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宝在金牌里看见自己模糊的影像,吓得冷汗直胃,两条腿在裤管里不住地哆嗦,忙不迭道:“大人明察,大人明鉴。小老儿平日连蚂蚁也不踩死一只的,摊到这种赔本买卖,真正有苦说不出。说起来……说起来真是喝酒遇到水,出门碰见鬼。昨晚上还平安无事,今早天刚破晓,捕头大人的那位师弟,也就是那位银大捕头,不晓得听了什么风声,突然到小店来查房,说要瞧瞧本店的住宿簿子。当时他也是取出这么一块牌牌来,乖乖,吓死人不偿命,我一个做小买卖的哪敢不从?赶忙取出簿子来请他老人家过目。银大捕头翻了两翻,也不知为啥,点名要査西面房的冯大。观音菩萨土地爷,我可不知这位冯大是哪路神仙,只知他昨日后半夜入住,睡西面最便宜的下房,看上去也还本分,至于哪里来哪里去,那可是一概不知。可银大捕头发了话,我哪敢有半点不从?这便老老实实地领他上了二楼,到了他的客房跟前。我们先在门口敲门,半天没人应,又在外面喊话,还是没动静。我正纳闷呢,这人睡得再死,怎么能跟猪一样?银捕头那边早已等不耐烦,一推门便径自进了屋。谁曾想……谁曾想……”他说到这里,一时结舌,脸上满是惊惧。
金捕头道:“谁曾想在屋里发现了冯大的尸首,是也不是?”
范宝颤声道:“是……是……那冯大倒在地板上,一动也不动,像是……像是死去多时了。”金捕头问:“地上可流了很多血?”范宝道:“是……那地上一大摊血迹,冯大胸前也有一块,不过看样子早已干了。”
金捕头点点头,又问:“那后来呢?”
范宝定了定神,又道:“后来银捕头叫我在门外看候,他自己进屋查验。没过多久,便从东面楼梯传出些响动,像是有人溜着下楼。银捕头耳音极灵,一听便冲出客房,一面大叫:‘黑燕子!哪里跑!’一面提剑追了下去。”金捕头微有不悦,嘀咕道:“这么沉不住气。”见范宝止住了口,又示意他继续。
范宝舔了舔嘴唇,大着胆子往下说道:“我赶忙跟着追到楼下,就见银捕头和东面房的李小二已经打成了一片。我怎么想也想不明白,看那李小二长得也人五人六的,怎么就做得这种勾当?他手中一把大刀连砍带劈,呼呼生风,先后斫翻了我们三张圆桌、四条长凳。不过银捕头一点不在乎,使一口宝剑陪着他玩。慢慢地那李小二就不行了,一个劲地后退,退着退着到了楼梯口,眼看再无路可退,突然踢起旁边一口醋坛。银捕头没料到他有这一招,慌忙侧身一躲,醋坛是躲过去了,可里面泼出来一大片醋,有几滴正溅在他白衣服上,黑黑的十分扎眼。”
宋百转道:“嗯,银捕头最爱干净,这下他一定十分难受。”
范宝道:“老爷说得是。银捕头见衣服脏了,一下子火冒三丈,大叫一声:‘好贼子,拿命来!’也不知道用了什么身法,从两丈外一剑直刺过来,就跟白龙出海相似。那李小二见势不妙,抱头往桌子底下一滚,这一剑居然刺了空,嗤的一声扎进楼梯旁边的墙里。”用手指了指墙上的狭缝:“进去足有大半个剑身。李小二捡了条命,趁银捕头手中无剑,没命地往门外逃去。银捕头拔出长剑,一跺脚也紧追了出去,但前后总归差了一步,这能不能追到,可就说不上来了。”他稍作停顿,看了看金捕头的脸色,续道:“他们两人走后,我赶忙招呼伙计收拾店堂。还没收拾到一半,大人的三位朋友就来了。余下的……大人也都知道了。”
钟鼓楼听范宝讲完事情经过,气得一拍桌子叫道:“这黑燕子杀了冯大不说,居然还敢拒抗朝廷捕头,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活得不耐烦了!”
言不尽道:“既能劳动银捕头大驾,自是刁顽惯犯,杀人放火都干得,拒捕又有什么奇怪?”宋百转道:“像这种顽寇就该捉住直接砍头,省得留下来祸害一方。我们弟兄三人今日是晚来了一步,不然绝不会眼睁睁看着他跑掉。”话一出口,觉得于金捕头脸面不好看,又改口道:“不过捉住直接砍头,未免也太便宜了他。最好还是像银捕头这样放出去再捉回来,其间也好多些乐趣。”
金捕头思考此事,觉得黑燕子杀人之后滞留现场,留待官差抓捕,未免有悖常情。但自己未睹现场,不好妄作结论,便问范宝道:“那冯大的尸体可还在楼上?”范宝道:“是。银捕头走的时候吩咐,说他一抓到人就回来,让我看好了不准旁人进去。”金捕头道:“你且带我上去看看。”
范宝唯恐事态扩大,心里老大不乐意,但又不敢得罪眼前这位捕头大人,只好不情愿道:“请随我来。”从柜台后面拎起串钥匙,引金捕头从西面上楼。另三人好奇,俱都尾随其后。
范宝带领众人上了楼,来到冯大房前,一面取钥匙开锁,一面解释:“早上来的时候门没锁,是我后来才锁上的。”取下锁头,却不敢进去,巴巴地看着金捕头行事。
金捕头更不犹豫,推门直人。进门望去,果然房间中央地上倒着一具尸体,胸前渗出大片血迹。因范宝交代在先,众人均不以为奇。但诡异的是,在那尸体周身各处,零零星星地散落了无数大小木块,或三角或长方,俱都一寸宽窄。这屋里所有的木制家具,无论床铺、桌椅还是茶几,不知叫谁用了什么家伙,全都切作了细小木块。
金捕头办案无数,处变不惊。他大步进屋,撩衣蹲下,解开死者衣襟,依行规查验伤门。死者左胸口上一处剑伤,深及寸许,周边血块凝结,显于前夜遇害,中剑后立即毙命。尸体身旁掉落一把长剑,剑头上血迹斑斑,似为凶器。金捕头起身环视屋中,竟看不到一张完整家具,唯有满地碎小木块,其中一些沾着油漆花纹,勉强能认出是抽屉或者椅背。他随手捡起一块端详,见切口平整,似为利器所削,除此以外也无甚特别之处。尸体脚边摊开一张粗布质地的包袱皮,上面散着些衣服碎银。墙边堆着一团切烂的床单被褥,地上滚倒了两个铜质烛台,里面蜡烛早已熄灭。墙角一个大火炉里闷闷地烧着几条干柴,大概是屋里唯一完好的物事(见图五)。
金捕头粗略勘过现场,心中称奇,起身问范宝道:“你们早上进来之时,这屋里便是如此么?”范宝道:“正是。这屋里的家具原先都是好好的,不知怎的就成了这样。”金捕头问:“门没闩上么?”范宝道:“没有。小店的客房都能上闩,可今早这间确实没闩。”金捕头听罢,走到门口试了试内侧的门闩,感觉活动自如,当下默然不语。
钟鼓楼忽然一拍脑门道:“我晓得啦!这人是个木匠,半夜睡不着觉,爬起来做些活计,顺便活动活动筋骨。”言不尽道:“做活有这么做的?明摆着是在拆房。不通!不通!”钟鼓楼道不服气道:“若非如此,他放着好好的觉不睡,爬起来劈木头做甚?”言不尽道:“那有什么奇怪?房间太冷,他夜里冻得睡不着觉,起来把家具劈碎了当柴烧,烤暖了身子方好接着再睡。”钟鼓楼道:“岂有此理,烧柴用的着这么多木料么?”言不尽道:“一次多劈点,省的日后麻烦。你看那炉子里还烧着几根。”钟鼓楼道:“那只用长条就好,不用切成小片,”连连摇头,不以为然。宋百转听他们吵得热闹,劝道:“都别吵啦,依老哥哥看,或许此人跟范掌柜有仇,所以故意在他店中切桌裂凳,以泄心头之愤。”范宝听了在后面一阵寒噤。
三人各执己见,金捕头心中也是大惑不解。按说他身为六扇门里的金牌捕头,早该见怪不怪,但眼前这间屋里家具荡然无存,木块遍地,实在是咄咄怪事。他皱眉凝思半晌,问范宝道:“范掌柜,这冯大是哪天住进来的?”范宝道:“回捕头大人,昨天后半夜。”金捕头问:“你先前可曾见过此人?”范宝忙道:“没见过没见过,这是头一回见。”言不尽道:“你们店里每天人来人往,总得进出一两百人,你怎可能都记得住?他以前来没来过,你又怎敢如此肯定?”范宝呆了片刻,支支吾吾道:“那或许以前来过……但我瞅着面生,总该不是店里的常客。”言语间已不太自信。
金捕头见范宝窘迫,心知自己这位瘦朋友最喜胡搅蛮缠,谁要是被他为难上,那真是百口莫辩,当下微微一笑,问范宝道:“这冯大是昨晚几时来的?”范宝回道:“应是过了半夜,我当时已上床睡了,具体时辰得问值班的伙计。”金捕头问:“昨夜轮谁当值?”范宝答:“是本店的一个小伙计,名叫王零丁。”他一大早碰上了这么几个瘟神,正恨不得把这事推出去,便主动提议:“可要我喊他过来答话?”待金捕头首肯,便到楼梯口往下喊了两嗓子。不过一会儿,从下面瞪噔瞭跑上来一个小童,看上去十一二岁,穿着件油花花的百衲小祅,脖子上挂着枚制钱,前后左右地摇晃。
那小童进了屋,一双大眼滴溜溜地乱转,目光扫过地上的尸体,竟无半分惧色。众人见了,无不暗暗称奇。范宝生怕小童无礼,叱道:“王零丁,这位是朝廷的捕头大人,有要事找你问话。你平日没半点正经,一会儿大人问起你什么,你可要丁是丁,卯是卯,据实相告。”
那叫王零丁的小童眨了眨眼,上下打量了一番金捕头,道:“我知道,你是要问冯大。”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金捕头见这孩子机灵胆大,心里喜爱,过去抚了抚他的脑袋,笑着问道:“小兄弟,昨晚轮你当值,你可还记得这位叫冯大的客人,是几时进的店来?”王零丁道:“怎会不记得?他昨夜过了子时才来,举止十分古怪,我记得可清楚啦。”金捕头道:“怎么个举止古怪法?”王零丁道:“他随身带了个长条形的包袱,抱得死死的,说话间还老往后瞅,生怕让人抢了似的。签住宿簿子的时候也怪,一般的客人都是取过来便签,他却要把前面的几页先都翻过一遍,方才肯签。我听他口音不像是本地人,倒像是打北面来的。”
金捕头立时警觉,问道:“你说他带了个包袱?可看得出里面包了什么东西?”
王零丁道:“他包得可严实啦,我一点也看不出,看形状有棱有角,足有五尺来长,像是个大盒子,至于里面装了什么东西,我可猜不出来。怎么,现在找不见了么?”他见金捕头摇头,又自言自语道:“是了,定是被人抢去了。别人把他的东西抢走,却把包袱皮留了下来。”
金捕头一愣,才想起地上摊着一张包袱皮,指着问王零丁道:“你是说那张么?”王零丁道:“对,就是那张。”
金捕头见王零丁反应敏捷,对答如流,心中暗自称赞。又问:“你见那人来的时候,随身可有带兵刃?”
王零丁道:“兵刃?大刀长剑什么的我是没见,但他若在身上藏了小刀、弹弓,我就不知道啦。”众人听他管弹弓也叫“兵刃”,心里都暗暗发笑。
金捕头也微微一笑,回想此事需从头查起,昨晚冯大人店乃是起因,他签入时如此留意客房的住宿簿,说不定其中有什么古怪,当即转问范宝道:“你们家的住宿簿子在哪儿?我想借来看看。”不等范宝答话,王零丁抢道:“在楼下,我带你去,你随我来吧。”说着啪嗒啪嗒跑了出去。金捕头便让范宝把房门依原样上锁,与另外三人一起下楼查看。
待到了楼下柜台,王零丁已在上面摊开了一本厚厚的登记簿,其纸张陈旧,穿绳松散,显然年头已久。金捕头随手翻了两页,见上面写着一条条的人名时刻,无非是些例行的签人签出。翻到最后一页,上面写着:
马腾空三月初三申时入住西
郁无欢三月初二午时入住东
刘圣庵三月初三申时入住西
蒋涤三月初二午时入住东
冯大三月初四子时入住西
李小三三月初四子时入住南
米市沛三月初三未时入住南
袁九洲三月初三未时入住南
最后四行墨迹犹新。这八人之前还有些其他人名,但随后都写着“签出”和具体的签出时间,看来已不在店中。
金捕头翻阅完毕,指着最后一页问道:“便是说,昨晚楼上只住了这八个人?”王零丁道:“是了。”金捕头问:“除了他们之外,还有谁上去过么?”王零丁道:“没旁人了。昨晚我在楼下值了一夜,打从冯大上去,一直到今早那位捕头大人来查房,再没别人上下。”金捕头沉吟道:“也便是说,这名单之中的某人,昨夜摸到冯大的房间,对他下了毒手。”
钟鼓楼忍不住问:“咦?凶手难道不是李小三么?”金捕头淡淡道:“李小三用的是宽背大刀,冯大中的却是细口剑伤,凶器不相吻合。楼上多半另外住着使剑之人。”钟鼓楼恍然大悟。言不尽却道:“说不定那李小三既能使刀,又能使剑。江湖上刀剑双修者大有人在,那也没什么稀奇。”
钟鼓楼道:“你是说他先用长剑刺杀了冯大,后又改用大刀与银捕头打斗?”言不尽道:“不无可能。”钟鼓楼道:“岂有此理!他一直使剑不是更加省事?何必换来换去地费这个工夫?”
言不尽得意道:“这你就不懂了。他故意留下杀人长剑在现场,乃是为了让旁人以为凶手是使剑之人,之后改为用刀,方好洗清千系。这法子虽然聪明,却是聪明反被聪明误。江湖人都是兵器不离身,哪儿有将吃饭家伙随处乱丢的?这一个不自然处,便教你四弟我看出了破绽。”金捕头问:“但不知他为何要杀死冯大?”言不尽道:“那还用说?定是盯上了冯大的宝贝。待会儿银捕头把他拿住了,在他身上一搜便知。”
金捕头尚不及答话,却听边上有人“嘻”了一声。大家都是一怔,转过头去,只见王零丁慢慢悠悠地收起客房簿子,眼中似有嘲弄之色。言不尽不忿道:“你笑什么?”王零丁不慌不忙道:“这位客官没见着冯大昨晚的模样,要是见着了,就不会这么说啦。”
言不尽一怔,问:“那冯大怎么了?”王零丁道:“那冯大进店时抱着个包裹,就好像抱了个冰疙瘩,松了怕掉了,紧了怕化了。晚上我给他送洗脚水,他居然说不用,躲在屋里硬是没给我开门。”言不尽呆了一呆,问道:“那又怎样?”王零丁道:“他怕人怕得这般厉害,夜里不得把门闩得死死的?可今早捕头大人查房之时,他的房门却既没上闩,也没损坏,这难道不是很奇怪吗?”
金捕头点头道:“房门没有上闩,说明前天夜里是冯大亲手为凶手开的门。若是黑燕子谋财害命,冯大不和他相熟,决不会轻易开门。”王零丁笑道:“是了,还是这位捕头大哥的心思清楚。”
言不尽正欲辩说,那黑燕子说不定以前识得冯大,所以冯大给他开门,怛转念一想即便如此,本案性质也已不属寻常打劫,当下便不再争持,瞪视王零丁,张口结舌。钟鼓楼见状忍不住放声大笑:“哈哈!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饶你老四一贯伶牙例齿,今日也叫你撞见克星。有趣!有趣!”言不尽脸上一红,问王零丁道:“这些话你是听谁讲来?可是银捕头?”
王零丁一撇嘴,道:“他哪里跟我说过?他进店之时说来抓黑燕子,可是后来却挑了冯大的房间,可见他也不知道谁是黑燕子。他大概看冯大和李小三都不是真名,本想先查过冯大,再去查李小三,却没想到活人没见着,倒先撞见个死人。我看这位银捕头模样威风,心思却不太灵光。他一见到冯大尸首,便以为李小三是凶犯,所以一听到有人下楼,便急惶惶地追了下去。后来他身上叫人泼了黑醋,一气之下使出那种夺命招数,好悬没要了人家性命。”说着指了指墙上的深缝,脸上颇不以为然。
金捕头心中暗道:“惭愧!惭愧!师弟堂堂朝廷捕头,竟不及一个小孩子心思细腻。”但师兄弟同门,总得一个鼻孔出气,当即为银捕头辩解道:“那黑燕子之前犯案累累,按罪早该处死。他虽未害死冯大,但我师弟对他出手稍重,却也不算滥杀无辜。”
还待再说,忽然从东面楼梯口响起一个浑厚的声音:“咦?‘江南四奇’?少见!少见!”
众人转目向楼梯看去,只见上面下来一位五十多岁的中年人,方面大耳,体态丰腴,身着一件锦边绒扣的厚缎马褂,当胸位置用极细的金线密密地织了一排上下交错的剑头花纹,做工尤为考究。若非他腰间斜佩长剑,表明也是江湖中人,只看穿着,难免把他当做了过路的富商大贾。
宋百转一见此人,立时便忘了自己身临命案,迈着流星大步迎了上去,抱拳叫道:“‘万剑穿心’郁无欢郁大侠!我刚在客房簿子上见了你的大名,还道吹的是哪阵香风,真的把你给刮来了!这回到江南来,该不会又是盯上了哪家的神兵利器吧?”
那郁无欢呵呵一笑,还礼道:“宋二爷!我这回可是有正事在身,事情未了,可不敢玩物丧志。”宋百转道:“正事?搜刮名剑不就是你的正事么?”郁大侠道:“说得也是,只是江南名剑,都已被老夫收罗得差不多了。”宋百转素知郁无欢一生专藏天下名剑,他说收罗得差不多了,那便真的是收罗得差不多了,当即爽朗大笑,招呼胖瘦二人过来见礼。
钟鼓楼过来道:“郁大侠一向可好?打我们上回见面到现在,中间该有四年了吧?”言不尽接道:“嗯,上回还是在四年前的元宝节,我记得郁大侠那会儿刚得了口‘万仞’,在大会上逢人便讲,见人就吹。”郁无欢眉毛一扬,道:“言四爷好记性!当年旌阳江中白蚊为患,县令许逊以宝剑‘万仞’力斩妖孽,虽为百姓除了一方恶害,却也将宝剑遗落在江底,从此不知所在。四年前老夫特地雇了一百多名会水壮丁,在旌阳江底连捞了整整一十八天,终于在一片泥沙厚积之处挖出了这口宝刃,教神兵重见天口。如此丰功伟绩,怎能不大吹而特吹,好让天下人尽皆知?”他说起当年得意之作,仍是神釆飞扬,一如往昔。
这故事虽然精彩,但众人早在各种场合听他讲过五六次,如今再听,便跟喝白水相似。言不尽千咳两声,道:“这四年来,不知郁大侠又得了几口宝剑?”
郁无欢正巴不得他有此一问,屈指数道:“若算上一般的宝剑,总共得了五十四口,但其中上等货色只有八口。元宝节那年得了‘万仞’、‘裴旻’,之后一年得了‘破山’、‘青蛇’,第三年收成不好,只得了一口‘燕支’,到今年忽然转运,打年初到现在一共得了‘掩日’、‘悬翦’、‘灭魂’三口货真价实的越王遗剑。哈哈!哈哈!痛快!痛快!”说着突然刷地抽出腰间长剑,堂前一道白光掠过,便似打了一道利闪。宋万转见势大赞道:“好兵刃!好兵刃!却不知这是哪一口?”
郁无欢横过长剑,置于宋百转眼前,问道:“宋二爷请仔细过目,这口宝剑与一般的宝剑相比,有什么特殊之处?”宋百转不假思索道:“那还用看?旁的宝剑没这么亮的。”郁无欢点头道:“宋二爷好眼力。当年越王勾践派工匠带着白牛白马上昆吾山祭祀,耗时数月开釆山中矿石,最后终于汇集八方精气,铸成八口绝世名剑。我手中这一口,便是越王八剑之首——‘掩日’!以之指月,照如白昼,以之指日,白昼无光!”说时手肘忽然一挥,宝剑横扫,竟是冲着宋百转而去。宋百转吓得大叫一声:“宝剑无眼!”往后蹬出一丈。胖瘦二人也吓得各自猛退,避之唯恐不及。
郁无欢原地不动,哈哈大笑,收起宝剑,大声道:“开个玩笑,开个玩笑,三侠莫怪。”
宋百转惊魂未定,喘着气道:“郁大侠剑术通神,我们都十分服气,就是下起手来,未免有点……那个……少一些轻重。”郁无欢笑道:“宋二爷‘百转腾挪步’神鬼莫测,宝剑哪里近得了身?”
三人一往后退,便把金捕头露了出来。宋百转这才发现忘了介绍,擦了擦汗,拉他过来见礼道:“这位是‘金捕头’金梦飞,原来峨嵋派的高徒,眼下在六扇门跟着‘捕神’查一毛做事,郁大侠以前或许听说过。”
郁无欢道:“听说过听说过,我前些日子还收到查捕神来信,说要来江南助我查案。”转问金捕头道:“查捕神来了吗?”
金捕头答道:“回郁大侠,我前些日子和査捕神在济南办一件大案,查捕神一时抽不开身,特遣小侄前来,协同郁大侠查办九幽神船一案。”
说着从怀里摸出一封书简,递与郁无欢。
郁无欢道:“你前些日子在济南?”拆开书简,一面翻阅,一面说道:“查捕神日理万机,分身乏术,派你过来便如同亲临,郁某已是大为感激。贤侄临走之时,他老人家还交代了什么口信没有?”金捕头道:“他老人家交代说,九幽神船一案错综复杂,牵连甚广,让小侄小心查证,千万不可妄言轻动。”
郁无欢看完书信,点头道:“此案牵连水龙帮、火凤帮武林两大帮派,又涉及西南判官之死,实为近年来武林第一大案。我受南判官委派调查此事,深感重任在肩,力不从心。”
其余几人这才晓得郁无欢此行所图。他们以前多少听过一点“九幽神船”的事情,却不知具体经过。正欲详问,从东面楼梯上传来“嗵……嗵……”几声断续的脚步声。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位身材颀长的年轻人,身着麻布斩衰孝服,腰悬金刀,满面倦容,扶着栏杆从楼梯上一步一步挨将下来。那楼梯总共也没十来级,他却过了许久,方才踩到楼底,慢慢走到郁无欢身边,见周围围着一群陌生人,启口问道:“郁大侠……这几位是?”嗓音极其沙哑,未说几句,竟已失声。
郁无欢面色微微转沉,对那年轻人道:“来,向你介绍介绍我这几位老朋友。这位是‘江南四奇’排行第二的‘颠三倒四’宋百转宋二爷。”
年轻人当即向宋百转深作一揖,然后嘴巴张合数次,哑哑地发了几声,又深作一揖。接下来又给介绍钟鼓楼和言不尽,年轻人一一施礼。最后轮到金捕头。那年轻人早闻金捕头师出峨嵋,是六扇门里一等一的高手,眼冒精光,盯着金捕头不住地上下打量。
众人见这年轻人面如冠玉,仪表堂堂,都在揣测他是哪位名门之后。
郁无欢把他拉到身前,朗声道:“说起这位年轻公子,姓蒋单名一个‘涤’字,各位可能没听说过。但若说起他父亲‘销金大剑’蒋烫,大家一定不会觉得陌生。”
众人心头都是一震。“销金大剑”蒋烫长期担任武林八判中的西南判官,威名赫赫,可惜一个月前不知因何在山东遇害,至今仍是武林一大悬案。大家听说他是蒋烫的独子,这才明白他一身缟素,原来是在为父戴孝,而他嗓音沙哑,定是近来哭泣过多之故。看他样子涉世不深,日后独行江湖,只怕苦难犹不止此。
宋百转自感身为武林前辈,后进需得提携勉励,当即眼珠转了几转,赞道:“原来是蒋判官虎子!难怪这般……这般英姿勃发。你父亲‘销金大剑’是我们的老熟人。眼下……嗯……虽然是不在了,但你提前承接父业,将来必然大大地有番作为,也不一定是件坏事。”
钟鼓楼听他说得不太像话,赶忙在一旁打岔道:“大家站着多累,我们何不坐下说话?”说着招呼大家落座。这时楼下厅堂已收拾得差不多,郁无欢拣张大圆桌,携蒋涤朝南坐了,余者围坐两旁。范宝识趣,叫王零丁上了好酒好菜,又在门口挂起谢客牌,只为这几位大爷方便说话。
大家边吃边聊。酒过三巡,体面话说尽。宋百转问道:“我心中一直存了个疑问,郁大侠一向不大理会江湖闲事,这回怎么来了兴致,出面接了‘九幽神船’的案子?”
郁无欢眉头一皱,放下筷子,叹了口气道:“唉,宋二爷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我这几天正为此事弄得焦头烂额,追悔莫及。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蹚这浑水。要说都怪那‘八卦金刀’沈传人,本来我在名剑山庄待得好好的,他却有这本事,凭空给我找了这许多麻烦出来。”
钟鼓楼一听“沈传人”这三个字,眼睛一下睁大了一圈,一口酒喷在桌上,拍桌直骂:“怎么又是沈八卦?”郁无欢奇问:“怎么,钟三爷也跟他有过节?”钟鼓楼道:“不是怎的?提起他我便气不打一处来。上回便是这小子,大半夜的把人从床上叫起来,说我们大哥在红云观有难,叫我火速赶去救援。我听他说得有盐有醋,吓得连鞋袜都没顾得上穿,披星星戴月亮,连夜骑死三匹快马,这才在第二日天亮前赶到了红云观。谁知见了大哥一问,不过是办案碰了道小坎儿,针鼻大点事儿,你说气人不气人?”
郁无欢苦笑道:“是了,沈八卦这个人大家也都知道,向来无事不登三宝殿,到了哪儿不是煽风点火,便是搬弄是非,正经一个事情篓子。最可恨的是他说话一向三分是真,七分是假,不能全信,又不能全不信。话说上月初一,我正在家里欣赏我的宝剑,门丁忽然来报,说‘八卦金刀’沈传人求见。我当时心里一翻个儿,就知道没什么好事。可是我当年挖‘万仞’,全靠他帮我从金蛇帮拉了一西多个壮丁,欠了这么一个大人情,总不好拉下脸来不见,只得硬着头皮出去。
“沈八卦在正厅里等我,一见我出来,就跟见了活菩萨似的,跑上来抓住我的手激动道:‘老郁啊!可见着你啦!武林这回可是出了大乱子了!我那好兄弟蒋烫,西南判官销金大剑,不知道遭了什么人的暗算,死得要多惨有多惨,你可不能坐视不管啊!’说着鼻涕眼泪流了一地。我听了大吃一惊。要说我跟蒋烫也没有太多的交情,但我们长年同居西南,平日里多少有些走动,如今他身逢不测,我总不能不闻不问。我当时让沈八卦不要着急,坐下来慢慢说,他却从身后又领出一人,也就是这位蒋公子。沈八卦介绍说,这是他大侄子蒋涤,如今无依无靠,十分可怜。还说什么西南方无人主持大局,让我一定要出来说话,替这孩子讨回一个公道云云。”
宋百转道:“沈传人虽然婆婆妈妈了点儿,总还算慷慨仗义,古道热肠,是个可以结交的人物。”想想又道:“结交可以,只是不可深交,不然被他缠上,一辈子休想脱身。”
就听郁无欢续道:“唉,我当时便是被他缠住了脱不开身。他这一番话说得没头没脑,又不知蒋烫如何遇害,如何能为他讨回公道?再说西南武林人才济济,能人辈出,什么时候轮到我来主持大局了?我跟沈八卦把这些话一说,他却让我不用操心,说他已经跟西判官、南判官都打点过了,他们都觉得我是接任西南判官的最佳人选。还拿出一封信,是南判官亲笔所书,信上说让我暂时代理蒋烫的职务,负责调查他的死因,等整个事情水落石出了,再扶我名正言顺地执掌西南。”
众人听到这里,心中无不惊羡。武林八判在江湖中一言九鼎,地位崇高,人人眼红。郁无欢家门未出,谈笑封侯,真不知是前世积了什么功德。
宋百转道:“郁大侠武功高强,品高德重,在西南方又人络深广,无人可比。由你来担任西南判官,确实是众望所归。来!宋某敬你一杯!”说着举起酒杯。
郁无欢道:“唉,当时沈八卦也是像宋二爷这样,给我灌了一大缸迷魂汤,我一时飘得找不着北,糊里糊涂地就答应了。”拾起酒杯一饮而尽,脸上却不见喜色。其余各人纷纷跟着干杯,唯独蒋涤呆坐未动。
郁无欢等大家干完,叹道:“这判官一职听着风光,实则累心劳力,是个吃亏不讨好的差使。碰到疑难悬案,你不能雇人代你调查,什么事都得自己跑前跑后,这且不说,到头来还可能一无所获。比如这次这个案子,老夫明察暗访了一个多月,时至今日,仍是一头雾水,不得要领。当初沈八卦跟我说,蒋烫之死全因九幽神船而起,只要能理清九幽神船上的疑案,其余自会豁然开朗。可我一着手调査‘九幽神船’,才发现里面千头万绪,简直无从査起。”说着摇头不迭。
金捕头道:“小侄方才在住房簿子上,看见米市沛、袁九洲,那是水龙帮的东海潭主和南海潭主,还有马腾空、刘圣庵,是火凤帮的两位堂主。米、马二人在蒋判官死前都曾乘坐过九幽神船,是不是郁大侠为了办案需要,特邀他们到这里来问话的?”
郁无欢嘉许道:“金贤侄功课做得足,不愧是查捕神的手下。说来也怪,九幽神船上的关键人物跟中了邪一样,一个接一个地丢了性命,如今已不剩几个活口,查起来更是难上加难。”
就在此时,从西面楼梯口走出来两人,一高一矮,均穿着粗布皂衣,系着赤色腰带,腰佩长剑。东面楼梯口也同时出来两人,衣着与前者相仿,却都系着青色腰带,佩长剑。两拨人撞在一处,脸上俱是怫然不悦。西面两人中的那个高个子低声骂道:“卑鄙小人,无耻之徒!”说着把头转开,似是不屑与东面两人为伍。东首一人哼了一声,小声道:“榆木疙瘩,不可救药。”声音虽小,可大家听得字字入耳。西首高个儿当即怒道:“你在骂谁?”东首那人满不在乎道:“我又没说我在骂谁。谁听着生气,便是在骂谁了。”高个子一张马脸涨得通红,气道:“你……你……”显是不善言辞,半天说不出话来。他身边的矮个儿拽了他一下,道:“大哥跟他生什么气,一会儿把事情经过跟郁大侠说了,是非曲直,自有公论。”东首那人阴声道:“是,郁大侠大公无私,明辨是非,绝不能让那些谋财害命的恶徒逍遥法外。”
那马脸的高个子闻言怒不可遏,手按剑柄,便要发作。郁无欢见状慌忙从桌前站起,高声道:“水龙火凤的英雄,请到这边一叙!”
高个子晓得郁无欢身份,一时不好妄为,当即强压怒火,狠狠瞪了东面两人一眼,与矮个子一起走到郁无欢桌前,抱拳道:“火凤帮马腾空、刘圣庵,见过郁大侠!”郁无欢还礼道:“马贤弟性如烈火,一看就是性情中人,可敬可佩。”那叫马腾空的大汉道:“我就是看不惯小人当道,请郁大侠为我们主持正义。”
不等郁无欢答话,东面那两人也走了过来。方才向马腾空挑畔的那人道:“水龙帮米市沛、袁九洲,恭贺郁大侠双喜临门。”
郁无欢奇道:“双喜临门?此话怎讲?”
米市沛道:“听闻郁大侠今年新得了三口越王宝剑,这是一喜。郁大侠新近出任代理西南判官,这是二喜。喜上加喜,难道不是双喜临门么?”
郁无欢不禁开怀大笑,大声道:“说得好,说得好!请坐请坐!”
掌柜早叫王零丁在郁无欢左右各加了两把椅子,米市沛和袁九洲随便挑了一边,含笑入座。马腾空把椅子扯远半尺,也和刘圣庵在另一边坐下。郁无欢给大家一一引见。
米市沛早识得宋百转三人,当下寒暄道:“我却不知郁大侠也请了三位来,不然怎么也得备些薄礼才是。”宋百转道:“我们是去峨嵋参加五月的‘打鬼大会’,顺路经过,不请自来。昨晚在城东碰到金捕头,说要来‘香来也’办事。早听说这家店的江南菜远近闻名,反正闲来无事,便跟着他一起来了。”金捕头道:“明明是老爷子自己兴致大发,非要跟小侄比拼脚力。小侄轻功不济,一路远远落在后面,怎么反倒变成诸位跟着我了?”米市沛笑道:“宋二爷‘颠三倒四’的脾气可一点儿没变。”宋百转呵呵一笑,不以为怍。
米市沛也不见外,取过桌上酒壶,给大家轮流倒酒,一边又问:“‘一心二意’何所在何大判官不跟几位一起么?”钟鼓楼道:“我们大哥公务繁多,不像我们几个逍遥自在。”米市沛道:“是,是,今年武林逢多事之秋,人人不得太平。”
大家听出他话有所指,一时举座无言。
沉默片刻,郁无欢朗声道:“言归正传。老夫今日请水龙、火凤的四位英雄到‘香来也’小聚,是为了一起商讨九幽神船的疑案。这件案子跌宕起伏,波谲云诡,近来在武林中广为人知,想必宋二爷、钟三爷、言四爷也有听闻。本来依照蒋判官的判词,本案的始作俑者乃是水龙帮的神船总管张青莲。他欺上瞒下,暗地里偷贩人像,牟取私利,后来为了掩盖罪行,又设计栽赃,连害两条人命,委实罪大恶极。管帮主为了整肃帮风,并给火凤帮一个交代,已将其就地正法,永除祸害。但火凤帮的英雄对于这番结果,似乎仍不满意,屡次上诉,声称本案仍有隐情未明,张青莲一人不足以为陈帮主抵命。具体缘由,却又总不肯明告天下。今日会面,便是给几位英雄一个机会,尽可当面对质,畅所欲言,我定将竭尽所能,秉公了断。”
米市沛皱眉道:“马堂主,不是我说,你们火凤帮真是不撞南墙不回头。不错,你们帮主死在我们船上,这事是我们理亏。可是我们人也杀了,银子也赔了。蒋判官罚我们哭灵三日,我们也诚心诚意地哭了,你们还要不依不饶,得寸进尺,可有点说不过去了。”
马腾空毫无畏色,昂首说道:“郁大侠,你别听这姓米的胡说。不是火风帮不识好歹,没事找事,而是此案确有一段不为人知的隐情,因为种种原因,之前不能与大家明说。”
郁无欢好奇道:“那是什么隐情?”
马腾空深吸了一口气,大声道:“说出来恐怕郁大侠不信——害死陈帮主的元凶大恶,此刻还在逍遥法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