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红曾说过,她爷爷六十出头,但已金盆洗手十五年。
之所以那么早就金盆洗手,倒并不是因为他觉悟高了或者看破红尘不再留恋钞票,而是因为他实在没法干了。
无根指对练它的人伤害很大,不仅会让手指变得畸形,而且随着时间推移,或者利用的次数不断增递,它还会像个不断愈合又不断被撕开的伤口一样,渐渐糜烂得不可收拾。所以到了后期,只能终日与纱布和药膏为伴。
因此老陈是这样形容阿红她姥爷的——一个满脸皱纹,腰背佝偻,通体散发着腐臭和中药味的老侏儒。
脆弱得好像用根手指就能戳碎。尽管如此,说话声音听起来倒还颇为精神,在一眼见到老陈进门后,也不拐弯抹角,直接了当就问他,“阿红是不是已经死了?”
老陈怕他是过来跑来追究的,支支吾吾了半天,扯了个谎,说阿红有了地图后自己跑了,他跟她已经很久没能联系上。
老头听完轻轻叹了口气,然后翻着眼皮朝他看了半晌,道:“你扯谎面不改色心不跳,倒也是块从商的料子,今后有的是发财机会,前途无量。但我家阿红就可惜了,本是我这手指的唯一传人,如今无根指当真是断了根。”
老陈疑心他是套自己话,当即否决道:“老爷子,说什么丧气话?眼下都还不晓得阿红是不是真找到了那座墓,即便真的找到,像她这样一个经验丰富的老手,怎么可能这一趟就遭了意外。”
老头一听笑了笑:“说得好。不过你瞧,我活了这大半辈子,什么样的人没见过,什么样的鬼话没听过?所以你就别跟我扯了,扯也没用,只问你一件事,那半块从舒王棺材上敲下来的玉玦,能不能当做我孙女的遗物送给我。”
这番话听上去客气,但分明就是赤口裸口裸的要挟。
当时老陈正处在极为紧张和混乱的状态,所以脑子里第一个反应就是这个,因此忘了非常重要的一点,那就是——既然玉玦在出土当天就因阿红的死而落到他的手里,那么远在阿红家乡的这个身体孱弱的病老头,又怎么会知道关于这块玉玦的事情。
完全忘了这一点,所以脑子一糊涂,他脱口就问:“如果不给呢?”
老头又笑了:“不给,那以后你就不要混了,我既然能掐指算出你以后的财运,自然也就有法子去断了你的财路,从今以后,别说前途无量,就是去要饭,也是捡到一块丢五毛。你瞧瞧你打算怎么办?”
这番话无疑让本就精神状况糟糕的老陈状况更遭了些。
按以前,他肯定会把别人说的话和自己要说的话从头到尾好好想一遍,找出话里可能存在的问题,然后过滤了再以最好的方式说出口。做生意么,本就该是和气生财为宗旨,况且那半块玉实在是值不到多少钱,给了老头又能损失什么。
但老陈当时完全鬼迷了心窍。
万事只往最糟糕和最绝的地方去理解和考虑,所以很快,他就头脑一热做了件很混账的事,他把药老鼠的丸子化在水里,用它冲了杯奶茶端给那老头喝了。
事到如今,回忆起当时这段过往,老陈的面色仍是惊惶中带着丝茫然的。
他喘着粗气讷讷地咕哝了句:“其实按理讲,那点老鼠药的量根本药不死人……”
“既然明知药不死人,你为什么还要多此一举。”冥公子笑了笑问。
他摇摇头:“不知道,当时心里狠劲足着呢,只觉得用这些老鼠药真能一下子把那老头给药死,但给他喝下去后才想起来,那东西根本就药不死人,最多让老头难受一阵,这样一来,岂不是更给自己惹祸上身?”
“那么后来你是怎么逃开这场祸事的?”
“我?”他苦笑:“没逃,因为那天这老爷子还真就被那么点老鼠药给药死了。”
当时老陈还怕他不肯喝奶茶,毕竟上了年纪的人都不太好这一口,但茶叶冲的茶水会露马脚,所以硬着头皮只能用奶茶试试。
而想必正是应了那句‘阎王要你三更死,你必活不到五更’,本以为老爷子肯定不会喝,没想到他咕噜噜一口气把那杯奶茶喝了个干净。喝完后问老陈:“阿红死的时候有没有吃苦头?”
老陈差点就摇了头。
幸好反应快,马上道:“我真的和阿红两天前就断了联络了,老爷子,您不如再到别处找找?”
老头这次没再继续戳穿他的谎言,只低下头把包着自己手臂的纱布一层层揭开,然后勉强动了动里头那团已经变得稀烂的手指,像数数儿似的,一根根来回看着,来回念叨。
末了,用力叹了口气,对老陈摇了摇头:“可惜了,年轻时损阴德的事做得太多,现在我既救不了我孙女,看来也救不了你。算了,既然你实在不肯把那块玉玦给我,那就自己留着吧,但有句话你给我记着,所谓‘横财上身也横祸上身’,往后几年再顺再发达,你好自为之,有钱记得多做做善事。”
说完,老头七窍流血,竟就死了。
从那时候起,一直到在天光墟偶遇那个卖玉玦的男人之前,老陈都过得顺风顺水,当真如老头所预言,财源滚滚,前途无量。因此几年过去,老陈几乎把当初那些不堪回忆的往事给遗忘干净,直到后来那些事发生,才让他重新又想起了老头活着时对他所说的最后那番话,同时想到,阿红鬼魂的出现,只怕是向他索命来了。
但另外一个女鬼到底是谁,又为了什么而缠上他和他太太,并且还要借他的手杀了他太太?他实在是想破头皮也想不出来。
“兄弟,”说到这里,老陈用力砸了下方向盘,咬牙道:“说心里话,要真是阿红死不瞑目现在来向我索命,我倒也认了,可是另外那个女鬼到底什么来头,我跟她无冤无仇,她为什么要搞我?还搞死我家人??”
“冥冥之中皆有定数,我只能说,你这些年的所有遭遇,其实并不是偶然造成的。”
“……什么意思啊兄弟?”
“你让阿红去挖的那座墓是舒王墓,那么对于那位舒王的生平,你又知道多少?”
“我只知道他是唐宪宗的叔叔,据说想篡位自己当皇帝,但没成功,所以被宪宗杀了,又被他家人埋在铁瘩子岭。”
“但这并非是事实。”
“事实是什么?”
“事实是,舒王在德宗时期就一直是宪宗父亲政治上的强大竞争者,来自宫中的诸派势力也一直看好他,以至虽然后来宪宗顺利继位,但初时政局不稳,宪宗担心有人以政治惯性拥立舒王,所以精心设了个局,不仅以此肃清了舒王身边的势力,也趁机以策反的名义将舒王押至长安,秘密处死。”
“……那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关系就在于,那个以莫须有的罪名诬陷并处死了舒王的唐宪宗李纯,是你的前世。而那个同阿红一起纠缠着你,并且借你的手杀死你妻子的女鬼,就是被你前世生生拆散了鸳鸯的舒王妃。”
“草!”听到这里,老陈使出吃奶的力气挣扎着把头抬了一下。
但仍是没能将头彻底抬起,只能勉强看着后视镜,对冥公子哭笑不得地骂了句脏话:“前世?他妈的前世??如果上辈子做的事都他妈要后辈子去遭报应,那他妈到现在地球上还能有几个活人??”
要不是阿红那张惨白的脸就在离我巴掌远的距离对着我,老陈这句话真听得我差点没忍住要笑出声。
但冥公子没笑,只淡淡扫了他一眼,道:“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不是你当时想筹钱想到鬼迷心窍,又怎么会生出后面的事端,阿红又怎么会因你而死。而洛阳那七个人,原是命中注定逃不过一死,若不是被你偷了那两幅画出来,它们只会在这几个盗墓贼无人再住的房子里发霉腐朽,直到跟那老房子同归于尽。现如今,全因你的关系,尘封千年的墓穴被打破,亦唤醒了沉睡千年的怨魂,为此牵连无辜者丧命,你倒还有脸抱怨?”
说完,目光再次瞥向老陈,见他挣扎得脖子上青筋根根暴起,便将手指拈出莲花状,对着阿红天灵盖处轻轻一按:“你且先给我退了!”
话音落,就听阿红一声尖叫,转眼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让老陈登时如释重负。
遂抬起头,正要再继续说些什么,一眼瞧见后视镜里冥公子的神情,嘴巴立即闭上不再吭声,只专心致志将车继续往前开,岂料没开多久,突然发动机里喀拉拉一阵怪响,随即这车突兀停了下来。
“怎么搞的?!”张大嘴巴愣了片刻,老陈把头一低。
原是预备要将车重新发动起来,但没想到这个动作倒刚好救了他一命,因为在他低头瞬间,突然挡风玻璃上也出现了蜘蛛网般一片细密的裂缝,缝隙里五根细长手指直伸而入,一把抓向他脖子,却因着他那一下举动,指尖钉子般插进了他身后的椅背上。
直把他吓得一阵惨叫,但随即,车外却传来更为凄厉一声尖叫:“公子!如此助纣为虐!你就不怕遭报应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