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王零丁起个大早。他是俗家弟子,不必做例行早课,吃过早饭,便顺着山道向雷洞坪进发。那雷洞坪接近峨嵋山顶,他爬到一半,已是累得气喘吁吁,但一心想着拜见师父,紧一紧腰带,便再向上爬去。
过得一个多时辰,终于来到雷洞坪的一处山崖之下。这里风景奇美,路畔冷杉苍占劲秀,鹃花争美斗妍,远处树茂林深,点缀着苔草杂丛,层纹稀密不一,犹如树干横断。王零丁歇了歇脚,向崖上放眼望去,依稀瞧见半山坡中,有三个老和尚站在一座石洞洞口,顿时精神大振,大步向坡上奔去。
他奔到坡上,看清三个“了”字辈的高僧,正在一个山洞边上和一位中年汉子交谈。那中年汉子满头蓬松乱发,颌下几根铁线似的短须,方面圆睛,厚唇巨嘴,相貌甚是粗犷。他身后恭恭敬敬地站立着三个年轻人,各佩大刀。三位老僧之后,站着清风和几个“寂”字辈的小和尚。
了无见王零丁到来,眼皮一耷,也不搭话。
就听了然道:“这次有劳水龙帮的江白藕江潭主专程前来峨嵋,替我们看管这块‘金霞砖’。再过几月,山上便要举行‘打鬼大会’,到时候群豪毕至,人多手杂,难免会出现意外。只有把宝物交给水龙帮这样的名门大帮看管,老衲才放心得下。”
那叫江白藕的汉子道:“了然大师太客气了。久闻‘金霞砖’乃峨嵋至宝,向不轻易示人,水龙帮能得三位大师厚爱,担此大任,实在是荣幸之至。”
了然点头道:“那便有请江潭主按照江湖规矩,当面验过宝砖。”对了无做了个手势,了无便从怀里掏出一个蓝色的小布包,约有三寸见方,放在手掌心上。那小布包顶上打了个结,了无将结解开,现出里面一块半透明、半闪亮的方砖,阳光一照,表面上折出金灿灿的光芒,便似日出东方,霞光万道,煞是耀眼。王零丁心想:“想不到师父外表寒酸,身上还揣了这等宝物。”
了无金霞砖似乎颇为看重,双手相捧,小心翼翼地交给江白藕。
江白藕接过,在手心里转来转去地观瞧,口中连连赞叹:“好宝物!好宝物!我曾听帮主屡次说起,这‘金霞砖’乃是由峨嵋山金顶的万年积雪积化而成,融聚天地精华,今日一见,果然是天上之物,地上罕有!”把玩了半天,才恋恋不舍地交还了无。了无拿布裹了几裹,重新揣回怀里。
了然道:“这块‘金霞砖’原是当年的武林第一奇人轩辕泰斗在峨嵋金顶拾得,先师阴心大师之物。老衲和两位师弟商议,决定将它暂存于‘伏羲洞’,与先师的舍利子存放一处,若先师地下感知,也必欣慰。”江白藕道:“如此甚好。只是不知这伏羲洞有几处入口,是否方便守卫?”
了然指着面前的洞口道:“这伏羲洞便只这一处入口,看守起来最容易不过。这里地势甚高,平时鲜有人至,若有闲人接近,老远便可望见。”江白藕点了点头,心想:“方才上来之时,洞口根本毫未设防,料想里面除了几个老和尚的舍利子,也没有什么金贵物事。放在这里,倒是不会引人注意。”便道:“那便有劳大师领在下进洞安置宝砖。”
了然作势道:“江潭主这边请。”又向清风道:“你去打开洞门。”
几人右边便是一个山洞,洞口处顶了一块巨石,足有一人来高。清风走到巨石一侧,伸出双臂,抵在石身之上,运起内力,大喝一声,将巨石缓缓移开。王零丁见那巨石所过之处,地下泥土无不深陷,足见其分量之重。
清风移开巨石,却又现出其后一道厚厚的石门。他来到石门跟前,蹲下身去,用手指扒住石门底边,大喝一声:“起!”下肢绷紧,从地上缓缓起身,只听隆隆声响,石门被拉至齐腰。他喘了口气,潜运内力,又大叫一声:“嘿!”双臂发力,又是一阵隆隆之声,一把将石门高举过顶。
了然道:“江潭主请。”在头前引路,进了伏羲洞。了无、了了、江白藕跟随走入。王零丁心里好奇,偸偷躲在了无身后,也跟着蹿了进去。几人刚一进洞,清风在洞口再也支持不住,双臂一松,整个人跳到洞外,石门“嘭”的一声掉落下来,砸起地上一片尘烟。
外面石门合拢,洞里便再听不到外面声音,显然洞壁甚厚,隔音良好,周围却仍有微弱光亮。王零丁向四面环视,只见自己身处一间巨大的石室之中,足有四五丈见方。除了身后进来的石门,前方和左侧又各有两道小石门,右侧设立一道香案,上面点了几盏长明油灯,映出后方墙壁上的一个巨大的苍龙图案,是以外面光线虽不能透进来,洞里却不致完全漆黑。
香案正中摆放了一只颜色古旧的木盒,两旁供奉花果茶食,案前设有一座香炉、一个蒲团。除此之外,室内再无其他多余摆设,因此显得尤为宽阔。
王零丁仔细看那墙上苍龙,见其头角峥嵘,牙爪触风,身上片片金麟如铜叶振摇,便似活物一般,心中倍感敬畏。就听了然向江白藕道:“这间‘苍龙室’里供奉的是峨嵋开山圣祖‘白猿祖师’的舍利子,按照峨嵋山规,所有弟子到此,须得磕三个头,跪拜祖师爷。江潭主并非峨嵋弟子,不必拘礼。”石室空旷,他的话音在室内旋绕良久。说完,他点起九炷高香,举至齐眉,插入香炉之中,又在蒲团上跪下身去,对着香案上的小木盒磕了三个头。了了、了无也都跟着跪下磕头。王零丁见师父行礼,赶忙也磕了三个响头。江白藕则向香案躬身三次,以示敬意。
了无参拜完毕,走到石室正前方的小石门处,轻轻往上一提,提至肩齐,道:“江潭主,这边请。”王零丁跟着了然、了了、江白藕一齐从门下穿过。了无等大家进入,一闪身便到了石门之外,将石门轻轻放下。这小石门甚为轻薄,他提放之际,轻松自如,毫无声响。
王零丁环顾四周,见这间石室大小与前一间石室相仿,室内摆设也如出一辙,右侧仍设香案,香案上一个小木盒,案前有香炉、蒲团。不同的是香案背后的石墙上雕刻了一个巨大的龟蛇图案,龟背宽厚,蛇身粗卷,缠于龟头之上。了然道:“这间‘玄武室’里供奉的是本派宗师‘白眉道长’的舍利子,按照峨嵋山规,所有弟子到此,须得磕两个头。”说着点了六炷高香,举至齐眉,插入香炉之中,又带着了了、了无、王零丁一起磕了两个头,方才起身。江白藕则向香案躬身两次,以代磕头。
这间“玄武室”左壁有门,前方却没有石门。丫无拉开左壁的小石门,让大家进入下一间石室。这第三间石室却是正对着门口设一香案,左壁上另开一个小石门。香案上点了油灯,却没有供奉,也没有小木盒,香案后面的墙壁上雕着一只白虎。了然道:“这间‘白虎室’本该供奉我们师兄三人的授业恩师阴心禅师的舍利子,但他老人家在世之时,认为自己身轻德微,无法和‘白猿祖师’、‘白眉道人’两位先祖并列,坚持不肯进入‘伏羲洞’,后经我们师兄弟三人反复恳求,才勉强同意进入‘朱雀室’,却说什么也不肯进入‘白虎室’了。眼下将金霞砖暂存于这间‘白虎室’,陪伴先师左右,也算是了却了我们师兄弟三人的一粧夙愿。”说着向了无做了个手势,了无便取出金霞砖的四方布包,恭恭敬敬地置于香案正中。
了然肃然上了三炷香,磕了一个头。江白藕也跟着鞠了一个躬。
了无提起左壁上的石门,大家进入第四间石室。墙壁上雕刻的是朱雀,尖喙巨爪,神骏非凡。石室右侧设一香案,左边开一个小石门。了然道:“这间‘朱雀室’里,供奉的就是先师阴心禅师的舍利子了。按照峨嵋山规,所有弟子到此,须得磕一个头。”说完上了三炷香,磕了一个头。
江白藕只好又鞠一躬,心想:“这峨嵋山规当真繁复无比,还好伏羲四象,到这儿是最后一个。”
大家施完礼,了无提起左壁的石门,便又回到了开始的“苍龙室”中。
江白藕心里正自高兴,却听了然朗声道:“这间‘苍龙室’里供奉了峨嵋开山圣祖‘白猿祖师’的舍利子,按照峨嵋山规,所有弟子到此,须得磕三个头,跪拜祖师爷。”竟然又点了九炷香。江白藕心中大骂,无法可施,只得跟着三个老和尚又规规矩矩地鞠了三个躬,直腰时只觉后背酸痛。王零丁从地上爬起来,也是磕头礎得头晕眼花。
磕完最后这三个头,却是真的可以出洞了。了无将洞口的大石门隆隆提起,几人鱼贯而出。清风等人正在洞外守候,见他们完事,赶忙迎了上来。江白藕长舒一口气,对同来的三名手下道:“你们在洞外换班看候,一刻不能空闲。若是丢了宝砖,拿你们是问。”了然也对寂能、寂寥几个“寂”字辈的小和尚道:“你们在这里陪水龙帮的英雄看值,没有我的允许,谁也不准进洞。”又让清风重新在洞口顶上巨石。
安放好了金霞砖,江白藕对了然说道:“三天之后,我们南海分潭的袁潭主会路过峨嵋,届时他会亲来宝山査看金霞砖的守卫。了然大师一百个放心,有我们水龙帮的层层防护,定能确保万无一失。”了然道:“有劳江潭主费心了,请到报国寺稍用素斋,再随老衲下山。”说着和了无、了了一起,领着江白藕下山吃饭。王零丁在后面大喊:“师父!明天我们在哪儿练功?”了无头也不回地答道:“洪樁坪!”转眼便消失在山下。
第二天一大早,王零丁吃过早饭,便顺着龙江栈道向洪樁坪上行。那栈道起先还算平直,越走却越是迂回曲折。走过一半路程时,两边已是险峰夹峙,顶上凌空峭壁,只露出天光一线。往前望去,却是雾蒙蒙一片,竟像要通到白云深处。他心道:“师父可真会找地方。”再往上爬,不知不觉便进了云里。忽闻鸟鸣,抬头找寻,见满山古木成林,参天蔽日,几缕阳光从树叶疏隙中挤进来,抚照在花草之上,将云雾化作仙露,如粒粒晶莹珍珠,弥漫如绡,又哪里看得见鸟影?
不多久便到了坪上。王零丁四面环顾,只见虬枝绿叶,翠色似海,唯独不见了无。他来来回回找了几圈,毫无所得,忍不住自言自语道:“师父定又在屋里睡觉。”
忽然一阵风过,林丛沙沙作响,一片浓雾带着湿湿的清香扑面而来,浓雾后隐隐传来人声:“谁说我在睡觉?”缥缥缈渺,有如鬼魅。
王零丁大惊,知是师父到了,慌忙向浓雾方向跪拜。只见了无于雾里一株罗汉松后面转出衣袂飘飘,仿佛乘风而至,到了王零丁面前,扬手道:“起来吧。”
王零丁见了无并未生气,心里偷喜,起身道:“师父早。”了无哼道:“这也叫早?都什么时辰了?”王零丁忙道:“是,是,不早了。”了无道:“你刚才一个人在这儿说我什么来着?”王零丁厚着脸皮道:“我刚才说,师父连夜看书辛苦,应该在屋里多睡一会。”了无道:“多睡一会自然应该,不过也不必在屋里,我便是走路吃饭之时,也能睡觉。”王零丁奇道:“师父这门睡觉神功盖世无双,什么时候传了我吧。”了无道:“传你也无不可,只是你现在全无内功根基,无从练起。”王零丁道:“是,是,师父可先教我那峨嵋九阳功。”
了无奇道:“这‘峨嵋九阳功’的名字你是从何得知?”王零丁道:“我来的路上,听金捕头说的。”了无点点头道:“嗯,你这孩子倒是机灵。”王零丁笑道:“我若不机灵,师父这么高的身份,怎么肯收我为徒呢?”了无道:“哼,算你小子有福。我一辈子没收过徒弟,到老却收了你这么个马屁精。”
王零丁一笑,也不否认,问道:“师父说从未收徒,那山上那么多弟子,难道都是了然大师和了了大师的门下么?”了无不屑道:“掌门和师兄只教了几个‘清’字辈的饭桶,那几个‘清’字辈的饭桶,却又教了一大批小饭桶出来。”王零丁道:“原来掌门不会教徒,要是换师父来教,那肯定大不相同了。”了无却摇头道:“那也没什么不同。”
王零丁不明所以,问道:“师父这话是什么意思?”了无道:“饭桶便是饭桶,生下来便是饭桶,换谁来教也还是饭桶。”王零丁道:“那依师父的意思,这人如果生下来不适合练武,就永远练不好了?”了无道:“他若后天狂下苦功,或许也能成为二三流的高手,但若想成为顶尖高手,却是万难。”王零丁恍然道:“原来如此,我若想练成师父的神功,也须得有师父的天分了。”了无道:“正是。所以你若日后一无所成,乃是你自己愚钝,怪不到为师头上。”王零丁道:“那是自然。但我若练成了呢?”了无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道:“那是你自己资质优秀,加之为师教导有方。”
王零丁笑道:“干赚不赔,这个师父倒是当得容易。”了无道:“哼,你懂什么?饭桶怎么教也还是饭桶,所以人人教得;良才美玉则不然,若遇不到明师,搞不好便也糟践成了饭桶。”王零丁道:“如此说来,师父的师父,定然也是一位明师了?”
了无肃穆道:“我师父阴心大师,乃峨嵋百年来最了不起的大宗师,不仅武功盖世,而且深谙佛理。只可惜他老人家英明一世,却只教出我们三个不成器的弟子。我们若有他老人家一半的资质,又何至于让峨嵋凋零至此?”言下颇为喟然,又自言自语似的小声道:“如果那人不是心术不正,以他当世无双的资质,足可光大峨嵋一派,只可惜……唉……”
王零丁见自己勾得师父沮丧,当即劝慰道:“师父也不要太难过。日后我将本派武功发扬光大,你老人家也就对得起阴心大师了。”了无瞪着他看了半天,嘿嘿道:“想不到你小小年纪,口气倒是不小。”王零丁也不觉得他话中带刺,泰然道:“本派武功若真有这么厉害,总会有人发扬光大。”了无大声赞赏道:“不错!有志气!我今日便传你些入门功夫。”王零丁大喜,又倒身恭恭敬敬癒了三个头,这才站起。
了无问道:“你可知本派武功之中,最紧要的是哪几样?”王零丁道:“弟子不知。但我见师父整日使剑,本派剑术定是不会差的了。”了无道:“不错,本派的轻功和剑法均有独到之处,但这两样都需以内功为根基,这峨嵋九阳功,才是峨嵋武功的根基。世上武功门派何止成百上千,但说到这内功心法,却也只有两大路。一路便是像我们峨嵋,讲究循序渐进,稳扎稳打。先是练精化气,然后练气化神,最终练神还虚。天下名门大派,如少林、武当、峨嵋、青城,虽然内功巧妙变化各自不同,但大体上都归结于此路。”见王零丁似懂非懂的样子,又道:“另外的一路,不求扎实,但求速成,一般不出三五年便能练成,但根基不牢,以后,任你再如何努力,却也难更进一步。相比之下,正派内功可以说是永无止境。你每多练一年,便多一年之功,只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这么练下来,颇要费些工夫就是了。若让你选,你倒选哪一路来?”王零丁道:“要学自然学那高的,只学三年多没意思。”
了无点头道:“善哉。只是世人多虚浮乏实,贪图捷径,没耐性取武学正道,反倒投机取巧,当真贻笑大方。你天性聪明,练这内功之时,却需稳扎稳打,切忌耍小聪明。若偏离正轨,轻则荒废功课,重则走火人魔,后果不堪设想。”
王零丁暗道:“原来这练武也有正邪之分。”他虽然小聪明过人,但于大事上并不糊涂,当即正色道:“弟子明白。”
了无见他领会,便将“峨嵋九阳功”的人门心法,一一讲给他听。王零丁听了两三遍便记下,虽谈不上融会贯通,但也理解了个八九不离十。
了无甚为满意,嘱他回去勤加习练,便飘然回去。
如此过了两天,第三日授课结束之时,了无忽道:“今日水龙帮袁潭主要来参观伏羲洞,你要不要一起去?”王零丁之前在“香来也”见过袁九洲,听他和米市沛一起讲过“九幽神船”的案子,听说他也来了峨嵋,大感好奇,当即拍掌叫道:“要去要去!”了无摇头道:“你这孩子,便是爱凑热闹。”王零丁笑道:“师父喜欢安静,老是一个人躲起来偷偷看书,以后再碰上这种事情,都让弟子代去便是,省得坏了师父的清修。”
二人便一前一后向雷洞坪登去。王零丁攀缘缓慢,了无有意放慢了脚步,过了一个多时辰方到了坪下。了然和了了早在伏羲洞前等候,寂能、寂光和两位水龙帮的壮汉守在洞口,旁边另有一人,正是水龙帮潭主袁九洲。
了无拜见过了然和了了,对袁九洲道:“我这徒弟行走缓慢,上山来迟,袁潭主休怪。”袁九洲见是王零丁,诧异道:“你……你不是‘香来也’的那个小厮么?几时来了峨嵋?”王零丁笑道:“金捕头带我上山学艺来了。”袁九洲想起他在“香来也”智破冯大案,料想金捕头看他天资聪颖,所以送他上峨嵋栽培,不禁赞道:“峨嵋广选天下良才,难怪历经数百年,屹然不倒。”
了无等人见袁九洲识得王零丁,均感惊讶,只是当前另有正事在身,便不再深问。了然道:“有劳袁潭主亲临敝山。三天前江潭主刚刚来过,陪同老衲师兄弟三人一起进了这伏羲洞,将宝砖存于其中。这些天洞外一直有贵帮派专人守护,宝砖必定安若泰山。”
袁九洲道:“我们帮主听说这回是了然大师亲自托保,所保之物又是江湖至宝‘金霞砖’,对此极为重视,对我们几名属下反复训示,不惜人力,不怕麻烦,定要确保宝砖无恙,绝不允许出现任何纰漏。正因为他老人家交代在先,所以我此次路过宝山,特来二次查验,顺便参拜参拜伏羲洞中的各位峨嵋祖师,以略表敬意。”了了听他要参拜祖师,甚是高兴,道:“袁潭主真乃有心之人,诚心所至,必定念念圆满。”
了然当下请袁九洲进洞。了无推开门口的巨石,提起石门,了然、了了、袁九洲一起步入,王零丁也大摇大摆地跟在后面。大家都以为他得到了无允许,因此无人过问。了无也懒得管他,等大家走过,轻轻一纵,跃人洞内,石门在身后“嘭”的一声关上。
进了“苍龙室”,了然照例带领大家拜过“白猿祖师”的舍利子。袁九洲甚是虔诚,跟着在地上磕了三个头。行完大礼,五人离开“苍龙室”,进了“玄武室”,又向“白眉道长”磕头。再接下来是“白虎室”。了无提起“苍龙室”和“白虎室”之间的小石门,了然率先进门,前脚刚过,突然停下了脚步。袁九洲收脚不及,险撞在他背上,正自觉诧异,就听了了大声惊呼“金霞砖!金霞砖呢?”
王零丁挤进石室,往正前方的香案上望去。只见那案上点着几盏长明油灯,除此以外更无他物,而原本该在香案中央的金霞砖,此刻已然不知去向。
了然大惊失色,大步抢到香案之前,上下查看,却哪儿有金霞砖的影子?了无亦颤声道:“怎么……都没了?”
袁九洲见三位高僧惊惶失措,不禁冷汗直冒,问道:“金霞砖……本来是在这里的么?”了了道:“不错,那天了无大师亲手把它放在这香案之上,我们都看见了的,江潭主也在场,怎么……怎么会……”袁九洲听说江白藕也在场,心想那样水龙帮更加逃不脱干系,回去以后没法向帮主交代,双腿便像踩在棉花上面,软绵绵地挪不动步。
当下五人在“白虎室”里四处搜索。那“白虎室”虽然占地甚大,实则空空荡荡,除了香案、蒲团之外,再无其他摆设,五人不多会儿就搜完了各处角落,却是一无所得。
了然只觉难以置信,道:“我们去下一间‘石室看看。”说完也不等了无动手,自己提开石门,携了无、了了、袁九洲、王零丁一起进了南边的“朱雀室”。他们虽然心慌意乱,却没有忘记峨嵋山规,照例先拜过阴心禅师,然后在石室里四下查找,连香案上盛放舍利子的木盒都打开来看了一遍,仍是一无所获。了然兀自不放心,带大家回到“苍龙室”又搜了一遍,这还不够,又按照“玄武”、“白虎”、“朱雀”、“苍龙”的顺序搜了一圈,依旧毫无所得。
王零丁两圈转下来,不停地磕头行礼,有些消受不起,对了然道:“掌门,要不我们到外面问问?”了然心想,这样找下去也不是个事,便缓缓点了点头,提起洞口石门,带众人一起出了伏羲洞。
寂能、寂寥正在洞口等候,见掌门人出洞时面色冷峻,全不似进洞时泰然自若,心里有些打鼓。了然沉声问道:“寂能、寂光,你们在这儿轮班当值,可有什么人进过伏羲洞么?”寂能道:“没有啊,我们谨遵掌门之命,没日没夜地在洞口守卫,从没有人进过洞啊。”水龙帮的两个守卫也道:“是啊,连洞口的巨石都没有挪开过半寸,怎么,有什么不对么?”袁九洲脸色极为难看,道:“金霞砖不见了。”那两名守卫大叫:“什么?”说完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敢相信。寂能颤声道:“怎……怎么会?”
袁九洲问那两名守卫道:“你们确实没有离开过洞口半步?”其中一人道:“我们和张大哥轮班,一人离开之时,另两人便守在洞口,绝对没有开过小差,这几位峨嵋的小哥也可以作证。”寂能道:“是啊,我们也是这样轮班。”
袁九洲又问三位老僧道:“这伏羲洞除了这个洞口之外,还有别的出入口么?”了然摇头道:“伏羲洞浑然天成,除了这个入口,多一个缝都没有了,哪里还会有其他的人口?”袁九洲惊讶道:“那金霞砖怎会消失不见?”
了了喃喃道:“相传当年太昊伏羲在洞中悟道,为防野兽干扰,以一块巨石堵住洞口,潜心思索七七四十九天,终得正道,欣喜之下,一飞冲天而去,洞口大石竟分毫未开。难道……难道……”袁九洲接道:“难道金霞砖也和当年的伏羲帝一样,自己飞出了洞外?”王零丁撇了撇嘴,心想:“你们脑筋不灵,便扯这些怪力乱神,我可不信。”
了然皱眉凝思,只觉此事匪夷所思,似非人力所为,想不出个所以然来。过了许久,无奈叹道:“金霞砖灭于峨嵋,那也是渺渺冥冥,天数早定。”袁九洲一边擦着额头上的汗,一边说道:“水龙帮护宝不力,定当按行规赔付。只盼了然大师慈悲为怀,千万不要把这件事情传了出去,免得水龙帮……免得水龙帮名声受损。”了然道:“阿弥陀佛,花开花谢,诸行无常。袁潭主不必太过自责。我们在报国寺准备了素斋,请袁潭主前去食用。”袁九洲道:“水龙帮未尽职守,颜面扫地,哪儿还敢尸禄素餐?不敢叨扰,这就速速下山。”叫手下即刻收起行囊,灰头土脸地下山去了。
了然面色阴沉,对寂能、寂寥摆了摆手,道:“金霞砖既已不见,这里也用不着你们了。”他叹了口气,用巨石重堵住洞口,与了无、了了道:“你们与我一同回万年寺吧。”三人一起下了雷洞坪,留下王零丁一人望着天空呆呆思索。
寂能、寂光下山之后,跟其他小和尚说起此事,添油加醋,吹得神乎其神。几天之后,峨嵋山上人人都道伏羲洞里有未知神灵,接近不得,只要在里面待得久了,便会自行消失,跳脱天地之外。自此往后,伏羲洞便成了名副其实的“峨嵋禁地”,再无一人敢稍近一步。
伏羲洞怪事之后,王零丁于第二日照例去洪樁坪学习“峨嵋九阳功”
的心法。了无对昨日之事绝口不提,王零丁见师父脸色古怪,也就不敢多问,只管专心练功。如此一日复一日,到了第十日上,一整套“峨嵋九阳功”的口诀即告传授完毕。第十一日起,了无开始传授内功运用之法和轻功入门,如此又是五日。
第十五日授课结束前,了无向王零丁道:“从明日起,你不用来洪樁坪了。”王零丁惊道:“师父不教我了么?”了无道:“那倒不是。明日起我打算传你剑法。我在山上某个显眼露天之处等你,你若在午时之前找到我,我便传你几招,你若找不到,哼哼,那也不必学了。”王零丁心头一宽,笑问:“师父跟我玩藏猫猫么?”了无道:“我又不藏,藏什么猫猫?”
王零丁稍一揣摩,恍然道:“原来师父是要考较我轻功。”了无笑而不答,转身下坪而去。
次日王零丁大早起来,迷迷糊糊下了清音阁,习惯性地往洪樁坪方向走去。没走几步,猛地想起地点已经更变,不由得茫然停步,暗自寻思:“我上什么地方去找师父才好?”看这清音阁地处峨嵋半山腰,可上可下,四通八达,一时竟没了选择。正为难之际,忽然灵机一动:“听说那峨嵋金顶甚是难爬。师父要考较我的轻功,说不定便会躲在那里。”这主意一定,深吸一口气,仗着微末轻功沿白龙江顺山而上。
王零丁轻功初学乍练,上到洗象池便堪堪花了一个时辰。沿途经过钻天坡时,因为道路陡险,怪石遍布,还把脚硌了一下,更减缓了速度。他在洗象池歇息片刻,也顾不得欣赏风景,咬咬牙接着往上奔去。
又一个时辰到了卧云庵。王零丁离着老远,看到一个小和尚在庵门口手执一把大扫帚清扫残枝。那小和尚一见王零丁,慌忙丢下扫帚,躬身行礼道:“寂光参见王师叔。”王零丁奇道:“你怎么在这儿清扫?”寂光苦笑道:“我……我不小心打碎了一只饭碗……”王零丁同情地摇了摇头,道:“你扫你的吧。”寂光便又拿起扫帚。刚扫了两下,王零丁问:“你有没有看见了无大师从这里经过?”寂光道:“他向金顶去了。”王零丁大喜道:“你立大功一件,回头我帮你向掌门美言儿句!”信心倍增,加速往上登去。
其时金顶之上,一个瘦小的背影正站在舍身岩前,面朝云海,悠然自如,淡看脚下波涛漫卷漫舒。王零丁从背后望去,见师父身形单薄,却自巍然不动,仿佛与天地融为一体,大感敬佩。从后面小心翼翼地趋近,正要开口,忽听了无道:“来啦。”
王零丁一惊,暗道:“原来师父早就知道。”慌忙施礼。了无缓缓转身,道:“你轻功不怎么样,猜地方倒还可以。”王零丁笑道:“弟子武功不济,如果脑筋再不灵光,师父的盖世剑法也就不用学了。”了无道:“哼,休要贫嘴,看清楚了。”倏地抽出长剑,刷刷刷剑走龙蛇,连出三招。王零丁看完道:“这三招有什么稀奇?”了无道:“嗬,好大的口气。没什么稀奇,你倒使来看看。”说着将长剑递给他。王零丁伸手接过,按照了无所使,照猫画虎比画了一遍,虽然斧凿痕迹甚重,但竟也有三分模样。
了无忍不住道:“你第一次用剑,能使成这样,也算不错。”王零丁听师父嘉许,更加来劲,道:“我再使一遍。”说着又学了一次,这一次便比上一次好得多。还觉不满,又试着使了一次。这第三次便又改正了第二次的一些缺点。
了无见他三次一次更胜一次,大感惊讶。要知道有些徒弟天资聪颖,凡事一教就会,一点就通,那也不算新鲜。但老师不加指点,当徒弟的能自己体会到其中的是非,那便是最难得的“悟性”了。了无心中大悦,道:“很好,孺子可教。我再传你三招。”说着又连使三招。王零丁细心观察,稍加演练,便把这三招又学会了。了无满意道:“不错,你学得真快。”王零丁问:“敢问师父这几招剑叫什么名字?”了无道“这是本派人门剑法‘九十九拐’的前六招,只教剑法的基本运转走势,并不用来制敌,因此没有名字。”王零丁有些失望道:“原来只是用来比画的。”
了无教诲道:“你可不要小看这‘九十九拐’。它之于峨嵋剑法,好比砖瓦之于万丈高楼,文字之于鸿篇巨著,乃峨嵋剑法之根本。天下无论多艰深繁复的剑法,就基本动作而言,也变不出‘九十九拐’;就剑理而言,也变不出‘八十四盘’。你将这两套人门剑法练熟,日后再学别的剑法,方可事半功倍。”
王零丁一听这“九十九拐”还有这么大的名堂,倒也不敢再轻视,道:“弟子明白了。那请师父再多传我几招罢。”了无道:“开头不能贪多求快,今天我便只传你这六招。”王零丁道:“一天只学六招,一套‘九十九拐’要十几天才能学完,是不是太慢了点儿?”了无道:“你生性聪明,更要有意放慢。休要啰唣,回去多加习练便是。”王零丁尽管意犹未尽,但也不敢再坚持,老老实实道:“是。”自行退下了。
王零丁回去找了柄剑,把那六招剑法翻来覆去练了无数遍,然后枕戈待旦。好容易挨到第二日天明,他一起来便急急奔金顶而去。因为前一天已经走过一遍,所以再走便相对容易。他经过卧云庵时,还特地在门口看了看,发现已无人在清扫。
上了金顶,他却傻了眼。偌大舍身岩上绝壁森森,云海莽莽,却渺无一人。王零丁翻然醒悟:“师父没说地点不变,这可要到哪里寻他才好?”
他坐在边上,搜肠刮肚半天,也没想出什么妙法,只好先下山再说。料想山上山下转一大圈,总能找到。
这下山和上山的心境便如天壤之别。王零丁步履和心情一般沉重,过了卧云庵,下到雷洞坪,越走越觉得不爽,随脚把道上的石块坷垃踢得四处飞溅。忽然听见前方传来“叽叽”之声,抬头望去只看见远处树梢之上,稀稀拉拉地散布着十只猴子,其中一只大猴怪叫一声,从一棵三丈多高的大树上一蹿而下,快如电闪。几乎与此同时,对面一棵树上也蹄下一只大猴。说时迟那时快,两只猴子在半空中结结实实撞作一处,“砰”的一声闷响,也不知道谁撞了谁的胸口,双双惨叫,翻滚栽落在地。它们身子一触地,随即弹坐而起,仴谁也不忙发起第二波进攻,只隔着一段距离,冷冷盯住对方不放。
王零丁恍然大悟:“原来它俩在争夺猴王。”这才看清,先跳下的那只猴子高大魁梧,面目苍老,多半便是老猴王;后跳下的那只壮硕威猛,正值当年,唯独一张柿饼脸好像被磨碾过似的,奇丑无比。前者眉间两道血痕,后者背上少了一处毛,显是刚才交锋之时互赠的记号。
那老猴倏然长啸一声,身体如箭般向柿饼脸射去。柿饼脸见来者不善,用力一蹬,平地飞身一丈,几个起落,向树梢直蹿而上。老猴在下面紧追不舍。柿饼脸先到了树顶,不等老猴近前,回身便是一抓。老猴尖声怪叫,长臂勾住树枝一荡,闪开这记攻势。王零丁在下面伸脖看来,只见两个褐色的光点在树尖闪转腾挪,飞旋扑击,将树叶打得如纸片般纷纷坠落,也看不出谁占上风。
两猴来往厮杀了一盏茶的工夫,那只老猴终于捺不住发出凄厉的惨叫,如个破布袋般从树上笔直堕下,砰的一声砸在地上,摔个不轻。那柿饼脸一朝得势,从树上急跃而下,欲置老猴于死地。老猴晓得利害,忍痛从地上翻身爬起,顾不得喘息,向西北方狼狈逃窜。树上一直静默的群猴像是一下认清了形势,齐声“呦呦”呐喊,争先恐后地纵身下树,跟在柿饼脸后面一同追撵老猴,场面甚是壮观。
王零丁一时玩心大起,紧跟在猴群后面。眼见老猴逃到一处山坡,蓦地停步回身,寒毛炸起,四爪抓地,两只血红的眼睛充满杀意。众猴随即追上,但被老猴悍气震慑,一时俱不敢上前。
那领队的柿饼脸看出老猴要殊死一搏,不敢大意,小心翼翼地向前凑近。连蹭几步,见老猴无意移动,估摸距离已经一跃可及,双爪前探,向老猴猛扑过去。那老猴满身挂伤,实已筋疲力尽,竟然不躲不闪,待柿饼脸两爪攻到胸前,突然一跃而起,奋臂将它紧紧抱住,在地上连续数个翻滚。一片尘烟过后,二猴竟然双双坠落崖下。
围观诸猴忍不住齐声惊呼。王零丁一颗心突突跳了半天,心道:“这老猴好狠,竟拼了命不要,与对手同归于尽。”忽听群猴再次大叫,且叫声中大有欢快之意。正迷惑时,见柿饼脸从崖下一跃而上,竟然未死。王零丁大为惊奇,心想:“它用什么方法在空中挣脱了老猴,又怎么上得崖来?”他小心走到崖边向下望去,只见万丈深渊如刀削的一般,但峭壁之上,尚生有零散怪松枯藤,料想那柿饼脸挣脱老猴之后,便是借着这些植物攀缘而上。再找那老猴,哪里还有踪迹?不消说早已葬身崖下,死于非命。王零丁心生感慨:“那老猴有勇有谋,到头来还是功亏一篑,可惜啊可惜。”
转过身再看那柿饼脸,正昂首挺胸,冠毛高耸,现出一派王者之风。
三四只母猴簇拥而上,用舌头帮它把身上的血迹舔除。旁边又上来几只猴子,各执鲜果,轻轻放在它身前,供它享用。其余大小猴子都聚拢在周围,无不俯首帖耳。王零丁暗道:“难怪个个都争当猴王。猴王有这么多好处,我若生为猴子,说不定也去争它一争。”
正在胡思乱想之际,突然脑后一阵风响。王零丁刚要回头,眼前一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