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目光齐聚在刘圣庵身上,其中既含惊讶,又含不解,都盼他抽出鞘中长剑,为此案作一定论。刘圣庵紧握剑把,手臂肌肉绷紧,显得异常紧张。马腾空喝道:“兄弟,你的剑呢?拿出来给他们看看!”刘圣庵身上微颤,手指却无半点松动。
米市沛嘿嘿一笑,笑声中充满坏意,说道:“刘堂主,纸里包不住火,这件事终究还是要让大伙儿知道,你就别再瞒着了,反正瞒也瞒不住。”
刘圣庵颤声道:“米市沛!你……你……”
马腾空疑道:“兄弟,真的……真的是你?”见他双唇翕动,却不出言辩解,心中似有极大隐忍,当下更无怀疑,厉声道:“刘兄弟,我们火凤帮行走江湖,从来行得直,踏得正,有情有义,敢做敢当。若真是你做的,便当着郁大侠的面,把事情经过讲说出来。兄弟相信你绝不会谋财害命,滥杀无辜,这里面一定有什么不为人知的隐情,郁大侠也定会为你做主。你若只是一味隐瞒,不敢担待,倒让水龙帮的小子瞧笑话了。”
刘圣庵心头一震,握剑的手指便松开了两根。他微一踌躇,咬牙道:“不错!我们火凤帮的英雄好汉,一人做事一人当!”刷的一下,抽出腰间宝剑。
众人眼前一花,只觉一股冷气袭来,满堂之上,风霜凜凜,冰雪寥寥,仿佛连桌上的酒水都要冻住,不由自主地都是一阵寒噤。定睛一看,刘圣庵手中多了一口三尺宝剑,乌黑锃亮,冷若冰霜,兀自嗡嗡作响。仔细看那剑身,上面雕着一条大龙,张牙舞爪,腾云驾雾,随着剑锋微微颤动,光彩流转,便似活的一般。那大龙口中微吐光华,映在桌上的盘碗之上,好似水银泻地。连范宝、王零丁这等不习武术之人,也瞧得出这是一柄绝世名剑、稀世奇珍。
就听郁无欢颤声道:“龙……龙彩!我的天……真是‘龙彩’!”
米市沛道:“郁大侠好眼力,这口剑确是九幽真君的佩剑‘龙彩’。郁大侠乃宝剑大家,不妨趁此机会,品评一二,也好让我们这些外行开开眼界,长长学问。”
郁无欢不自觉地伸出手去,刘圣庵将剑把掉转,递了过去。郁无欢双手颤抖,缓缓接过。以他的武功修为,何以竟会双手颤抖?那定是内心激动莫名之故了。只见他一手握把,一手轻抚剑身,失声哽咽:“相传汉明帝在永平元年,取乌精石雕龙开刃,铸成绝世名剑‘龙彩’,遇水挥动,能发龙吟之音,后来落于洛水之中,失传于世。直至数百年后,方由九幽真君观摩水势,推算测位,以绝顶身手于水下打捞而得。没想到……没想到今日能在江宁让老夫撞见,真是老天开眼,不虚此生!”说到这里,眼泪都快流了出来,好像手中捧的不是宝剑,而是他的亲生孩儿,失散多年,他乡重逢。
马腾空沉声道:“兄弟,这么名贵的宝剑,你是从何得来?是从冯大那里,是也不是?”
刘圣庵叹道:“事到如今,大哥问起,我也不必隐瞒。不错,这柄‘龙彩’确是从冯大那里得来。但大哥放心,小弟绝没有违犯帮规,更没有做对不起死去帮主的事。这宝剑背后,另有一段不为人知的隐情,各位欲知,我须得从头道来。”他这句话说得庄重平和,已无半分紧张之意。
马腾空原本担心他一时鬼迷心窍,做出有违道义之事,令火凤帮当着一班英雄前辈颜面扫地,听他说没有违犯帮规,如释重负,道:“你不用慌,从头慢慢地讲。”
刘圣庵喝了口酒,缓缓说道:“那是昨日午间,我和马大哥一起住进这家‘香来也’客店,按照事前约定,第二日要和郁大侠讨论‘九幽神船’的案情,替陈帮主讨还公道,因此当晚我吃了晚饭,洗漱完毕,便早早睡下,为的是要养精蓄锐,早起能有个好精神。躺在床上,心里只顾盘算明天如何与郁大侠陈情表意,越想越没了困意,迟迟难以成眠。外面早已是一片寂静,有人从窗下巡街经过,报了三更天。我赶紧起了个夜,打算倒过夜壶,快快人睡。
“我拎着夜壶推门出屋,走道里一阵冷风扑面,更吹走了我的三分倦意。我打了一个冷战,正欲下楼,听到不远处传来模模糊糊的人声,心里不禁打起了鼓:‘怎么这么晚还会有人说话?’侧耳倾听,那声音似是来自隔壁客房。我和马大哥下午人住之时,那间客房还在闲置,如今却有人住了进去。我心中好奇,蹑手蹑脚地走了过去,将耳朵贴近门板,就听里面一个尖锐的声音道:‘冯先生远道而来,旅途辛苦,这一路上可没碰到什么岔子吧?’我一听惊得非同小可,手里的夜壶险些掉到地上。那声音虽小,却清清楚楚,非是旁人,正是水龙帮潭主米市沛。”众人听他提到米市沛,无不诸异,纷纷向米市沛望去。米市沛怪眼一翻,视若不见。
刘圣庵续道:“我久闻水龙帮米潭主伶牙俐齿,能言善辩,虽没有同他打过交道,但也有过数面之缘。他说话嗓音尖细,与常人不同,只要听过一遍,便印象深刻,极难忘记。我们当天下午签人客房之时,还曾在楼下和他撞见。马大哥对水龙帮的人素无好感,知他挑了南边的房间,避之唯恐不及,特选在西首住下。却不知他深更半夜,不在自己房中安睡,跑到我们这边的客房做甚?他口中称呼的‘冯先生’,又是哪一号人物?我联想到接下来的三方面议,越发觉得这里面大有文章。临来江宁之前,马大哥对我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小心提防水龙帮的阴谋诡计,我虽不愿以小人之心,妄度君子之腹,但揣摩其时情势,米潭主深夜密谈,一定在筹措什么秘密安排。
“我想到这里,更不愿就此离去,回屋放下夜壶,为防万一,取了我的青钢剑,回到隔壁门口。就听屋里发出一个低沉的声音,似是那位‘冯先生’,只是他嗓音极低,我在门外听不真切。他说了几句,米市沛道:‘如此甚好,冯先生把东西平安带来了么?’接下来听不大清,一阵嘀咕之后,传来米市沛的一声惊呼:‘好剑!好剑!’接着又是一阵嘀咕。我心中大奇:‘他说“好剑”,却是指的什么剑?’
“便在此时,房门忽然呀的一声打开,米市沛猛然出现在我面前。我毫无防备,吓得跳了起来。米市沛见到我的狼狈模样,笑吟吟道:‘刘堂主好高的兴致,半夜不睡,在别人门口散步。’我脸上一阵发烧,当下强作镇定,道:‘米潭主,你的兴致可也不低,大半夜的,在我隔壁谈天。’
“米市沛道:‘哟,你看我,忘了给你介绍,这位是我的朋友,冯大冯先生。’又对那冯大道:‘冯先生,今晚你这儿挺热闹,这位是火凤帮的刘圣庵刘堂主,也想来跟我们凑个份子。’那冯大似乎颇为心虚,勉强朝我挤出点笑容,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露出旁边桌上一个大包裹,足有五尺来长,用粗布包得严严实实,看不出内藏何物。我环视屋中,米市沛和冯大都未带兵刃,心中暗想:‘难道米市沛说的“好剑”,便放在那包楸之中?’
“冯大见我留意到桌上的包裹,似是十分害怕,畏畏缩缩地对米市沛道:‘米潭主,这里事情既已办完,小的也该重新上路了。’米市沛道:‘大半夜的,这么着急?’冯大道:‘在外面时间太长,回去……恐怕有麻烦。’米市沛道:‘既是如此,我也不便挽留,给你的酬劳可要收好了。’
“我心想:‘看这架势,他们似乎私下里有什么交易?’心念一动,便问米市沛道:‘米潭主,你买了什么名贵宝剑,非要遮遮掩掩,不敢让外人知道?’
“米市沛听我这么一问,大吃一惊,显然没料到我能说中包裹里的物事。那冯大也是惊慌失措。我一见他们二人神情,便知自己随口一问,竟然歪打正着。但米市沛毕竟久经江湖,笑嘻嘻道:‘我今晚真是财神附体,红运当头,刚从冯先生这儿进货,那边就来了大买家,低进高出,这买卖可有多划算。’那位冯大干笑两声,却不接话。米市沛又道:‘冯先生,你既然收了我的银子,这宝剑便已归我所有,我想私藏也好,送人也罢,想怎样便怎样,是也不是?’冯大道:‘那是,那是,米潭主想怎么处置,便怎么处置好了。’米市沛道:‘是了,刘堂主若是眼红心热,恰好看上了我的宝剑,那无话可讲,朋友归朋友,生意归生意,我不能赔本赚吆喝,只好让他出个高价,稍微破费一下了。’我忍不住道:‘米潭主,谁稀罕你的宝剑了?你愿意给谁给谁,我可没什么兴趣。’米市沛道:‘是了,刘堂主没什么兴趣,只会在门口偷听。’
“我心想:‘这人得理不饶人,我明天还要见郁大侠,可没空和他在这儿纠缠。’想到‘郁大侠’这三个字,心里忽然‘咯瞪’一下,暗叫不好:‘久闻郁大侠专收天下名剑,米市沛不早不晚,偏偏在这个当口买下一口宝剑,该不会是想向郁大侠献宝行贿,刁买人心?’看到米市沛贼忒嘻嘻的模样,心中一凍:‘他要买宝剑,那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为何非要偷偷摸摸,赶在半夜?这里面必定有鬼。’当即厉声问道:‘米潭主,你安的什么心思,当我不知道?你买了这口宝剑,是要送给郁大侠去做一个大人情,是也不是?’
“米市沛吃了一惊,随即哈哈一笑,道:‘你说我要收买郁大侠,可有什么证据?难道我自己买把宝剑来用,也不行么?天下什么时候有过这种规矩?’他这一番抢白,我倒是难以辩驳,寻思:‘说他行贿确实没有证据,斗嘴又斗不过他,可要说放任不管,却又万万不能。看眼下情势,若让他得了宝剑,只怕他转身便去送给郁大侠。如果郁大侠不为所动,固然最好,但他若来者不拒,那接下来的事态发展,只怕对我们火凤帮大大不利。事到如今,只好将宝剑硬抢下来,等明天会谈过后,再作计较。强取豪夺,原非英雄行径,但他预谋行贿在先,我出手夺剑在后,旁人若有怪罪,我将我的道理和盘托出,相信是非自有公论。实在有人为难,大不了我把责任全数揽下,一人担着便是。’想到这里,我踏上一步,道:‘米潭主,事关重大,刘某情非得已,只好得罪了。’
“米市沛向后退出一步,拦在木桌前面,叫道:‘你要干吗?’我道:‘你把宝剑给我,我替你暂时看管两天,等此间官司一了,自当双手奉还。’米市沛道:‘你当我是三岁小儿么?这口剑名贵非凡,你说给你,我便给你?’我一横心,道:‘我说到时候还你,到时候一定还你,我们火凤帮的人,从来说话算话。’米市沛哼了一声,道:‘你们火凤帮的人,从来都是这般蛮横无理么?’
“我道:‘多有得罪!’说着又上前一步。我手中有剑,米市沛却是赤手空拳,这一下形势立判。米市沛见势不妙,回身扯开桌上的包裹,现出里面一个古旧的木匣,伸手一探,取出一把黝黑长剑,在烛光映射之下,时黑时亮,忽明忽暗,极为扎眼。我虽对珍宝一窍不通,也识得出此物绝非人间凡品。当下不敢大意,刷刷两剑,向他肩头攻去。米市沛侧身避过,长剑掉头,直冲我面门刺来,他这一剑来势劲急,我只见一条黑龙迎面扑来,身上鱗光闪闪,仿佛刚从水中跃起,怒不可当,心头大骇,不敢直迎其锋,身躯急转,让过此剑。他一剑刺空,顺势下压横削,攻我腰腹,但那剑身似乎颇为沉重,他出手方位差了几分,被我轻易躲过,正削到我身旁的一个屉柜之上。只听‘哧’的一声轻响,一道剑光竟然从左至右,穿柜而过,将其分为上下两截。我和米市沛一怔。要知那屉柜足有七八尺宽,木料厚重,结实异常,他这一剑竞能横穿而过,锋芒之锐,简直令人匪夷所思。米市沛呆望着手中长剑,显然刚才这一剑,也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再看那屉柜,中间一道切口,自左上到右下,斜斜贯穿。那柜子的上半截正顺着这道切口,向下缓缓滑动,滑过之处露出光滑齐整的切面,便好似镜子一般。我暗暗心惊:‘天下竟有这等神兵!’当下连使几个虚招,守住外势,防他夺路而逃。
“米市沛一招得势,精神大长,呼呼几剑向我攻来。我不和他正面交锋,左闪右躲,连续数招攻他下盘。这几招颇为奏效,他手中宝剑虽利,却比一般兵刃沉重许多,他初次上手,运用不甚灵便,圈转顿挫,颇显迟滞,再加上房间狭小,各种威猛招式施展不开,几招过去,剑法衔接已不如之前流畅。我心中暗喜,打定主意,继续跟他游走耗斗,果然又过数招,他出手愈见缓慢,渐渐抵御不住我的快攻,退至房间一角。这时他一剑斜劈我左肩,把整个左半身全卖了出来,我瞅准是个大好空当,身形转动,一剑反袭他心口。
“其时米市沛后背抵墙,无路可退,而我这一剑刺去,用的是本帮精妙招法,神佛难阻。我事先拿捏好了分寸,原打算以剑尖指住他的心口,迫他撤剑,却万万没有想到,在那电光石火的一刹那,发生了突兀至极的变故。
“米市沛在退无可退之际,陡地转身,抓住冯大的胸口,挡在自己身前。我这一剑刺去,正刺人冯大的心口。”
众人听到刘圣庵一剑误中冯大,忍不住都是“啊”的一声。马腾空问道:“兄弟,你当时用的是哪一招?”刘圣庵道:“是‘倦鸟还巢’。”马腾空道:“原来如此。”
原来火凤帮剑法中有这么一招,叫做‘倦鸟还巢’,似守实攻,守中夹攻,本是败中求胜的法子,委实精妙无比。这一招共分前后两式,前半式视对方来袭方位斜闪一步,扭转身形,如弓绷紧,似弩欲张,蓄势待发,后半式借着前式余劲顺势转身,靠腰腹之力挥出长剑,刺向敌人心口。
两式衔接之间,有一个自然的破绽,会将自己的背心暂置于敌人面前。本来以背示人乃剑法中的大忌,但这招退进奇速,浑然天成,除非是出手极快的高手,就算知道这个破绽,也绝难抓住,相反常人见到对手退后,往往放松警惕,绝想不到这一退之后,蕴藏着更加厉害的后续招数,因此本来的破绽,反倒成了克敌制胜的法门。这一招的运用诀窍,全在于借助前半式的腰腹旋转,发内力于丹田,止剑劲于指尖,等到手臂递出长剑之时,已是离弦之箭,强弩之末,断无收手可能。刘圣庵一剑刺出,无法收回,便是此故。马腾空自幼熟习这招剑法,因此刘圣庵一报出“倦鸟还巢”这四个字,他便立时能想象出当时场景,好似亲眼目睹一般。只不过当着许多外人的面,自不可能将本派剑法详细拆演解说,以稍替刘圣庵开脱。
刘圣庵续道:“这变故来得实在太快,等我领悟到自己刺错了人,冯大的心口已渗出一片血迹。我匆忙拔出长剑,只见他的身子晃了两晃,扑通栽倒,眼见没了性命。我一时手足无措,长剑落地,呆立原地。米市沛笑道:‘你们火凤帮在江湖上的好名声,可就都败在你一个人手里啦。’我愤愤道:‘事是我犯的,人是我杀的,我刘圣庵一人做事一人当,大不了—命还一命,你扯到火凤帮做甚?’米市沛道:‘你说得轻巧,一命还一命,你以为你逞英雄,充好汉,杀人不过头点地,这事儿就这么完了?你忘了明天是什么日子?’我被他问得一愣,回道:‘明天是什么日子?’
“米市沛道:‘明天是我们水龙、火凤两帮和郁大侠见面的日子。你还没见到郁大侠哪,这就在他老人家后院大开杀戒,他若是知道了,对你们火凤帮有了成见,你们陈帮主的案子,还有什么冤情与解,委曲可辨?’
“米市沛的这几句话便似大锤,重重地击在我的软肋之上。我暗自心惊:‘他说得不错,这件事绝不能让郁大侠知道,不然我自己名声扫地是小,万一玷污了帮主一世清誉,可真成了火凤帮的千古罪人。’当即额头不禁一阵冷汗,只好点了点头,道:‘那这件事我便先按下不表,你也不要与外人说起,等神船的案子申辩清楚,我自会去投案自首。’
“米市沛道:‘刘堂主能以大局为重,那是最好不过。本来我重金购剑,你失手杀人,都不是什么光彩之事,从今往后,我们一条绳上的蚂蚱,谁也不要再提。’我一想到要和米市沛这种人同进共退,真的是打心眼儿里不乐意,但此事涉及明日申诉成败,干系重大,虽不情愿,也只得勉强答应。”
马腾空道:“兄弟,这就是你的不对了。米市沛为水龙帮卖命,哪会管我们火凤帮的成败安危?他这分明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你跟这种人一鼻孔出气,岂不是狗吃猪屎——好坏不分么?”
刘圣庵叹道:“大哥教训得是,兄弟真是无比糊涂,只怨当时误杀了冯大,心里一团乱麻,前后没了计较。我对米市沛道:‘丑话说在前面,我答应不提你的丑事,可不是要和你们水龙帮同流合污。明早见到郁大侠,我该怎么说,还怎么说,绝不能因为今日之事,对你们稍让半步。’
“米市沛忙道:‘那是自然。明天我们该拌嘴拌嘴,该吵架吵架,各说各的理,权当今晚什么都没发生过。’我道:‘一言为定。’
“米市沛见我同意,十分高兴,说道:‘还有一件事,需要请刘堂主帮忙。眼下当务之急,是要找个妥帖之处,把冯大的宝剑藏匿好了。这冯大打北面来,镇上无人识得,明早官府前来收尸,绝料不到他是因何而死,为何而亡,例行盘问两遍,报个无头悬案,也就罢了,只是不能让他们发现这口“龙彩”。不然顺藤摸瓜,查出点头绪来,到时候不好收场,就算查不出什么,郁大侠是宝剑名家,牵扯到他老人家,也必麻烦。’我才知道他手中之剑叫做‘龙彩’,心中大惊,问道:‘你说什么?难道这便是九幽真君当年的佩剑?’米市沛嘿嘿一笑,道:‘天下难道还有第二口“龙彩”?’我仍觉难以置信,又问:‘听说“龙彩”早在二十年前便被席老鬼盗走,一直藏在鬼门,这位冯大又是什么人,宝剑怎么会在他的手里?’米市沛笑道:‘鬼门?席老鬼在烘云居叫人生擒活捉,鬼门早都快解散啦!这个冯大也不是什么人物,不过是鬼门的一个扫地下人,趁着门中群龙无首,偷了这口宝剑,想再卖回给我们水龙帮,借机发一笔小财。哼哼,他算盘打得挺精,只可惜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到头来落得个不得善终。’
“我看他神色不像说谎,便道:‘若你所称为实,这柄剑本归你们水龙帮所有,如今物归原主,也是情理之中。只是眼下情势异常,我怕你拿了剑,转身便去送给郁大侠,因此暂还不能交还给你。’米市沛道:‘刘堂主这是说哪里话来?到这会儿还是信不过我。冯大进门时带了这么大一个包裹,店里哪个不见?明早尸体曝光,我不早不晚,偏偏在这时候掏出个宝贝,不摆明了从他那儿抢的?刘堂主若还不放心,便依你所说,先将宝剑暂存你处,等神船官司了结,你再还我。刘堂主说话算话,总不成霸着不还。’说着把手中宝剑递我。我道:‘早先管你要,你不肯给,如今成了烫手山芋,你倒肯了。我可没这么傻,留着这个祸害,到时候你翻脸不认账,反赖我盗剑杀人,我上哪里说去?’米市沛道:‘刘堂主始终信不过在下,也好,城郊东头有个树林,你在那儿找个隐秘之处,做个记号,把剑埋了,等事情过后,再把它挖出来,我想赖你盗剑杀人,可赖不到吧?要说杀人,这冯大是不是刘堂主杀的?虽是无心之过,可是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你我都瞧见了吧?我又何需赖你?’我权衡良久,道:‘那我便依你所说,找个地方埋日后你要,我再还你。’说着伸手接过宝剑。
“米市沛道:‘此刻夜深人静,刘堂主如果下楼出店,一定会被楼下值班看见,须得等明早楼下开门,人来人往之际,趁乱溜出去,才不致引人怀疑。’我道:‘这个不用你说,我也知道。我先把它藏在屋里,等明天得空,再带出店外。’米市沛摆手道:‘使不得,万一尸体发现得早,官府一大早来查房,在你屋里查出宝剑,岂不糟糕?’我怔了一怔,道:‘那依你说,该当如何?’米市沛道:‘我倒是有个好法子,只是不知你愿不愿意。你的剑鞘不是空着么?你把冯大的宝剑藏在里面,随身带着,就算官府派人来查房搜身,也绝想不到你竟会身怀宝剑。你看如何?’
“我之前失手杀死冯大,因为心慌意乱,长剑掉地,便把剑鞘空了出来。那‘龙彩’虽然剑身沉重,但尺寸宽窄,却和寻常长剑无异。我往鞘里随手一插,竟然直没至柄,严丝合缝,露在外面的剑柄,也无任何异状。
“我道:‘这法子倒是不错!’转头瞧见桌上的剑匣,道:‘这剑匣体积庞大,却要如何处置?’
“米市沛不答话,慢慢踱到两截屉柜之前,皱眉道:‘剑匣好办,只是这屉柜颇为棘手。’那地上倒着他之前斩断的两截屉柜,切面平整光亮,新鲜如初,任谁看见,都晓得绝非平常兵器之所能,非得有削金断玉的宝刃不可。如果不加处置,只怕留有后患。只是它个头甚大,搬动不易,却要怎生掩盖?米市沛托腮良久,心生一计,道:‘我想出个一石二鸟的良方,既能销毁剑匣,又能叫这两道切面消于无形,你想不想听?’我道:‘你说说看?’
“米市沛道:‘这方法说来容易,做起来却要费一些力。你将这屋里所有家具都切成碎块,再将剑匣一并碎了,混入其中。外人见了这一地碎块,既辨不出原来的木匣,也绝想不到这屉柜之上,竟会有一道切口贯穿其中。’我心想:‘这法子当真匪夷所思,亏得只有他能想到。’思考片刻,一时也想不出什么更好的法子,遂道:‘这法子虽不怎么高明,可也只好试它一试。只可惜丫这屋里的家具,回头我签出之时,多付掌柜一些房钱,也就是了。’
“我抽出‘龙彩’宝剑,对着地上的半截断柜信手一挥。那宝剑果然锋锐无匹,不费吹灰之力,便将断柜裁为两截。我惊叹一声,心中大喜,当下更无迟疑,大砍大伐,连劈带削,只用了小半个时辰,便将屋里的桌椅板凳、茶几衣柜,全都切成了碎块。因为手中神剑削铁如泥,所以切割之时,并未发出太大声响。米市沛故布疑阵,将床上的床单被褥也一并碎了,混人家具和剑匣的碎片之中,又从冯大怀中拿回一张银票,是他先前给冯大的酬劳。我误杀冯大的那柄长剑,因为极其普通,随处可得,就丢在地上。一切布置停当,时候已近清晨,我便和米市沛各自回房去了。
“回了房间,我困意全无,宽衣上床,静待天明,打算等早上趁乱出店,掩埋宝剑。天方破晓,楼下便传来桌倒凳翻、兵器交接之声。我心中好生奇怪,却又不敢下楼,等到马大哥来找我,我只得硬着头皮,怀揣宝剑,和他一起下楼来见郁大侠了。”
刘圣庵说到这里停了下来,看了看郁无欢,又继续说道:“事情经过便是如此。刘某失手杀人,愿担一切罪责,任凭发落。但这之间的种种过失,均是我一人所为,与火凤帮其他人并无干系。只盼郁大侠断案之时,莫要因我一人糊涂,而对火凤帮生出先入之见。诚如马堂主所言,陈帮主在九幽神船上遇害,其中尚有重大隐情未明。我相信,害死他老人家的大恶人,终逃不出郁大侠的灵光法眼!”
众人听刘圣庵讲完命案经过,都觉得刘圣庵隐瞒杀人事实,实属不该,但米市沛教唆在先,也一样难脱干系。本来“九幽神船”的案子就已经足够错综复杂,再加上第二起命案,真不知该如何评判,一时间大家都不作声,等待郁无欢发话。
那边厢郁无欢兀自把玩着“龙彩”宝剑,爱不释手,魂游天外:“相传汉文帝在世之时,铸过三把‘神龟’宝剑,剑身铭刻龟形,以应大横之兆,后世俱与‘龙彩’齐名。文帝驾崩之后,这三把绝世名剑便同他一起埋入了玄武宮。却不知我今生余年,能否搜罗得到?”正自出神,猛然惊觉,干咳两声,问米市沛道:“米潭主,这柄剑是你花重金从冯大手里购得,可有此事?”
米市沛心道:“刘圣庵刚才讲得有鼻子有眼,我若是矢口否认,别人多半不信,姑且先承认下来,反正行贿之举,向难界定,冯大的真实身份,暂也无人知晓。刘圣庵杀人罪大,我总不会吃亏。”于是道:“不错,确有此事。”
郁无欢道:“你们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按理说,这宝剑现在仍是归你所有,只不过暂时寄放在刘堂主那儿,是也不是?”米市沛道:“正是。”
郁无欢道:“所以你现在如果想把它送我,別人也管不着,是不是?”
米市沛一愣之下,已明其理,暗自窃喜,道:“那是自然。米某素知郁大侠喜藏天下名剑,特购得‘龙彩’一口,供郁大侠评赏把玩,参悟详习。郁大侠肯收,那是卖给我一个天大的面子,原是求之不得。”郁无欢道:“很好,很好。你送我这口剑,纯是为了投我所好,跟‘九幽神船’的案子全不相干,对不对?”米市沛道:“那是当然。‘九幽神船’的案子是公,我送郁大侠宝剑是私,郁大侠向来公私分明,怎会将两者混为一谈?”
众人听了郁无欢和米市沛这一番对白,面面相觑,不敢接话。
便在此时,从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嚣动,夹杂着几声惊呼。金捕头向门口看时,只见一人从头到脚一身白衣,歪歪斜斜地闯进店来。那人衣服上满是尘土,左肋间一片血迹,摇摇晃晃,气力不支,前脚迈过了门槛,想要伸手扶住门框,竟然一手扶空,双膝一软,扑倒在地。金捕头不见那人则已,一见不由得大叫一声:“师弟——”
倒下那人正是银捕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