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下来得太快,王零丁还没反应过来,便已由生到死,由死到生走了一圈。他呆立片刻,下意识地问面前的老僧道:“他跑远了么?”老僧摇头道:“跑了,也不算远。”说罢低头查验掌中金镖,蓦地身子一震,仿佛有所窥察。几步走到黑衣人弃刀之处,也不弯腰,伸脚一跺,便将土里的半截断刀震得反激而出,稳稳落入手中。观看片刻,沉吟不语。王零丁接着问道:“那你怎么不去追他?”老僧道:“这镖……我还真不好追。”
王零丁不明所以,心想:“那镖上有什么古怪?”走至金捕头近前,拾起掉在地上的长剑与另一支金镖,细细端详。只见那金镖形状奇特,两端尖细,中间肿大,便似一个拉长的纺锤。中部刻有两圈凹槽,之间刻~“枉”字。王零丁暗忖:“是了,这是‘枉死城’的‘枉’字。那老僧看了镖上的字,便知那黑衣人来历,所以心绪不宁。”转念又想:“那黑衣人也真奇怪,既不愿意让人知道他的身份,干吗还要在镖上刻字?嗯,他只是要藏住相貌,身份藏不藏却没关系。看样子这金镖比金捕头的金牌还要好使,以后我有了牌牌,一定不能在上面写‘捕’字,也要写‘枉’字。”
不再多想,把镖剑交于老僧。老僧也不多话,伸手接过。又走至金捕头近前,伸指闭了他几处穴道。
王零丁看那老僧一个人忙洁,问道:“你方才说金捕头的师兄随后便到,怎么这么半天还没到?”老僧不屑道:“他们几个慢得跟骡子—样,你要等他们,哼哼,天就亮啦。”更不搭话。
便在此时,山道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三个年轻和尚从山上滚滚而下,风风火火冲到近前,戛然收步,不喘不吁,但满额头反射月光,显是没少出汗。王零丁喜道:“来了来了,天还没亮。”老僧“哼”了一声,袖手望天。三个年轻和尚见老僧不悦,怕是嫌自己来迟了一步,赶忙一齐躬身向那老僧行礼道:“师叔好轻功,弟子来迟。”见地上横着两人,夜幕下看不真切,但像是自己师弟,一时不知所措。
老僧甩脸斥道:“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给师弟治伤!”三人如得大赦,纷纷扑到金银捕头身前,一眼看到银捕头仰面朝天,面目惨白,触手一摸,早都凉了,不禁一齐放声大哭。老僧叹道:“人都死了,哭有何用?”三人口中应和,强捺悲痛,勉力收声,唯眼泪簌簌不绝。泪帘中见金捕头兀自流血昏迷,争先恐后帮他止血包扎。
老僧摇摇头,叹道:“生死有命。”也不看那三个弟子,转过身来问王零丁:“你是哪家的孩子?怎么会到峨嵋来?”王零丁道:“我叫王零丁,本来在江南酒店做跑堂,碰见银捕头追拿逃犯,金捕头路过,看我顺眼,就把我带来了。”老僧皱眉道:“逃犯没追着?”王零丁道:“是,你怎么知道?”老僧不以为然道:“又不是头一次了。”王零丁心道:“这老头说话倒有趣。”忍不住问:“你叫什么?”老僧道:“我?了无。”王零丁道:“你本事真大,你要是早点来,银捕头多半也就不会死了。”老僧轻蔑道:“废话,不过多看了两眼经书。”王零丁道:“不过你本事虽大,到头来还是让他跑了。”话音未落,老僧双目圆睁,直勾勾地向王零丁射出两道精光,仿佛要将他穿个窟窿。王零丁不禁一个冷战,但随即壮胆道:“怎么,我说得不对么?”
了无见王零丁眼中惧怕一扫而过,心知这孩子天真无畏,而非恣意不恭,一眨眼间,便又恢复了先前昏昏欲睡的神态,叹道:“你说得不错……不错啊不错。”王零丁道:“什么不错?”了无道:“你这孩子不错。多少年来,没有人敢这么跟我说话。很好,很好。”王零丁心道:“看来这老头厉害得紧,难怪刚才那三个年轻和尚都怕他。你们怕他,我偏不怕他。”于是笑道:“多少年来,我都是这么说话。”了无微微一笑,刚想说什么,一张嘴竟打了个哈欠。这哈欠打得既大且长,打过之后,干脆顺势合眼,一言不发了。王零丁好奇道:“你很困么?”了无半天不答,过了许久,有气无力道:“熬夜看书,睡觉不够,饮食太差……”说完又是一个哈欠。
王零丁心道:“这老和尚有趣是有趣,就是跟他说话太累。”被他哈欠传染,竟也生出几丝困意,方才想起已折腾了大半夜,心道:“待会儿事情了结,定要美美地睡上一觉。”看三个年轻和尚,仍在笨手笨脚地试图把金捕头弄醒,不得其门,又暗道:“只怕被这老和尚说中,真要等到天亮了。”
山上再度传来一片躁动,声势浩大。抬头看时,远方点点火星,自山道蜿蜒而下,足有三四十粒,拖成一条长龙。队形虽然壮观,实则距离遥远,过了约一盏茶时分,大队人马才下到山脚。为首一个青年和尚,恭恭敬敬向了无施礼道:“拜见太师叔。”
了无微睁双目道:“你们都来啦。”青年和尚道:“掌门不放心,派我们三十二人下山。”了无道:“连掌门也惊动了?”青年和尚道:“是。掌门人说,不知敌人多寡,太师叔一个人可能照应不过来。”了无不满道:“哼,他便喜欢小题大做。”青年和尚表情尴尬,不知该如何应对。却听了无道:“嗯,反正山上天气炎热,睡不着觉,你们这么多人没事干,下来几个活动活动,也是好的。掌门还交代了什么?”青年和尚嗫嚅道:“没……没什么了。”了无见他神情有异,不悦道:“照实说来。”青年和尚无奈道:“是。掌门……掌门让寂能师弟给太师叔的门轴上趟油,说太师叔……说太师叔开门动静太大……不利佛门清修。”
了无皱眉道:“阿弥陀佛,我晚上从不出门,难得出来一次,还搅了他的黄粱梦,罪过啊罪过。”接着指着银捕头的尸体道:“你们把尹师叔的尸首抬回山上。”青年和尚颤声道:“尹师叔他……他死了?”
了无全不理会,摆手向王零丁道:“你随我上山。”王零丁刚想答应,只觉颈上一股大力,身子一轻,双脚不由自主离地而起。了无喝一声“走”,便像拎小鸡一般,单手拎着王零丁,一阵风似的向山上疾行而去。王零丁吓得双目紧闭,大气不敢出,任凭耳边风声呼呼大作。过一会大着胆子睁眼,见两旁景物成片成团地后退,也分不清哪里是草,哪里是树。又过了一会儿,脚下的土路换成石阶,似已过了山门。
几个眨眼,山道尽处现出一座砖木庙宇,夜幕下不见堂皇,反而显得恐怖森森。了无放下王零丁,向里喊一声:“开门。”里面儿个小和尚一听是太师叔回来了,慌忙大开中门。
了无领着王零丁直人,一边小声道:“一会儿见了掌门,你可要老实一点儿。”王零丁问:“是不是就是金捕头的师父?”了无“嗯”了一声,说话间七拐八拐,二人进了一座后殿。
这殿中灯火通明,便似白昼一般。房脊舞龙,檐头跑兽,煞是气派。
居中三座泥像,俱雕得活灵活现,可惜王零丁全不认识。泥像前设一香案,案前一些散凳,两旁各一把太师椅,端坐着两位老僧。右边那位面目柔和,须眉尽白,危坐不动,仿佛第四尊泥像。左边那位立眉竖目,神色肃杀,不怒自威。了无向右边老僧行一礼,向王零丁道:“快见过掌门!”王零丁心想:“原来他就是金捕头的师父。”连忙倒身连磕了三个头,正要起身,了无道:“再拜过了了大师。”王零丁便又向左边那老僧磕了三个头。
了然和颜问道:“小施主从何而来?”了无答道:“梦飞和梦长在江南执行公务,觉得这小子是块材料,带他上山学艺。”了然长叹一声道:“唉,梦飞和梦长一向任劳任怨,尽忠职守,只是囿于天赋,总是学艺不精。今天晚上碰到厉害对头了吧?”了无喟然道:“梦长已遭了毒手。”
话音刚落,了了忍不住拍案而起,大叫道:“好贼子!”了然却仿佛早有预感,端坐不动,神色未改,只眼中隐隐多了一丝悲悯,手指轻捻胸前所挂一串佛珠,低声道:“善哉!善哉!”将佛珠串拨弄了整整一圈,方才轻声道:“一切凡夫,皆在生死此岸。”再无言语。
了了见掌门忍耐,只得强压怒火,心想:“师兄性情深沉,即便是爱徒遭厄,悲伤也只埋于心底,我却没那么好脾气。”越想越气,当即问道:“对头几人?可知来历?”
了无便将自己与那黑衣人交手之事讲述一遍。了然听他讲到黑衣人左手执刀,招数奇谲,内力浑厚,不禁一皱眉,似有所虑。了了道:“掌门可是想到一人?”了然微一沉吟,道:“以那人的性子,多半不会蒙面。”
了无道:“是。起初我也怀疑是纪狂澜,但暗中行刺,实在不像是他的行径。”了然道:“况且那日他受了重伤,料短期之内难以恢复。”了无道:“不错。还请掌门再看过两件物事。”说着取出半截断刀和两支金镖。
了然取过断刀一掂,只觉人手极为沉重,可见使用之人内力雄厚,除此以外,倒也无甚特别,便放在一旁。再取过镖一瞅,眼中闪过一丝惊异,沉声道:“枉死城的双尖镖。”了无道:“不错,这镖原是极难伪造。”了了也取过镖查验,看后面色尤其冷峻。王零丁见三老僧郑重,心想:“果然是那枉死城。他们也真神通广大,银捕头逃了一路,终于还是被索了命去。”
了然思索片刻,缓缓道:“枉死城杀人之时,确是会留下双尖镖作证。六年前武当净尘道长被害,现场也留下一支双尖镖,我曾亲见,与这两支一般无二。江湖传言,镖有双尖,剑有两刃,枉死城这双尖镖,乃喻指世间愚夫,害人之时,便已害己。唉……想来这枉死城主,也是一位智慧之士,可惜他虽讲因果,却不明善恶,终与我佛无缘。”说到最后一句,口吻中尽是慈悲。
了无道:“枉死城素来组织严密,行事莫测,这件事牵扯到他们,倒还真是不大好办。”了了疑道:“只是不知梦飞、梦长与谁积怨至此,竟至于请动枉死城出面?”了然想了想道:“这两个孩子身在公门,仇家自不会少。不过话说回来,单从这两支镖便判定对头是枉死城,未免也有些武断了。”了无道:“正是。先前清风问我仇家是谁,我没有十分把握,为免人心涣散,只告他不知。等梦飞苏醒,问问他一切自然知晓。”了然赞道:“师弟处理得甚为妥当。”
王零丁忍不住道:“那也不必等金捕头醒了。”三老目光不禁一齐转向王零丁。了然问道:“此话怎讲?”
王零丁脸有得色,便将银捕头在‘香来也’讲述的受伤始末,有条有理地娓娓道来。了然听他口齿伶俐,不禁刮目相看。等他讲完,便道:“你将黑燕子提到枉死城的那句话,再说一遍来。”
王零丁便重复银捕头的口吻道:“那黑燕子说:‘你逃得过初一,逃不过十五,枉死城的人告诉我,他们过几天就来杀你,看你到时候怎么收拾。’”
了然凝眉肃目道:“你没记错罢?”王零丁道:“没记错,金捕头还问了一遍。”心里奇怪:“这句话怎么了,这老和尚为何如此在意?”几个念头转过,突然悟到一事,大叫:“哟吼!不对!这件事不对!”了然颔首道:“怎么不对,说来听听。”王零丁道:“我听金捕头说过,那黑燕子这么怕死,自然不会买枉死城的凶。他既然没有买,又怎么会跟枉死城的人说过话,又怎么会知道他们‘过几天’就来?”
了然点头道:“枉死城行事诡秘,组织严密,这么随随便便地向外人透露日后计划,确实于理难通。”了了也点头道:“要说他们不小心说漏了嘴,是有些说不过去,恐怕是那黑燕子信口开河,不可当真。”话一说完,自己便觉不妥。果然了无道:“黑燕子的话不可当真,那两支镖也不可当真么?”了了道:“双尖镖难以伪造,应该是真的。”了无道:“镖既是真,黑燕子便非空穴来风,只怕与黑燕子说话那人,不见得有多真。”了了摇头道:“你是说那黑衣人拿着双尖镖冒充枉死城行剌,那这镖他又是从何得来?”了无道:“我不知道。”了了连连摇头道:“不通,不通。”了无道:“那黑衣人要杀梦长,在江南也就杀了,为何非要在峨嵋山脚下动手?岂非自寻麻烦?”
了了一愣道:“也许他当时不在江南。”了无道:“他不在江南,怎会遇上黑燕子?”了了又是一愣,道:“也许他在江南之时不方便下手。”了无道:“哼,只怕不是不方便下手,而是非要在峨嵋下手不可。”了了奇道:“此话怎讲?”了无道:“梦长在江南办公,如果死在江南,自然有衙门管事。但他若死在峨嵋山,那就只能由峨嵋管了。”了了惊道:“你说那黑衣人挑拨峨嵋和枉死城……”了无点头道:“怕是如此。”
了了顿时觉得这解释太不可思议,但细细想来,又说不出哪里不对,—时不住摇头,却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王零丁暗想:“这了了也忒顽固迟钝。借刀杀人,这么显明的道理,偏偏他就是想不通。换作我是那黑衣人,打不过枉死城,也会这么做,又有什么奇怪了?”却听了然缓慢道:“这件事牵连复杂,只凭一句话不好妄下结论。我们还需静观其变,细察其情。”声虽不大,但饱含威严。了了与了无便不再争论。
忽然门外响起叩门之声。了然喝道:“进来!”从门外走进一个小童,年龄与王零丁相仿,做俗家打扮,手里拎着一个硕大的油壶,进门便行礼道:“掌门,我已……”忽然看见了无在场,后半截话便咽间了肚子里,十二分的不自然。
了然若无其事道:“寂能,你来得正好,带这位小兄弟到客房,替他在清音阁安排一个铺位。”说完,他便转过来对王零丁道:“你已劳累一夜,先去歇息,其余的等明日再说罢。”王零丁本想问他学艺的事情,但不知为何,在这慈祥的老僧面前,自然而然地觉得无法违抗,向三位老僧打过招呼,便随那小童出殿去了。
王零丁一觉醒来,浑身慵懒,迷迷糊糊地从床上坐起。他轻揉睡眼,四下环视,见自己蜗居一间斗室,屋内门窗紧掩,光线幽暗,方忆起昨晚随寂能来到这处客房歇息,因为连日劳顿,身心疲惫,头一沾枕头便着了,也不知道一下子睡了多久。他清醒片刻,披衣下床,微一推窗,一束阳光冷不丁冲入房中。抬首向外望去,见万里碧空如洗,红日高悬,才晓得时候已近中午,顿觉饥肠辘辘,便自推门出户。
房外无人,王零丁径自下了清音阁。刚到外面,便听得水声轰鸣。循声而望,见不远处一座小亭,亭里围着一群十来岁的孩子,僧俗参半,嬉笑哄闹,不知在作何把戏。那亭建于地势高处,左右各一座石拱桥,如彩虹横跨,又如鸟翼飞凌。远处两股奔流顺山急下,穿桥而出,在亭下汇集合流,迎击在一块巨石之上,飞花碎玉,直发风雷之声。那巨石三人来高,状若牛心,于水中岿然不动,如从天降,端的是壮观无比。王零丁久居江南小桥流水之地,哪里见过这种阵势?一时竟看得呆了。
忽然从亭中传来嬉笑之声。王零丁心头一痒,好奇心顿起,当即冲下石阶,三两步上了亭子。只见一群小和尚围作一圈,正在玩猜枚的把戏。寂能瞧见他,随口问道:“起来啦?睡得还好么?”王零丁笑道:“挺好,谢谢关照。”寂能便向大家介绍道:“这位叫王零丁,新来的,昨晚刚随金银捕头到这儿。”有几个孩子昨夜在山上见过他,经寂能一说,便都想了起来。其中一个道:“昨晚在雷洞坪见着金捕头,心里还觉得奇怪,原来是带你上山来着。你也要玩么?”王零丁笑呵呵地道:“好啊。”刚想加人,便从远处的拱桥上传来喊声:“别玩啦!掌门叫大家都上主殿!”中气充沛,竟然压过了隆隆水声。只见东边山上下来一个青年和尚,年纪比王零丁等人略大,约在二十上下,面目俊朗,正是昨晚带大队人马下山之人。众人正在兴头上,一听又要开会,个个唉声叹气,掌门之命却又不得不从,一哄之下,作鸟兽散。
王零丁正在犹豫自己要不要跟去,那发号之人已进了亭子,笑道:“你便是王零丁吧?”王零丁疑道:“你是……?”那人道:“我是‘寂’字辈的首徒寂明。掌门已决定要收留你,你随我一起去主殿吧。”王零丁欣然应允道:“也好,那你在前面领路。”兴冲沖地跟他上山。
从清音阁上万年寺有三四里地,路上多少要费些工夫。好在沿途山清水秀,景色撩人,王零丁一路看得赞叹不已,倒也不觉得累。二人闲聊间到了万年寺。寂明在头前领着,王零丁跟后。方进寺门,里面一声清磬,旋绕而出,令人尘心尽涤,飘飘意远。
进了寺门便是一座大殿,纯砖砌就,通体无梁。半球屋顶上饰飞天藻井,正方殿堂四面佛龛林立。殿中大小弟子足有上百人,百头攒动,竟分毫不显拥挤。居中一座普贤骑象的铜像,铜像前三位大师,各自裝裝被体。
了然站在中间,了无和了了分已占左右。他们之前站着一排中年和尚,替银捕头收尸的那三位也在其列,无不毕恭毕敬,垂手而立。
了然见王零丁到场,招手唤道:“你过来。”一下整个大殿中人俱都立定,鸦雀无声,等候掌门发话。王零丁本来最不怕生,但此刻见左右拘谨,倒也有些不好意思,低着头走到了然面前。
了然和颜悦色说道:“你与峨嵋有缘,老衲有意收你为本派俗家弟子,你可愿意?”王零丁上山便是为了此事,此时经了然提起,更不假思索道:“愿意!”当即双膝跪倒。
了然点了点头,高声向众人介绍道:“王零丁本江宁人氏,替金捕头断案有功,金捕头见他资质过人,遂带他上山学艺,日后当可报效公门,建功立业。”说着将‘香来也’发生之事简要叙述了一遍。说到银捕头缉拿黑燕子未果,昨晚在山下被一黑衣蒙面之人杀害,三言两语,一笔带过,竟然绝口不提“枉死城”三字。众人不知详情,多半以为是那黑燕子蓄意报复,一时满堂义愤。王零丁暗想:“这些话我从未说过,他定是从金捕头口中得知,原来他已经苏醒。”偷眼寻找,却不见金捕头身影,暗道:“定是伤势未愈,还在静养。”
了然待众怒稍平,宣布道:“从今以后,王零丁便是峨嵋派的俗家弟子。大家同门同心,须得兄弟和乐,切不可自生事端。”众人齐声道:“是!”唯有那干痩的寂灵大不以为然,干撇嘴不发声。
了然交待完毕,向前排的一个胖和尚吩咐道:“清风,你将峨嵋派的门规念给他听。”那清风遵道:“是!”便从袖中摸出一本大书,伸手掸了掸,大摇大摆走到王零丁跟前,把书翻到第一页,清了清嗓子,大声念道:“峨嵋派门规第一条,第一,小条,甲……”念得既慢且长,断字也不大对。
下面众人一看是清风,顿时个个呲牙咧嘴,一屋怪物相,却又都不敢动,只能在心中暗暗叫苦。清风浑然不察,摇头晃脑,悠悠念完第十三大条时,已过了近半个时辰。王零丁腹内饥饿,跪了这么半天,更是膝盖发麻,浑身酸软。偷眼往下面观看,见十人倒有九人随了无打了瞌睡,心中暗暗合计用什么法子才能解救芸芸众僧。
忽然下面一个小和尚颤声道:“掌……掌门!”了然一皱眉道:“怎么了?”那小和尚哆嗦着出列,满怀畏惧道:“我……我想方便……”还不等了然发话,右边的了了怒道:“峨嵋门规,岂是儿戏?现在不许去!”那小和尚一怕,急得更加厉害,突然一个大冷战,裤腿竟而湿了一边。
清风哗啦啦把书翻到后面一页,朗声念道:“第二十三条,第四小条,乙,殿堂之上便溺,罚卧云庵弟子清扫!”那小和尚吓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结结巴巴道:“我……我……”“我”了半天,也没说出一句整话。
两旁诸人见了,心中多有不忍。那卧云庵地处峨嵋金顶之下,光走上去便要半天光景,连续清扫八日有谁受得了?了然见那小和尚委实可怜,挥手道:“你先去方便吧。”那小和尚如蒙大赦,转身噔噔噔跑了出去。
清风正要继续开念,忽听王零丁大叫一声:“请慢!”这下面的便没念出来。他一愣道:“怎么?”却见王零丁向了然道:“掌门,这峨嵋门规甚多,我只听一遍怕是记不太住,能不能把它借回去仔细研读研读,方好牢记在心。”了然想了想道:“也好。清风,你将门规借给零丁。”那清风颇不情愿,却不敢违命,把书交给王零丁。了了赞道:“不错,本派门规原是要好好研读。这孩子勤勉好学,将来或可成大器。”一下子对王零丁印象极好。
门规这篇掀过,麻烦便少了大半。了然问:“王零丁,我任清风为你师父,教你武功,你可愿意?”这原是例行一问。峨嵋派一向由掌门任命师徒,他人并无权选择。被问之人只需回答“愿意”,拜过师父,仪式便告结束。哪知王零丁天生率性,见清风猪头猪脑,心中早对他没啥好感,竟然一脱口道:“弟子不愿意!”
这回答大大出乎众人意料,大殿里顿时一片躁动。了然皱眉喝道:“肃静!”等四下慢慢沉静,柔声问道:“为何不愿?”还不等王零丁解释,了了捺不住大声叱道:“放肆!掌门让清风教你,便是清风教你。掌门的话你也敢不听么?”王零丁脱口嚷道:“他连峨嵋门规都记不住,还要照着书念,怎么来教我?”了了张口结舌道:“这……”他对清风这一点原是颇有不满:身为“清”字辈掌礼首徒,竟然背不出峨嵋门规;这且不说,形象差强人意,简直有损峨嵋门面。因此被王零丁乍一反驳,也觉得情有可原。
了然见王零丁出言不逊,接连顶撞师长,略感不悦,直视王零丁道:“师徒缘分注定,岂可由你胡来?”王零丁侃侃说道:“要说缘分,昨晚我在山下,险些就被那黑衣人打死啦。要不是了无大师出手相救,我连命都没了,还有什么师父可拜?山上这么多大师父,我没见到旁人,单单第一个见到了无大师,这难道不是缘分么?”了然听出他话里有话,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王零丁昂首道:“我想拜了无大师为师!”
话音甫落,大殿上又是一片嚣乱。了无瞌睡全无,双眼圆睁,低头向王零丁瞪视片刻,道:“你说什么?”王零丁道:“我想拜你为师!”了无嘿嘿怪笑数声,也听不出是喜是怒。王零丁见有缝可钻,不慌不忙,在地下向了然磕了一个头,正色道:“掌门有命,我岂敢不从?只是了无大师先前救我一命,我尚未报答,哪有心思再拜旁人为师?我若能先拜了无大师为师,每天定当勤学苦练,努力报恩,待有朝一日恩情还满,那时掌门再让我拜清风大哥,我一定遵从。”嘴上说得好听,心里却暗自算计:“师父神功盖世,少说也要学它个三年五载,何况只要掌门现在答应,以后当然没有更换师父的道理。”殿上旁人不知他心事,少不得暗自赞许:“原来这孩子知恩图报,是个有心人,并非故意跟掌门过不去。”了了更是频频点头。清风却想:“若是他拜师叔为师,便是‘清’字一辈,日后我再收他为徒,自然升至‘了’字辈,天下竞有这等便宜事!”美了一阵,又想:“那样我便和掌门同辈,大大不妥。”不禁诚惶诚恐。
了然听王零丁说得合情合理,且事关自己师弟,若自己硬要坚持让清风教,倒显得仿佛了无还不如清风,恐于他面子不好看,思量片刻,即向了无征求道:“师弟,你看……”了无嘿嘿一笑,颔首道:“善哉!善哉!这孩子与我甚是投缘。我了无一辈子没收过徒弟,到老破一回例罢!”言下之意竟是答应了。
了然深知了无性格怪僻,向不收徒,听他这么说也不由得有些吃惊,暗想这两人果真有天注之缘,微一捋须,笑道:“既然师弟有心,便成全了他吧。”了了见王零丁兀自跪着发呆,叱道:“还不磕头?”王零丁如梦方醒,喜不自胜,大声道:“弟子王零丁,叩拜师父!”说罢“咚咚咚”对着了无连磕了九个响头。了无坦然受过,却连眼皮也不睁一下。
等他拜完,了然道:“你可以起来了。”王零丁便从地上站起。跪得久了,稍一活动,立时觉得血脉通畅,浑身爽快。
了然教诲道:“你初到峨嵋,不懂礼仪,我不怪你。但你现在已为峨嵋弟子,回去以后,每天除了勤奋习武,尚需用功研习蛾嵋门规,德艺双修,方可有成。门规第二条第一小条,‘不可目无尊长’,你方才言语中对清风颇有不敬,已是犯了规矩,还不快向清风赔礼。”王零丁向清风赔笑道:“是。方才我对师兄不敬,师兄宽宏大量,自然不会放在心上。从今以后三位大师都是我的师长,我一定好生尊敬。”言外之意清风与自己平辈,不算尊长,因此不必尊敬。清风也没听出他的弦外之音,鼻子一竖,勉强受之。
了然正式收下王零丁,这才道:“时候不早,大家可以去用斋饭了。”
众人大喜,如释重负,逐一退出。转眼一座大殿变得空空荡荡,不剩几个人。王零丁向了无道:“师父!你什么时候教我武功?”了无道:“按照峨嵋山规,你明早先去伏羲洞给师祖们磕头,我才能传你武功。”王零丁问:“伏羲洞?那在什么地方?”了无懒懶道:“雷洞坪西。”王零丁还想问上午几时,但见了无脸色不好看,便舌头一伸,向三位老僧行过礼,也退了出去。
刚一出殿门,那个去方便的小和尚急匆匆跑过来,扯住他袖子问:“王零丁,大家都散了么?”王零丁皱眉道:“你叫什么名字?”那小和尚道:“寂光。”王零丁笑骂道:“呔!寂光!我现在是你师叔,你竟敢直呼我姓名,依门规第二条,罚你雷洞坪三日浇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