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捕头关心师弟伤势,大踏步将他抱进店中,放在一张空桌上,解开外衣,细看他的伤处。只见银捕头右侧腰间一条豁口,似为利剑所伤,深约半寸,周边血已凝固,看情形流血虽多,却不十分严重,鼻息触手微弱,但仍平稳勻称,应该没受内伤。金捕头这才略感宽心。宋百转等人都簇拥过来询问。金捕头心绪未平,简短答道:“皮外伤,失血过多,暂时晕厥,休息几日应可痊愈。”言不尽道:“没事就好。这黑燕子恁地凶顽!”金捕头摇头道:“不是他,他没这能耐。”言不尽不解道:“那是何人?”金捕头叹道:“我也不知,多半另有他人插手。”边答话边想:“以伤口看,此人武功远在我师弟之上,但不知为何不取他性命?”也是大惑不解。
当下向店里要了一盆清水,将银捕头伤口简单清洗,敷以随身创药,扎上纱布。范宝见死伤源源不断,正暗自盘算如何送走瘟神,就听金捕头问道:“掌柜的,借你一间客房用用?”范宝见事与愿违,瘟神不走,无法可施,只得指派王零丁收拾房间,安排金银捕头人住。
金捕头朗声道:“郁大侠、各位英雄,我师弟不知为何人所伤,看情势需要在此静养几日。我们自幼一起长大,情同手足,自当陪伴左右,悉心照料。这‘九幽神船’的案子恐怕只好暂时搁下。郁大侠若要和水龙、火凤的英雄商讨案情,悉请自便,只是恕小侄不能参与其中,先行赔罪。”郁无欢恨不得快快抽身离场,好回屋去玩他的“龙彩”宝剑,连忙接口:“眼下时候不早,大家讨论半天,都有些乏累。此案扑朔迷离,需要从长计议,我看不如大家先回房休息,容老夫把今天听到的东西好好斟酌斟酌,消化消化,再作定夺。”
宋百转道:“既是如此,我们几个酒足饭饱,也该重新上路了,接下来还要赶去金蛇帮三月十九的庆功大宴,和几位武林名宿共商五月在峨嵋召开‘打鬼大会’之事,可不能误了约期。”
郁无欢不解道:“席老鬼的庆功大宴?不是三月十八么,什么时候推后了一天?”宋百转奇怪道:“咦?不是三月十九么?”接着慌忙在袖里哆哆嗦嗉地摸出一张大红请柬,封皮上烫着醒目的金字,翻开一瞧,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钟鼓楼一见他神情,便知不好,气得吹胡瞪眼道:“二哥是不是又把日子记错了?”宋百转埋怨道:“你们为何不提醒我,险些误事。”钟鼓楼更气道:“请帖一直由你保管,怎么反倒责怪起我们来?”
言不尽劝道:“两位哥哥消消气,没误事就好。”忽然想起什么,急问:“大哥可知晓此事?”宋百转脸色大变道:“糟糕!只怕他还以为是三月十九!”这一句话不要紧,三人一齐起身离座。宋百转抱拳道:“各位再会,我们有事先行告退。”也不等郁无欢、金捕头答话,转身便走,钟、言二人在其后紧跟,和来时队形如出一辙。
金捕头还想简短道别,话未出口,三人竟已出了店门,去得远了。金捕头不由得慨叹道:“这三位说来便来,说走便走,真奇人也!”话音未落,从门外突然飞进一道寒光,啪的一声,稳稳落在柜台正中,把后面的范宝吓了一大跳,定睛看时,原来是白晃晃一块银子。金捕头笑道:“三位付你的酒钱。”范宝慌忙赔笑收下。
金捕头当下和各人一一作别,抱着银捕头上了二楼。王零丁早把黑燕子的客房腾了出来,帮着他给银捕头宽衣盖被。金捕头见王零丁长得圆头大眼,乖巧伶俐,心中喜爱,寻思:“临来江南之前,查捕神曾三番五次地叮嘱,说江南人杰地灵,英才辈出,须得沿途留意,如果发现可造之才,则当尽力提携栽培,日后说不定可堪大用。”当即他招呼王零丁道:“王零丁,你过来,我有些话问你。”王零丁走到他面前,眨巴眨巴眼睛,问道:“你想问啥?”
金捕头道:“你今年多大?家在镇上何处?家中几人?”王零丁道:“我今年十二,没爹没娘,就住在店里。我帮范掌柜做活,他管我饭吃。”
金捕头心道:“看不出是个没人疼的孩子,倒是命苦。”心生同情,善念随生,道:“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上峨嵋山去,学些拳脚功夫,将来练得好了,行侠仗义,做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王零丁道:“峨嵋山?那是什么地方?”金捕头道:“那是川蜀的一座名山,离这儿也不太远,我们顺着长江往上走,走个八九天也就到了。”王零丁道:“山上有什么?”金捕头道:“有我师父,有我师兄弟,嗯,还有很多跟你差不多大的小孩。”王零丁道:“他们在山上每天做什么?”金捕头道:“他们每天一块练功,一块念经……”不等他说完,王零丁道:“不去不去,那有什么好玩?”
金捕头便是一愣。其时峨嵋为武林大派,收徒一向遴选严格,若非一定资质因缘,绝不肯收。有富裕人家出重金送孩子上山习武强身,到头来却被拒之门外,那也是常有之事。因此他问王零丁之时,绝没想到他竟不为所动。但他反应极快,马上改口道:“要说好玩的,也有不少。捉蟋摔,逮蜻挺,弹鸟捕雀……”王零丁道:“还有呢?”金捕头道:“山间有小溪,你夏天可以游水。嗯……山上还有好多山洞……”见王零丁不甚感冒,暗想:“是了,昆虫飞鸟,江南都不会少,定要找个这里没有的,他才肯去。”因道:“你想不想看猴子?”
王零丁虽见过走街串巷的耍猴把式,但从未和猴子一起玩过,当时眼睛一亮道:“有很多么?”金捕头点头道:“漫山遍野,黑压压的全是猴子,比草木还多。小的跟你一边大,大的比你大一头,翻山爬树之时,只怕比你还机灵。”王零丁顿时在脑海中勾勒出一只比自己还大的猴子,警惕道:“抓人么?”金捕头道:“抓。不过等你学会了武功,就只有你抓它,没有它抓你了。”几句话说完,心里暗自好笑:“倒像是我求着他上山。”
王零丁一缕魂魄飞到了峨嵋山上,心念转动:“听他讲得不错,与其在这儿整日受那胖掌柜的气,不如就跟他上山转转,要是不好玩儿,大不了再叫他带我回来。看他本事挺大,掏出块牌牌,把大家都唬得半死,要是我也能弄到这么个牌牌,那可威风得紧。”当下便道:“那我便跟你走,不过你得先跟我们掌柜的打个招呼,省得他心里据念。”
金捕头道:“那是自然。”见师弟昏睡犹沉,不似片刻能醒,当即下楼跟范宝把意向说了,又付了他大块银子,算是买赎费用。范宝见了银子,便有十个王零丁也一起卖了,连口答应,又说这孩子不知前世积了什么善德,修来这样的福分。
金捕头回到房中,王零丁一见他神情,便知掌柜已经同意放人,喜道:“成啦!”
忽听床头传出“哼”的一声,金捕头急忙俯身至床前,轻掐银捕头人中,并推拿肩背。过不多时,银捕头呻吟一声,悠悠醒转,微睁双眼,有气无力地叫了一声:“师哥!”金捕头欣喜道:“师弟,你可醒来了,是什么人将你害成这样?”
银捕头久未发声,喉间“咕噜”一声。金捕头忙取过桌上茶壶,倒了一杯清水,送至他嘴前。银捕头失血甚多,口干舌燥,连饮数口,待精神稍复,振作道:“和……和平钱庄!”
金捕头心中一凜,道:“钱柜的手下?”
银捕头道:“正是……那黑燕子狡猾得紧,事先买了和平庄的保……我一路追赶,终于将他撵上,眼看……眼看就能捉拿他时,突然从路边蹿出一个汉子,自称是和平庄的太保……‘单手遮天’张揽,将黑燕子护住……我和他战在一处,本来尽可抵挡得住,那黑燕子从旁偷袭,我才……我才败下阵来。”喘息片刻,又道:“黑燕子本想杀我,被张揽拦住。张揽说:‘和平庄收钱作保,却不干伤天害理之事……’”
金捕头气愤道:“哼,一帮见钱眼开的家伙,倒在这里假仁假义。”
银捕头既不争辩,也不附和,勉力又道:“黑燕子说:‘你逃得过初一,逃不过十五,“枉死城”的人告诉我,他们过几天就来杀你,看你到时候怎么收拾。’”
金捕头脸色乍变,颤声道:“你说什么?他可是说,枉死城的人说……‘过几天’就来杀你?”
银捕头道:“不错,他说的是‘枉死城’……我虽不知他说的是真是假,但腹背受敌,负伤在身,怎敢久留?这才……这才拼力逃回客找。”
金捕头冷汗直冒,虽强作镇定,仍难掩眼中惊惧,起身负手,在屋中来回踱步,低头沉思不语。
王零丁在一旁勉强听见个大概,心想:“他掏牌牌的时候可有多神气,可一听到‘枉死城’三字,便立刻成了霜打的茄子。那‘枉死城’是什么东西,竟有这般威力?”忽见金捕头停下脚步,抬头坚决道:“我们明早便回峨嵋,不能耽搁。对头厉害,多待无益。”银捕头道:“那庆功大会呢?”金捕头道:“事发仓促,只好推掉,反正也不是特别紧要。”
银捕头“哦”了一声,不置可否,这才注意到屋里还有一人,正是早上在店里见过的小厮,心中奇怪,问道:“这是……”金捕头想起忘了介绍,道:“这孩子叫王零丁,在店里打杂,人顶聪明,早上帮着破了冯大的案子,我看他是块材料,打算带他去峨嵋学学功夫。”银捕头听说冯大的案子已破,心中诧异,想要了解破案经过,但觉身体异常疲惫,便只轻轻“哦”了一声,不再细问。
王零丁忍不住道:“那枉死城很厉害吗?”金捕头瞥他一眼,道:“那也不一定,怕就怕在不知道他们有多厉害。”王零丁不解道:“不知道多厉害?那是多厉害?”金捕头叹道:“枉死城组织严谨,行事隐秘,外人不知其成员结构,自然也不知其厉害。但他们行动至今无一失手,那可是铁打的事实。”王零丁道:“你连对头是谁都不知道,就怕成这样了?”金捕头给他一句话顶在心口,气道:“六年前山西黑风寨徐猛寨主的小儿子,为报杀父之仇,把整个山寨变卖一空,换了十万两白银,向枉死城买武当净尘道长的人头。那净尘道长武功何其高强,武当高手又何其众多,到头来还不是一样让人寻到山上杀了?武当尚且如此,我们两个峨嵋晚辈,又怎么是人家对手?又怎么敢说不怕了?”越说越急,自觉失态,暗道:“我跟一个小孩说这些做甚?”
王零丁听得起劲,穷问道:“他们人很多么?”金捕头不愿细说,勉强答道:“天知道他们总共有多少人,反正下手之时,总是一人。”王零丁道:“他只有一人,你们有两人,两个人怎么会怕一个人?”
金捕头仿佛没有听见,茫然出神,喃喃自语:“不知道这回黑燕子出了多少钱。”又听银捕头道:“那黑燕子作案累累,盗窃无数,命攸关的事,几千两银子想必不成问题。”白纸般的脸上更显惨淡。
王零丁道:“那黑燕子既然花钱雇人杀你们,那你们也雇人杀他呀。”
金捕头心绪烦躁,知他对江湖之事全无概念,一时懒得跟他解释,没好气道:“你道杀人是买菜么?”
银捕头见大哥烦闷,全是因己而起,心存歉疚,也不以为童言荒唐,与王零丁和颜道:“即使我们雇人去杀那黑燕子,枉死城受惠在先,一样会来刺我……这且不说,枉死城的规矩是一命换一命,你要杀别人可以,事后也要赔上自己的性命。”
王零丁始知深浅,张大了嘴道:“那你们刚才说的那个什么寨主的儿子……”银捕头点头道:“也被枉死城的人杀了!”
王零丁激灵一个冷战,只觉得周围所有事物都十分恐怖。
金捕头忽然道:“不对,不对,那黑燕子既然买了和平庄的保,自是惜命非常,怎会再去买枉死城的凶?难不成是诈你?”银捕头想想道:“那黑燕子也没说是他自己叫枉死城出头。我整日捕盗捉贼,在江湖上结怨甚多,哪个仇家的后人报仇心切,不惜以命相抵,也说不定。”金捕头道:“那倒也有可能。事已至此,管他真假,就算是枉死城,也要拼上一拼。”
银捕头无奈道:“那便依师兄的,明日一大早动身……大不了我们弟兄死战到底,也不算堕了蛾嵋的威名。”二人相视无言。
房外有人敲门,是范宝亲自给送晚饭来了。满满一大盒,内盛笋干烧鸭脸、剁椒鱼头、香根排骨,汤饭之外,尚加一碟香叶西米糕。金银捕头心绪不宁,毫无胃口,草草吃了几口便即了事。而王零丁饿了一天,食欲正旺,独力一人把盘碗吃了个底朝天。饭后金捕头为师弟熬好药,督他服下。接着委托店里伙计上镇上马市买了两匹快马,备于厩中。又嘱咐王零丁收拾好行囊,准备第二天动身。各怀心事,三人早早上床,奔赴梦乡。
翌日清晨,天方破晓。银捕头原本身体强健,又劳金捕头悉心照料一日,伤口虽未彻底愈合,但已能下地自由走动。金捕头想尽早脱离是非之地,连早饭也不用,急急结清账目,便即上路。王零丁人小,与金捕头共骑一匹大马,银捕头独驭一匹小马,三人二骑,沿长江直上,径向蛾嵋山进发。
金捕头为防人阻截,故意绕开大道,沿途投宿,也尽找些不起眼的小店。奔波数日,所幸平安无事,第八日傍晚终于抵达乐山。王零丁不惯颠簸,浑身骨头仿佛要散架了,但颇能忍耐,一路上缠着金捕头讲“九幽神船”和其他的案子,闲话虽多,却无半句怨言。金捕头眼见终途在望,执意星夜兼程。于是三人随便在路边买了几个烧饼做晚饭,复又动身。
天色渐暗,王零丁困意上涌,靠在金捕头怀里,软软地迷糊了过去。
金捕头难得耳根清静,舒了口气,道:“这小家伙只有睡觉时候老实。”银捕头紧张道:“你小点声,别把他吵醒了。”二人连日来饱受王零丁各种千奇百怪的问题折磨,畏惧之心已不在枉死城之下。
当下更不多话,加紧赶路。午夜时分,已到了峨嵋山的脚下。银捕头知道上去不远便是山门,一路上草木皆兵,到这时才如释重负。他望着眼前一条上山必经之路,年少时不知走了多少趟,顿觉亲切,感叹道:“没想到我下山没两个月,这就又回来了。”金捕头道:“我们不期而归,等会儿师父见了,必定惊喜。”银捕头道:“不知道师父是否已经安歇。”金捕头道:“了无师叔喜欢挑灯夜读,此刻定又在用功。”他一边说话,一边仍催马不停。
突然金捕头胯下坐骑悲声长嘶,前腿一屈,向前摔倒。金捕头反应敏捷,一觉下沉,腿上马上发力,怀抱王零丁腾身而起,便没被里出。王零丁本没睡实,脚一触地,便即醒来。见马儿翻倒在地,哀鸣不止,大感奇怪,问道:“它怎么啦?”
金捕头脸色严峻,警觉地四下观望,又俯身仔细检查地上,见并无异状,松了口气,道:“失蹄了。”银捕头下马道:“许是跑得太苦,累坏了。”王零丁道:“是了。你看我们这匹马本来比你的那匹大,这几天跑下来,反而比你那匹小了。”银捕头仔细比较了一会儿,觉得变化也没有那么明显,道:“它站着的时候你觉得它大,倒在地上你就觉得小了。”王零丁道:“那你让你的马也倒在地上,我们再比比。”
金捕头喃喃道:“这马早不摔,晚不摔,眼看到家门口了才摔,也真奇怪。”银捕头道:“没几步路便到山门了,不如我们走上去算了。”王零丁道:“这么高的山,走上去腿都走断啦。你不是还有一匹马么,我们一起骑吧。”银捕头摆手道:“三个人太重,会把它压垮的。”王零丁道:“反正没儿步路了,我们慢点骑,不碍事。”
银捕头还不及回答,忽然“扑”的一声,那匹小马惨叫一声,竟也倒了下去。金捕头大惊失色,俯身察看,见马的左前腿已然断折。料想二马先后失蹄,天下事决没有这般巧法,定有人暗中作怪。看地上没有丝毫暗器痕迹,心中更是恐慌。自忖若用飞刀、袖箭一类大号暗器,也能打断马腿,但地上既无暗器,那对方定是用的普通石子、土块一类,内劲之强,就不是自己所能企及的了。当下握剑在手,高声道:“哪位朋友在此相候?何不出来相见?”银捕头也高声道:“峨嵋金捕头金梦飞、银捕头尹梦长,还请高人现身!”两句话均以内力送出,直震得山谷激荡。
二人凝神倾听,山林中松涛阵阵,犹如鼓角声声,却无人应答。许久,唯听王零丁道:“你说得不错,倒下来是显得小些。”
突然金捕头手一扬,一只金镖直向林中射去。银捕头大声赞道:“师哥好耳力!”就见林中一条黑影飞出,身法快极,一伸手已与二人战在一处。王零丁吓得躲在马后,偷眼看时,见来人黑衣蒙面,看不出年岁,左手一把单刀,招式威猛,逼得金银二人不住后退。
金银捕头没想到来人势头如此凶猛,一时措手不及,手忙脚乱。但十余年苦功可非比寻常,数招过去,已不似开始时那么慌乱。二人自小便一块练功,心意相通,默契无比。金捕头一招守,银捕头便是一招攻,反之亦然。本来峨嵋剑法破绽便少,二人有意互补,更是肩并肩守得密不透风。
那黑衣人虽然招式凌厉,暂时倒也攻不进去。金捕头稍得喘息,趁机伸左手人怀,取出一物往空中一扬,只听“噼——啪——”二声,夜幕上散开五道金光,煞是醒目,正是峨嵋派通风报信的花炮。
那黑衣人见金捕头示警,知他向山上求援,心里焦急,手上招数登时加重,出刀时呼呼有声。银捕头一剑刺他左目,被他横刀一格,刀剑相交,“当”一声大响,手中长剑拿捏不稳,险些脱出,不禁暗道:“此人好厚的内力。”便不敢再与他碰硬。黑衣人看出银捕头内力不济,心中暗喜,招数越发厚实。而银捕头则避重就轻,长剑游走,不急于进攻,只与他耗斗。
顷刻间数十回合过去。黑衣人一刀斜斩金捕头腰间,逼他侧身躲过,不等招数使老,不转刀刃,反手用刀背磕银捕头长剑,同时右掌击向金捕头肩头。银捕头知他内力厉害,不敢挡架,一招“白云深处”,剑从刀下过,反刺他小腹,与此同时金捕头也已转到黑衣人身后,一招“皓月当空”,刺他背心。黑衣人腹背受敌,丝毫不乱。见银捕头剑招来得迅疾,手腕一翻,大刀下压,竟以刀面砸在剑身之上,一下把银捕头砸得手腕酸痛,虎口发麻。任何人挨了这么一砸,若还想保手中之剑,都会不由自主地往上加劲,银捕头也不例外,手上自然而然地生出一股力道,向上反顶。黑衣人等的便是这个契机,当即大喝一声:“撤剑!”以刀压剑,借他上扬之力,一按而起,离地一刹那全身重量尽压在一柄长剑之上,足有百斤之力,立时将其弯成一个弧形。只听“嗡”的一声,银捕头的长剑脱手,在空中由曲弹直,旋转数圈,钉入地里,剑柄摆动不已。金捕头那招“皓月当空”此时才攻到,但黑衣人既已弹人高空,这一剑也就走了空。
黑衣人这一招实是大出二人意外。金捕头刺他背心之时,料想他要么侧身闪避,要么低头让过,要么回身格挡,万万没想到这一剑给得如此之高,他居然还会跃起躲避。金捕头一呆,那“皓月当空”的种种后续招数,也就都胎死腹中了。话说回来,黑衣人这一招出奇制胜,原也险到了极处。
他若跃起时晚了半步,抑或低了半尺,纵然背心要害躲过,腿脚也不免被金捕头刺中。但他对自己身法颇为自负,且算准银捕头必施上托之力,这才行此险招,果然一举奏效。
黑衣人一招占先,得势不饶人。身在空中,下坠时一脚踢向银捕头肩头,同时大刀抡开,把金捕头挡在三尺开外。落地回身又是一刀,竟是向银捕头下了死手。银捕头手中无剑,顿时左支右绌,形势危急。金捕头本来与师弟并肩作战,互有照应,结果这下被黑衣人隔在当中,成远水不解近渴之势。几次想抢到师弟近旁,却都被黑衣人迅猛一刀挡开,劲风烈烈,直刮得人脸庞生疼。
七八个回合转瞬即过。黑衣人一刀虚劈银捕头右肩,并伸右指点他左侧胸口“神封”穴。银捕头将刀锋避过,双手齐抓黑衣人右臂。黑衣人不闪不避,变指为掌,仍向银捕头心口击去。银捕头见自己就算抓住他手臂,心口也会被他掌风击中,以黑衣人如此浑厚的内力,挨上定是非死即伤,无奈变招,运足十成功力,伸两掌与黑衣人对了一掌。三掌甫一相交,银捕头只觉一股大力袭来,眼前金星乱冒,暗叫不好。黑衣人内力占优,更不容情,趁银捕头满天星斗未散,一刀砍下,正中他肩头。银捕头大叫一声,仰面摔倒。黑衣人情知这一刀不足以致命,顺势又是一刀“飞沙走石”,向下反撩,欲将他当场了结。忽听耳后风声有异,知是金捕头来袭,也不回头,足一燈地,向前急跃,落刀方位竟然保持不变。只不过他本来刀向前劈,身子跃出之后,这一刀就变成了向后劈。虽然拖后,力道可分毫不减,“咔”的一声,正砍在银捕头胸口,立时血花飞溅,惨不忍睹。
王零丁躲在远处,眼见银捕头当场命丧,吓得眼睛一闭,一颗心突突跳个不止。这些天来三人朝夕与共,感情大进。他天性好奇,一路上见到不少新鲜事物,唧唧喳喳问个不休,金捕头有时心烦意乱,懒得答理,都是银捕头耐心解答,二人间的生分隔阂,实已消除不少。因此王零丁害怕之余,想到银捕头的种种好处,又有儿分惋惜。
而金捕头自幼与银捕头一同长大,情胜兄弟,切肤之痛,自非王零丁能比。眼一红,大叫一声“师弟”,疯了似的向那黑衣人攻去。殊不知冷静一失,可犯了峨嵋武功的大忌。不出数招,大腿中刀,惨叫倒地。黑衣人冷笑一声,举刀欲砍。
忽然有人大叫一声“住手!”黑衣人一怔,这刀便没砍下去。抬头看时,王零丁从暗处挺身而出,昂然道:“你已经杀了一人,还不够么?”
话一出口,自己也觉得奇怪,不知道勇气从何而来,潜意识里想:“这两人对我一直不错,要是都被砍死了,谁来送我上山?”见黑衣人刀光闪亮,一颗心提到嗓口。
黑衣人先前早瞥见他躲在马后,因为是个小孩,一直没放在心上,此时见他出头,倒也吃了一惊,嘿嘿一声,沙着嗓子道:“哪里来的野孩子,不知天高地厚!”王零丁壮胆道:“你已经羸啦,我们都承认你厉害便是,干吗非要取他性命?”黑衣人冷冷道:“我不杀他,将来他便会来杀我。”
王零丁道:“你蒙着脸,他都不知道你长什么样,上哪里杀你?”黑衣人一呆,仍然沙着嗓子道:“他虽然没见到我的相貌,但以后慢慢查,也未必不能查到我头上,养虎遗患,嘿嘿,公子我是不干的。”王零丁道:“你本事这么大,就算他查出你来,又能把你怎么样?”黑衣人道:“哼,区区一个金捕头,我还真没放在眼里,不过他有个师父,确是十分了得,不可不防。”王零丁纠缠道:“是了,你不怕他,只怕他师父。他师父本领强他百倍,强你十倍,就算你现在杀了他,他师父将来慢慢查,也定能查出你是谁,替他报仇。所以你现在杀不杀他,又有什么分别?”
黑衣人自感理屈词穷,暗气暗恼,狠巴巴道:“既无分别,老子刀下不留活口,便要杀他。我杀了他以后,还要连你一块杀了,你又有什么可说?”
王零丁逞一时之勇,强充大头,本已有些后悔,听黑衣人以命相挟,顿时口气软化,怯怯道:“这……这不干我的事……”恐惧中连退数步。
黑衣人冷笑一声,心道:“小毛孩硬充好汉,到头来还是怕死。”不去理他,复举刀在手,忽听背后传来一个极为柔和的声音:“老衲晚到一步,未能解血光之灾。善哉!善哉!”
黑衣人大惊,猛然回身,见背后一个瘦小和尚,一身旧僧衣,腰悬长剑,须眉尽白,闭目垂首,嘴里正念念有词:“哆他伽多夜……哆地夜他……”金捕头双手勉力支起上半身道:“师……师叔!”一口气没上来,瘫回地上,喘息不止。那老僧双目微睁,徐徐道:“我一见你烟花示警,便马上赶来,你诸位师兄随后便到。”金捕头心头一宽,真气稍泄,竟再提不上来,一下昏倒在地。
黑衣人心里更是一惊,暗想:“刚才我举刀之时山上,他若真见警下山,何时从我面前绕到背后?我又怎么会毫无发觉?”冷汗不禁涔涔而下,颤声道:“你是何人?”老僧道:“……枳多迦利……莎婆诃。”
黑衣人心道:“一会他们大队人马赶到,大是不妙,这老和尚装神弄鬼,我何苦跟他纠缠。”心意一定,提刀道:“失陪!”提气飞身,便要从老僧头上越过。那老僧眼不睁头不抬,身不动膝不弯,等黑衣人身在头顶,手一按剑鞘,一柄长剑向上飞出,射速奇快,剑柄急撞黑衣人右膝下“三里”。黑衣人右腿虛踢,身形一扭,便将长剑躲过,但前跃之势受阻,便没越过老僧。再看那长剑,上升势头不减,似要沖入云霄。
黑衣人一见这拒敌的手法,便知老僧武功奇高,远在自己之上,顿时心生寒意。他见长剑兀自向上飞个不停,机不可失,猛一刀向老僧劈去,竟用了十成功力,刀风过处,激起地上尘土飞扬。那老僧轻轻巧巧向右迈出一步,便将这刀躲过,左掌顺着刀背一引,反将黑衣人向前扯出两尺。
黑衣人步法不稳,顺势前扑,刀向后反撩,正是先前砍死银捕头的那一招“飞沙走石”。他知这老僧武功太高,这一刀必然砍空,于是不等招数使完,便接“风起云涌”,又接“铺天盖地”,再接“万马齐喑”。这一连四招,大开大合,内劲极炽,把地上的尘土、碎叶搅起一个大球,裹在自己和那老僧周围。那老僧在这大球中忽左忽右,忽前忽后,轻轻松松将刀锋躲过,也不抬头,反手在背后一抄,正好接住天降长剑,臂肘一带,向前推出。推出之时既慢且沉,但剑尖左右快速晃动,扫开一个平面,便似手里拿着把扇子,每往前推一点,扇面便多张开儿分,方向还在不断变化。
黑衣人知那老僧是以上乘内力震得长剑左右振动,并非纯用腕力,心下骇然,不住后退。
黑衣人一边倒退,一边细看那“剑扇”旋转走势,只觉得自己无论从哪个方位出刀,都会砍到它上面,因此久久不敢动作。又退了几步,眼看扇面越扩越大,剑上内劲越发强劲,情知无可再退,无奈咬牙闭眼,运足平生内力,一刀生生向那扇面斩落。只听“叮叮”两声,黑衣人虎口剧痛,刀穿扇面而过,竟没脱手。再看那老僧,面无表情,站在原地,长剑不知何时已归鞘。
黑衣人一怔之下,只道自己内力胜出,一招破敌,心里一块大石落地,豪情陡生,仰天长笑道:“峨嵋四绝剑,不过如此!”笑声未尽,忽觉手感不对,低头看时,手中偌大一把单刀只剩了一小截,顿时满腔气焰也只剩了一小截,方知那老僧先以精湛内力,从左至右削掉自己一截钢刀,又自右向左削掉一截,是以会有“叮叮”二声,不由得颤声道:“你……你……”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呆在当场。
其时天上繁星点点,地上夜幕低垂。峨嵋山脚下一条蜿蜒古道,道两旁树木参天,枝叶葱茏。古道之上,一个尘土碎叶大球缓缓沉下,其中一人手执断刀,一人双手反背,凝神对视,四寂无声。王零丁望着眼前这幅画面,觉得说不出的诡异。就听那老僧低头合十道:“善哉!善哉!”咳嗽两声,又道:“咳,咳……好大的土!”
黑衣人自知武功与那老僧相差太远,长叹一声:“今日栽在‘日出’之下,倒也不算冤枉。”说着将断刀往地上一掷,直没入土。摇摇头,忽然双手一扬,两道寒光分向左右射去,竟是对准了王零丁与金捕头。
便在那电光石火的一刹,那老僧袍袖向左一拂,甩出长剑,接着身形一晃,人已到王零丁近前,凌空一抄,将一支金镖接在手中。几乎与此同时,身后“叮”的一声,射向金捕头的那支镖也被长剑碰歪,钉人道旁树干之中。再找那黑衣人,竟在眨眼间不知去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