚书还未归家,顾珩也在下午得令出门,这接风宴应当便是见见顾老夫人,以及其他房的女眷和孩童。

梅长君略一思索,理了理衣衫,向女使微微颔首。

顾府正厅金昭玉粹,人声喧杂。看到梅长君进屋,众人的谈话声瞬间停了下来,齐刷刷向她望来。

梅长君在女使的引路下,缓缓走至老夫人身前,俯身下拜。

满头银发的老夫人笑容满面,示意女使将其扶起。

“这是……长君吧。”老夫人念出梅长君的名字,一边暗暗打量她的容貌,一边笑道,“回来便好,到祖母跟前来。”

梅长君恭声称是,起身上前。她面容沉静,落落大方,即便刻意收敛,也压不住前世身为长公主时的高华气度。

老夫人摸了摸她的头,面上笑意极盛。“长房人丁稀少,只有珩儿一人,如今长君回府,终于可以热闹热闹了。”

老夫人拉着梅长君的手,带她一一认人。先是各房婶娘,然后便是一些粉装玉琢的公子小姐们。

梅长君前世身为杀手,在类似事情上本就过目不忘,之后贵为长公主,更是接见各方,识人无数,因此在老夫人介绍一遍后,她便熟记在心,并将各人神色看了个透。

二婶面色微淡,隐有好奇,在她身侧的二公子也行止端方,与梅长君见过后便坐回一旁。

三婶言谈间热情之至,眼眸深处却难掩轻慢,牵着一双儿女对她草草行了一礼。

老夫人眉头微皱,沉声道:“我倒是忘了,如今长君归来,按长房排辈,应是大小姐。”

“那姐姐日后岂不是——”三公子年纪尚幼,对梅长君撇了撇嘴,不甘地望向祖母,却被三婶及时拉住。

在三婶的眼神示意下,顾府原来的大小姐往前一步,轻声道:“绮儿知道了。”

“大小姐刚回府,”坐在一旁看热闹的四婶接过话头,对着顾绮笑道,“二小姐日后可要带着大小姐在京都多转转。”

三婶笑着答话,垂眸间神色有几分复杂。

梅长君淡淡地看着府中众人各异的神色,走回老夫人身旁坐下。

在顾珩的授意下,她下午便听女使详细介绍过顾府的情况。

顾二爷为人木讷老实,二房偏安一隅,与别房少有往来。

顾三爷是清流一派,自视甚高,和顾尚书向来不对付,一双儿女也是有样学样。

顾四爷年纪尚小,刚刚入朝,一贯以顾尚书马首是瞻。

顾府四房格局便是如此,今晚初遇,已可见一斑。

夜渐深,顾府归于宁静,主院书房的灯火却依然通明。

披星戴月归家的顾宪与顾珩端坐案边。

“箭已上弦,不得不发。”

凝滞沉闷的气氛被顾珩微冷的声音打破。

“是为父牵连了你。”

顾宪双手搭在顾珩的肩上,轻叹一声。

今日朝中议事,沈首辅打了顾宪一个猝不及防。他不同意顾宪的想法,却送顾珩去了江浙。

不是为了改稻为桑,而是为了蛮夷。

江浙东侧,外族部落盘踞,与大乾纠缠了二百余年。在近几年的沉寂后,这些部落被一位年轻首领整合,逐渐聚集起了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

寒冬刚过,他便带领上万军队,向江浙发动了进攻。江浙的地方军散漫多年,自然不敌,一番混战后,总兵身死。

朝廷得到军报,紧急选定新的兵将带兵支援,众臣一番商讨之下,选了一位久经沙场的老将军,同时带上了几位年轻的武将。

顾珩年纪尚轻,并未在朝中任职,此事按理与他无关。可在去岁演武中,他在京郊大营一展风采,给皇帝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在几位大臣的举荐下,皇帝大手一挥,在出征的名册上添上了顾珩的名字。

“父亲不必担忧,”顾珩浓密眼睫一晃,桃花眼中闪过一道冷芒,“他们想我去江浙,我恰可以借此机会,在军中更进一步。”

顾宪沉吟片刻,拿起银剪剪断已经开始爆头的灯芯,缓缓道:“你此去战场,除了对敌,还要防着军中的人。”

顾珩含笑点了点头。

我在明,敌在暗,事事皆需谨慎。

“我不日便将动身,估计半年之内难以归来,怕是赶不及去承天书院了,实在可惜。”

顾珩想了想,望向顾宪。

“这个名额不能浪费,不若便让长君去?长君行止有度,我与之相处几日,便觉她虽然年幼,但沉着聪颖,礼仪文才皆佳。距离书院开启仍有数月,她在府中细细学着京都礼仪,再慢慢了解各府情况,日后入书院,定能不输京都世家子弟。”

面对顾珩如此高的评价,顾宪有些意外,又有些惊喜。

“那便如此,我明日就将长君的名字报上去……她是你从墨苑救出的,是否已服过毒药?”

顾珩点了点头。

“我会去找首辅的。”顾宪微微阖上双眸,“只是他向来奉行等价交换,不知会开出何等条件。”

此时的顾宪不知,沈松的条件竟不对顾府,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

三日后,顾珩随军出征。

大军的运气着实分不出是好是坏,老将军辛辛苦苦地率兵赶到江浙,就得知蛮夷的军队已经抢掠完毕,撤了回去。他无奈地向兵部上书,表示自己会守在江浙,收整残兵,寻找机会主动出击。

在顾府得知消息的梅长君却不由有些担忧。

蛮夷在马背上生活,居无定所,抢掠的物资根本用不了多久,定会卷土重来。

前世,江浙此乱便是如此,先是三不五时的小打小闹,之后愈演愈烈,内忧外患,战期极长。赢几场战役容易,彻底打灭蛮夷却是极难。再加上蛮夷多有部落信仰,在首领教唆下往往悍不畏死。

顾珩尚无征战经验,贸然被派至战场,身边人又各怀鬼胎,与敌军对阵时,若稍有松懈,就会万劫不复。

前世顾珩查无此人,谁知是不是天妒英才,让他在少年时便折在了江浙?

思及此,梅长君在给他写去家信时,总是劝他不要锋芒毕露,切记注意自身安危。而她自己,则是按部就班地待在顾府,学习本就熟知的诗书礼仪,以及在顾夫人醒来时陪在一旁。

日月轮转,眨眼已至暮春。

承天书院在万众瞩目与细雨连天中开启。

京都世家中,年龄在八至十三岁之间,且身份足够显贵的公子小姐们纷纷到来。

梅长君一袭红衣如灼,在女使的陪同下,提裙走入院门。

身后传来落轿的声响。

梅长君恰好走至檐下,侧身回望。

一顶青罗小轿撞入眼帘,拂帘的公子身着月白直裰,挥退走至近旁的小厮,独自撑伞走入雨中。

竹骨伞下的眉眼瞧不真切,但梅长君隐隐感觉那身影有几分熟悉,不由停下脚步,多看了几眼。

那位公子正向书院行来,走至半途似有所感,脚下步子一顿,将竹骨伞微抬。

一双如雨后春山般浅淡的眸子隔着雨幕向梅长君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