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夏季了,但幽深的厅堂里还是有些阴阴的凉。那种森森的凉意竟让沈德符莫名其妙地想起了雪,想起了雪素,想起了那个苍白无尘的季节。心中竟有些无谓地感伤起来。
刚出铁狮子胡同口,便有校尉飞骑来报道:“周镇抚和郑佥事请千户速速回去,说是有重大发现。”王名世听说,便急忙赶回锦衣卫官署。
原来当真是有重大发现——傅春、鱼宝宝、郑国贤几人拿着玉杯去了棋盘街的药材铺,请店主检验玉杯中的残留药物。店主一闻便道:“这里面有打胎药。”
能发现这其中的端倪,全靠傅春细心。泻药通常都是大黄等物,有轻微毒性,用银针探视亦能检出,但傅春见那玉杯连续两次冲水都能用银针检验出毒性,心中不免怀疑这“泻药”的药性不同寻常。拿到药材铺一检验,是泻药不假,但却是比普通泻药药性要毒上千百倍的打胎药。
众人皆尽目瞪口呆。周嘉庆却是欣喜若狂,至少他可以将夏潇湘堂上流产的意外完全推到冯士杰头上,不用再背负迫害故礼部尚书后嗣的罪名,由此对机敏过人的傅春也有好感起来,心道:“难怪这个人能为堂堂东厂提督解围,果然是有过人之处。”愈发起了巴结的念头。主动问道:“傅公子,依你看,这是怎么回事?是不是冯士杰心中嫉妒夏潇湘母子得宠,所以暗中下药,想打掉夏氏腹中胎儿?”
傅春不及回答,郑国贤抢先嚷道:“镇抚是瞎子啊?夏潇湘在堂上小产时,冯大公子流露出来那个心痛劲儿,那哪是仇人,分明是一对情侣啊。我敢打赌,夏潇湘肚子里的孩子十有八九是冯士杰的。他怕事情败露后身败名裂,所以才暗中下药,想打掉孩子。要照我看,冯尚书的死,他也脱不了干系。你们想想看,冯士杰的嫌疑可比沈德符大多了,他是天时、地利、人和三样……”
正好王名世进来,周嘉庆便重重咳嗽一声。郑国贤不能把话说完,未能尽兴,很不痛快,旁人忌惮王名世有东厂掌刑千户的身份,可他是皇亲国戚,是最得宠的郑贵妃的亲侄子,也不大将东厂放在眼里,当即赌气道:“噢,我倒是忘记了,王千户跟冯士杰是亲眷呢。不过按照本朝律例,王千户该主动上书回避才是。”
王名世也不答话,只道:“傅公子,请借一步说话。”傅春道:“我正和周镇抚、郑佥事二位商议案情呢。”
王名世上前一步,抓住傅春胳膊,将他强行拉出堂来,问道:“你那位伶牙俐齿的朋友呢?”傅春道:“千户是说宝宝么?他去国子监替小沈请几天病假。千户有事要找他么?”
王名世道:“他人不在最好。你跟我来。”带着傅春到自己在官署的休息室,掩好门窗,这才正色问道:“傅公子,我们虽然不是什么好朋友,但我自问还算是对得起你。”
傅春道:“这我承认,没有千户的默许和支持,我和宝宝是不可能到北镇抚司参与旁听的。但我认为千户当时肯这么做,多出于公义之心,因为你也相信小沈不是凶手。”
王名世道:“可我想不到你的能耐这么大,为了帮助你朋友脱困,在公堂上千方百计地引导案情不说,还要败坏冯家声名,用心未免太险恶了些。”
傅春道:“噢,千户这么快就识破我的险恶用心了?好吧,我承认,今日我和宝宝在公堂称冯士杰跟夏潇湘有私,确实有胡扯之嫌,万分抱歉。可是后来冯大公子自己跳了出来,还承认是他往玉杯里下的打胎药,导致现今种种不利的证据都指向他,这些可都与我和宝宝无关了。”
王名世道:“那么你相信是冯士杰毒死了冯尚书么?”傅春道:“不相信。冯士杰如果真是此等穷凶极恶之徒,他绝不会站出来承认是他往玉杯中下的毒,也绝不会当众表露出对夏潇湘的关心。我甚至很怀疑他往玉杯里下打胎药这件事,他虽然承认自己下了药,但这实在不像是他会做的事。不过他亲眼看到夏潇湘小产后,情绪失去控制,实实在在表现出内疚来,说明他知道下的药是打胎药,但很可能这不是他的主意。”
王名世道:“很好,你把刚才这番话去告诉周镇抚和郑佥事。”傅春道:“等一等,现在还不到时候。我想到诏狱探访夏潇湘,还请千户再行个方便。”
王名世冷冷道:“你是想教她帮沈德符对口供么?这可办不到。”傅春道:“千户,你若不肯帮我,也就难以帮令表弟脱罪。”
王名世有些恼怒起来,道:“你明明知道士杰跟冯尚书中毒案没有关系,却要死拖他下水,不过是想变着法子帮沈德符脱罪而已。”傅春却依旧是一副戏谑的口气,道:“既然是我死拖冯士杰下水,千户为何不及时挺身而出?你身兼东厂掌刑千户,出面说一句话,镇抚一定会听的。”
王名世怒道:“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我无须画蛇添足,自会有证据证实士杰无辜。”
正要走去开门,傅春叫住他,正色道:“千户别生气,我如果真要拉冯士杰下水,就不会告诉你我相信他的人品了。有几句正经话,我想问问千户,你跟尚书夫人是亲戚,时常走动,论起来也不算是外人,对冯府上下都很了解。千户既然相信冯士杰,难道就相信夏潇湘那样一个柔弱女子会做毒杀亲夫这样大逆不道的事么?”王名世道:“可是事实俱在……”
傅春道:“我不听事实,只问千户你相不相信夏潇湘的人品?”王名世沉默许久,最终还是点了点头,道:“相信。”
傅春道:“千户肯说出真心话,足见是个正人君子。那么,我就更有把握了。”
王名世道:“这话是什么意思?”傅春道:“我原本还怀疑锦衣卫在万玉山房收集的物证有假,既然现在能肯定千户是正人君子,那么就不会再怀疑这一层了。”
王名世道:“你怀疑什么物证有假?”傅春道:“就是书房中的糕点、茶水啊什么的,锦衣卫不是一一验过,文书上记录为无毒么?这可是极其重要的物证。千户想想看,冯尚书中毒而死,但这些入口的饮食却没有被下毒,不是很奇怪么?”
王名世这才会意过来,道:“你怀疑我令手下在证据上作假?”傅春道:“我怀疑过,但现在不怀疑了。这也怪不得我多疑,千户自己想想看,饮食无毒,冯尚书却中了毒,难道是小沈和夏潇湘强行往他口中灌下毒药么?如果真是这样,冯尚书该大力挣扎叫喊才对,为什么守候在门外的仆人没有听见一丝动静?”
王名世道:“这一点我也考虑过——我是指还没有发现玉杯物证的时候——也许是沈德符和夏潇湘合力捂住了冯尚书的嘴巴,令他不能叫喊。况且万玉山房处于竹林当中,竹声飒飒,日夜不息,也许叫喊声被竹叶声掩盖住了,仆人没能听见。这一点,并不能作为沈德符脱罪的证据。”
傅春道:“嗯,我还有几个问题想问问千户,希望千户能如实回答,这可是关键。”王名世道:“请问。”
傅春道:“千户虽然不是最先到达万玉山房的人,但毕竟亲自去过现场,不知道千户可否有留意到一些细节,譬如书房中的陈设、案桌上饮食的状态等。”王名世道:“书房中没有争斗的痕迹。两杯茶水,泡的都是今年新采的毛尖,一杯是新泡的,摸上去还是温的,没有动过,应该是给沈德符的;另一杯已经见底,是冯尚书的,茶盏也是他个人专用。如果你怀疑有人在我赶到前暗中调换了有毒的茶水,这是不可能的,一则沈德符那杯茶表面结有一层茶釉,正符合仆人冯七所称沈德符进书房的时间。而冯尚书那杯只剩杯底,如果有人要破坏证据,要么连茶叶带水倒掉,要么会换上一杯无毒的茶,不会单单留下小半杯茶根。二则留着有毒的茶水,不是更有利嫁祸给沈德符和夏潇湘么?”
傅春道:“千户说的一点儿也不错。如此悄无声息又不留痕迹的毒杀案,沈德符和夏潇湘是绝对做不到的,所以我才说既然冯士杰已经被拖下了水,就不能轻易放他上岸,这样才好将真正的凶手逼出来。”
王名世一时愣住,半晌才道:“难道你……你怀疑……是……”惊愕得无以复加,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后面的下文来。
傅春正色道:“这件案子离奇之极,蹊跷之极,巧合之极,难道千户不想知道真相么?这就带我去诏狱见夏潇湘吧。千户心中比谁都清楚,适才她在大堂上的那些供词都是作不得数的。”
王名世沉默许久,才道:“我可以带你去见夏潇湘,甚至是沈德符,但有一点,你必须得先答应我。”
傅春道:“千户请说。”王名世道:“你绝对不可以怀疑冯夫人。我敢以我自己的身家性命做担保,她决计不会做这样的事。”顿了顿,又道:“别人可能不知道,但我比谁都清楚,冯夫人极爱冯尚书,甚至可以为了他去死。本来……”
他迟疑许久,还是说出了从根本上扭转傅春观点的话:“冯夫人本来是可以当皇后的,但她却因为冯尚书放弃了。”
肯为一个男人放弃母仪天下机会的女人,天下没有几个。这其中所付出的牺牲和勇气,外人所能想象的往往不及当事人所经历的十分之一。
傅春沉默许久,才道:“好,我答应你。你也要答应我,从现在开始,你要完完全全地站在我这方,不能向任何人、尤其是冯夫人透露我刚才的话。”
王名世道:“如果冯夫人当面问我,她是我姨母,我怎么能不说实话?”傅春道:“冯夫人问你,你就照实说,譬如目下证据对冯士杰极其不利等,但不能说我的看法。”
王名世狐疑道:“为什么?”傅春道:“这解释起来很费劲。简单地说,就是现在这件案子,如果冯夫人不出面,要不就会这样拖下去,要不就会很快结案。凶手要么是沈德符和夏潇湘,要么是冯士杰和夏潇湘。目前看起来,后者嫌疑更大。所以冯夫人一定会出力营救儿子,她能救冯士杰,自然也就能救沈德符和夏潇湘。”
王名世还是不明白。傅春道:“日后你就会知道奥妙。走吧,我们先去看看夏潇湘。”
二人来到关押夏潇湘的空房。她只是傻傻地缩坐在炕上,盯着地上的青砖发呆。那空洞的眼神,令她看起来像是一个活死人,仿若一座废弃已久的墓碑,全身上下明显散发出腐朽的气息。
傅春温言道:“我知道夫人是无辜的。如果夫人肯将当日实情相告,也许可以帮助夫人早些离开这里。”
夏潇湘始终只是垂着头,恍若未闻。她不过是个普通平凡的柔弱女子,忽逢巨难,身体心智均遭受到极大打击,一时恍惚不能自辩,也是常见之事。
王名世早已见惯这种场面,道:“怕是从她口中难以问出什么了。傅公子,咱们还是走吧,你不是还想看看沈公子么?”
沈德符一被吏卒带来督捕房中,便立即将傅春扯到一边,低声道:“你是怀疑冯伯母牵涉其中,才将冯士杰拖下水的么?”
傅春道:“啊,你已经猜到了?那实在太好了,省我一番口舌。”顿了顿,又觉奇怪,道:“不对,你还不知道夏潇湘小产和冯士杰承认往玉杯中下毒的事,你是怎么怀疑冯夫人的?”
沈德符大吃一惊,道:“什么,是士杰往玉杯中下的毒?”傅春忙道:“不是毒药,是打胎药,不过玉杯这件事跟冯尚书中毒一点儿关系也没有。”当即说了经过。
沈德符无比骇异,半晌才道:“士杰他……他人呢?”傅春道:“放心,冯大公子没吃什么苦头,周镇抚只将他软禁在官署,并没有下诏狱。现在局面对他很不利,他的嫌疑比你大得多。”
沈德符道:“不管怎样,你不能用拖士杰下水来救我。别说士杰无辜,就是冯伯母,我也不相信她会那么做。”傅春道:“实话说,我之前是真的认为尚书夫人嫌疑很大,但既然你和王千户都这么说,那么我也只好不相信她会毒死亲夫来嫁祸夏潇湘。”
沈德符急道:“那么你快些设法救士杰出去,免得冯伯母担心。”傅春道:“这可不行。要救你出去,关住冯士杰才是关键。”
沈德符大惑不解,道:“你到底在玩什么把戏?”傅春道:“你还看不出来么?眼下要解决这件事,最关键的是尚书夫人的态度。她是原告苦主,是她控告你和夏潇湘下毒谋害了冯尚书,如果就此定罪结案,你和夏潇湘冤死不要紧,凶手还在逍遥法外,冯尚书可就是白白枉死了。”
沈德符越听越糊涂,道:“我还是不明白。”傅春道:“我猜尚书夫人心中也很清楚你和夏潇湘不是害死冯尚书的凶手,但冯尚书既然死了,利用这件事铲除一个对手总是好的,所以她咬定你和夏潇湘有下毒嫌疑。你只是误打误撞上的,凑巧在错误的时间出现在了错误的地方,尚书夫人想对付的其实是夏潇湘。如果让她得逞,那么朝野都以为冯尚书是被你和夏潇湘害死的,不但于冯尚书名誉无损,也没有人再去追查真凶了。”
沈德符道:“真凶不是冯伯母,那么又会是谁?既然冯伯母知道真凶另有其人,为何还肯放过他?”傅春道:“这些疑问,就要等你出去后跟我、还有王千户一块儿去调查了。我总觉得这次的事件不是那么简单,尚书夫人一定在掩盖些什么。”
沈德符苦笑道:“你真认为冯伯母会因为士杰而投鼠忌器,改口为我和夏潇湘说话么?”傅春道:“那是当然!尚书夫人是名门之后,又是三品诰命夫人,最看重的是声名和地位。这次就算你和夏潇湘被当做凶手秘密处死,她如愿以偿,但谣言迟早会传开去。俗语有云:‘千人所指,无病自死。’市井坊间那些议论她袒护嗣子、诬害侍妾的闲言碎语就足够杀死她许多次了。况且目下尚书府中,她还不是至高无上的女主人,冯老夫人还在世,还有那些在朝为官的冯家族人,一定会出面干涉的。”他拍了拍好友肩膀,安慰道:“你大可以宽心了,不出数日,你就可以大摇大摆地离开这里。”
沈德符道:“承你吉言,但愿如此吧。多谢。”傅春道:“我本来也没有法子救你,以为你这次死定了,全靠冯士杰自己良心发现,出来承认是他往玉杯下药,不然这件案子又谁能弄得清?小沈,这也是令尊在天之灵在保佑你啊。”
沈德符问道:“二夫人……她可还好。”傅春道:“刚刚小产过,身子还是很虚,精神更差,一句话也不说。好在目下锦衣卫将她安置在空房中,一时不敢再对她用刑。”
沈德符很是自责,道:“冯伯父临死前指着二夫人,其实是嘱托我照顾她,可我什么都没做到。”傅春道:“这怎么能怪你?你身遭大难,自顾不暇。”安慰几句,这才依依辞别。
事情当真像傅春所预料的那样,甚至比他预想的来得还要快。次日,冯夫人姜敏亲自来到锦衣卫官署,告知冯琦的确是中毒而死,但他中的是乌头毒,跟当日寿筵上刺客短刀上涂的毒是一样的。乌头是标准军用毒药,常用以涂抹兵器、配置火药,常人不易得到,因而基本上可以排除沈德符和夏潇湘的嫌疑。也许是冯琦身上余毒未能完全拔出,他又日夜操劳国事,身体不适也强行忍耐,不肯及时寻医救治,最终再次引发毒性,剧毒攻心,深入肺腑,再无回天之力。
尚书夫人姜敏这般解释合情合理,东厂和锦衣卫表示均无异议。极关注此案的万历皇帝派司礼太监兼东厂提督陈矩到锦衣卫传旨,释放了沈德符、夏潇湘,也不再追究冯士杰往庶母玉杯中下药一事。此案就此而结。
幸亏姜敏之前上奏要求秘密审讯,又极力约束知情人士的口风,案情竟是没有传扬开去,冯府总算没有因为这一场额外的闹剧再失颜面。丧事自然是要公布的,对外只宣称冯琦是病死。皇帝甚是悼惜,下诏赠太子少保。
冯琦生前有过明确交代,死后让门生公鼎为书行状,请生平知己、前内阁首辅王锡爵为书墓志。然而下葬时,姜敏命嗣子冯士杰转求现任内阁首辅沈一贯为书碑文。冯琦生前两次被人举荐入内阁,均是为沈一贯所阻,二人堪称宿敌。姜敏却一定要找仇人来为丈夫书写碑文,时人大惑不解。只有傅春叹道:“冯夫人当真不简单,这是学死姚崇算计活张说啊。”
唐代时,宰相张说与另一名相姚崇关系不好,二人一直钩心斗角,互相排挤。姚崇临死时,怕张说将来报复自己的儿子,就对儿子说:“我为相数年,所言所行,颇有可述,死后墓铭,非文家不办。当今文章宗匠,首推张说,他与我素来不睦,若往求著述,必然推却,我传下一计,可在我灵座前,陈设珍玩等物。张说来吊丧时,若见此珍玩,不顾而去,是他记念前仇,很是可忧,你等速归乡里!倘若他逐件玩弄,有爱慕之意,你等可传我遗命,悉数奉送。即求他作一碑铭,以速为妙!待他碑文做就,随即勒石,并呈皇上御览。我预料张说性贪珍物,足令智昏,若照此办法,他必追悔。你等切记勿违!果能如我所料,碑文中已具赞扬之词,以后想寻仇报复,不免自相矛盾。”姚崇死后,张说果然前来吊唁。姚崇之子姚彝已经按父亲嘱咐将珍玩摆列灵前。张说见了珍玩立即起了贪财之心,忍不住上前摩挲玩弄。姚彝趁机上前道:“先父有遗言,说同僚中肯作碑文,就将遗珍赠他,您是当代文家,倘不吝珠玉,不肖等应衔图报,微物更不足道。”张说欣然允诺。姚彝等再拜称谢,请他快写。张说回去后写了篇为姚崇歌功颂德的碑文。姚家也信守承诺,将珍玩送到张家。姚家得到张说所作的碑文后,连夜让人刻碑,还特意将底稿呈给唐玄宗。唐玄宗看了也极口称赞,道:“似此贤相,不可无此文称扬。”张说事后才醒悟,暗想自己与姚崇不和,怎么能赞扬他,忙派人索还原稿,只说文章草率,需要修改,不料姚家说已刻成碑,并上呈御览。张说不禁顿足道:“这皆是姚崇遗策,我一个活张说,反被死姚崇所算了。”
薛素素听见笑道:“冯夫人再厉害,在冯尚书中毒这件案子上不也一样败给了你?我们景云当真是法眼无花,在众多的追求者中一眼相中了你。喂,你打算什么时候迎娶景云过门啊?”傅春道:“嗯,等明年二月乡试放榜以后,无论能不能考中,我都打算带景云回去老家。”
薛素素道:“如此,佳期可期。”一拍桌子,举杯道:“今日我做东,本来是要为小沈接风洗尘,庆贺他得脱牢狱之灾。现在又听到傅春对景云的亲口承诺,可谓双喜临门。来,咱们四个一起干一杯。”
沈德符忙道:“这次素素帮了不少忙,本来应该是我来张罗……”薛素素笑道:“什么你的我的,谁张罗不是一样么?”
沈德符心中一漾,忽然有一种小小的满足感,与最好的朋友和心仪的佳人欢聚一堂,真希望时光可以永远停留在这里。
四人热饮正酣时,婢女豆娘进来禀报道:“王千户来了。”
薛素素先是一愣,随即笑道:“请他进来,正好一起喝一杯。”豆娘道:“王千户不肯进门,他说他是来找傅公子和沈公子的,请二位速速出去。”
齐景云登时一惊,道:“不会是又有什么不好的事吧?”傅春忙道:“别担心。他肯定是为冯尚书的案子而来。”
薛素素闻言便道:“那你们赶紧去吧,早日找出真相要紧。”沈德符道:“那好,改日我再做东回请二位。”
出来见到王名世时,沈德符颇觉尴尬。他知道王名世爱慕薛素素已久,而薛素素则似乎对他本人青眼有加。这倒也没什么,男女之间的关系本就微妙,总有对得上眼、对不上眼的,可他落难诏狱时,还是薛素素出面请王名世帮忙,王名世居然也真的帮助了情敌,而今又在勾栏胡同见面,便实在有些难堪了。
好在王名世一句废话也没有,只道:“冯尚书已运回故里安葬,姨母也是刚刚回来京师,同意跟二位聊一聊。”“姨母”就是尚书夫人姜敏,王名世生母也姓姜,跟姜敏是堂姊妹。
傅春道:“太好了。咱们这就走吧。”
途中沈德符又向王名世表示谢意。王名世淡淡道:“谢我做什么?就算我帮过沈公子,那人情也自有人还。”领先而去。
傅春低声道:“你别往心里去。他这人为人其实不错,就是面冷口冷。”沈德符道:“嗯,我知道。锦衣卫中有他这号人物,可算十分难得了。不过这次我能逃过大劫,全靠傅兄你机智。其实论起来,我们非亲非故,真正交往的时间并不长,但傅兄你这次如此仗义相助,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报答你才好。”
傅春笑道:“你我一见如故,情如兄弟,何必这么客气?其实还有一个人,你该好好道谢的。”沈德符道:“是宝宝么?嗯,他这次也出了不少力。”
傅春道:“宝宝可不止出了一点儿力。他为了你去当说客,腿都快跑断了。”当即说了经过。
沈德符这才知道鱼宝宝登遍了他父亲沈自邠所有故交的门,诉说沈德符无辜,低声下气地恳请这些权贵出手援救故人之子。而之前到诏狱贿赂狱吏的钱财,也全是鱼宝宝所出。
傅春道:“虽然那些朝廷大员都是将宝宝敷衍了事打发走,但这次事情能这么快解决,除了冯夫人自身投鼠忌器外,一定还有别的有权势、有影响力的人使了力,只不过咱们明里不知道而已,这可完全是宝宝的功劳。”
沈德符呆了半晌,才道:“原来宝宝为我做了这么多事,这可苦了他了。可不知道为什么今日我叫他一道来勾栏胡同饮酒取乐,他突然又生了气,甩手摔门而去。嗯,一定是我不小心哪里惹恼他了。”心中感念不已,恨不得马上找到鱼宝宝,当面向他道谢兼道歉。
傅春问道:“你以前真的不认识鱼宝宝吗?”沈德符道:“当然不认识。当日在国子监同时遇到你和他,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他。”
傅春道:“嗯,原来这样子。你觉得宝宝这个人怎么样?”沈德符想了想,道:“他表面很刻薄,嘴上不饶人,好冷嘲热讽,还有点儿小心眼儿,但其实为人很好,热心、周到。”
傅春道:“是呀,宝宝为人仗义,是个好事之人。当晚冉驸马在公主府被梁盈女暴打,驸马来找你帮忙写奏章,正好只有宝宝一人在,为什么他没有立即出手相助呢?”
沈德符道:“可能宝宝觉得既然冉驸马是指名找我,还是由我出面比较好吧。咦,你提这件事做什么?”
傅春见他死活不开窍,不明白自己话中的弦外之音,也不再多说,道:“没什么,走吧。”
按照明代制度,北京、南京两京建有大量官房,供各衙门在京官员寓住。冯氏在西山一带有处别墅,占地不小,山水秀丽,但位于铁狮子胡同的礼部尚书府却是公宅。冯琦去世后,按理冯家人该搬出这处豪华宅邸,由官府收回。不过皇帝也没有任命新任礼部尚书,礼部事务暂且由礼部侍郎郭正域署理,没有人提起搬家这件事。甚至有不少人还暗中告诉冯府家人,根本不必做搬家的打算,因为根据当今皇帝的怠政作风判断,礼部尚书的位子会一直空缺下去。反正两京已缺三名尚书多年,也不在乎多缺上一名。
其实,搬不搬出尚书府倒不是冯府最优先要考虑的事,一家老少尚未决定何去何从。按照冯母蒋氏的意思,既然一家之主已经不在了,就该举家迁回山东老家,冯夫人姜敏却不愿意。这也难怪,她娘家亲属都在京师,嗣子虽有嫡长子之名,毕竟不是冯琦的亲生儿子。冯琦在世时,冯母便公然表示出对夏潇湘及其所生二子的偏爱,一旦迁回山东,冯氏家族势大,只怕是她母子二人再难有昔日地位。既然各持己见,分裂便不可避免。凑巧这时候夏潇湘一病不起,事情遂耽误下来。
虽然冯琦灵柩已经运回原籍下葬在冯家祖坟,但冯府内外尚留有浓重的殡丧痕迹。冯夫人姜敏的气色也不怎么好,不停地咳嗽,喝了嗣子冯士杰端来的一碗药汤,才略略好些。
寒暄一阵,王名世小心翼翼地道:“冯尚书的案子虽然已经了结,但沈、傅二位公子尚有一些疑问,一直想当面请教夫人。”姜敏道:“你和沈贤侄都不是外人,傅公子的才干和人品我也见识过,几位有什么话就直接问吧。”
傅春道:“多谢夫人,有冒犯之处,还望海涵。我想问一句,冯尚书真的是因为乌头余毒发作而死吗?”
冯琦系中毒而死,按照惯例要由官府仵作检查后填写正式文书,姜敏不愿意丈夫尸首多受侮辱,是以拒绝了官方验尸,自己亲自上阵。但结果全是她一人说了算,是以傅春有此一问。
姜敏道:“当然。莫非傅公子怀疑我的诊断?”傅春道:“不敢。夫人是太医院名医之女,自然没有人敢怀疑。”
姜敏叹道:“说起来我也有责任,该早些发现老爷身上余毒未清的。”转头叫嗣子道,“士杰,你去奶奶那边看看,顺便把昨日买的补品拿去一些。”
冯士杰迟疑了一下,还是遵声出去。
姜敏又屏退贴身婢女,这才道:“我下面说的话,事关重大,祸福难料,各位在决定聆听之前可是要想清楚。”她的声音陡然变得低沉起来,语气中充斥着难以名状的无奈和哀伤。
王名世从未见过姜敏这般神情,也悚然变色,问道:“姨母你……”姜敏道:“我没事。”叹了口气,又自我解嘲地道:“新死了丈夫,又无法知道真正害死丈夫的凶手,是不是该装作没事的样子?”
傅春正色道:“夫人既然也想知道真相,何不将疑点指出来?”姜敏道:“傅公子……你不是怀疑是我毒害了老爷么?你……相信我?”傅春正色道:“实话说,不是我信得过夫人,是小沈和王千户都相信夫人不会这么做,我只是相信他们两个的判断。”
姜敏“噢”了一声,朝沈德符点点头,道:“沈贤侄,实在抱歉,将你牵连了进来。”沈德符道:“无妨,我也不过是虚惊一场。倒是二夫人在堂上受了刑,吃了不少苦。”顿了顿,终于还是鼓足勇气说了出来:“还望冯伯母念在冯伯父的份上,日后尽量对二夫人好一些。”
姜敏沉默不答,许久后才道:“你们都以为我是个心狠手辣的女人,那么做只是要对付夏潇湘,对也不对?”傅春道:“我们的确是这样想的,但后来夫人不是也出面救了小沈和二夫人么?结果最重要。冯尚书地下有知,也会很欣慰的。”
姜敏摇了摇头,道:“你们都想错了。我是不喜欢夏潇湘。但就算她给冯家生了两个儿子,毕竟还是侍妾的身份,以她的地位,老爷在世时尚不能与我争锋,更不要说老爷死后了。我怎么可能想要除掉她呢?当时我那么做,称她和沈贤侄毒害了老爷,只是要保全冯家。”当即原原本本说明了原委。
原来当日冯琦一早被召入皇宫商议福王婚礼一事。这是皇帝怠政多年来第一次召见外臣,天大的荣幸居然落在冯琦头上,冯府上下都很高兴,姜敏特意多派了仆从跟从冯琦前往紫禁城。到正午时,有仆人赶回来禀报道:“有公公出来告知,老爷已陛见完毕,但一时还回不来,因为皇上赐了食,老爷要在吃完午饭后才会出宫。”
明朝立国之初有朝参赐食的制度,太祖皇帝朱元璋每日视朝奏事毕,都要在奉天门或华盖、武英等殿设宴赐百官食。公、侯、一品官侍坐于门内,二品至四品及翰林院等官坐于门外。其余五品以下官于丹墀内,文东武西,重行列位赞礼赞拜叩头,然后就座。光禄寺进膳案后,以次设馔。文武百官食罢,仍拜叩头而退,率以为常。然而到洪武二十八年时,礼部大臣奏言道:“百官朝参赐食,实出厚恩。因职事众多,供亿为难,请罢赐食。”太祖皇帝批准。自此以后,百官朝参完毕各回其衙门,不再赐食。
正因为洪武以后赐食极为罕见,听说冯琦获得皇上格外恩赐后,冯府上下欢欣雀跃,均认为这是冯琦即将入阁为内阁大学士的前兆。
然而过了一个时辰,又有仆人回来禀报:说冯琦吃完御食后,预备直接回礼部官署办公。走到午门廷杖之地时,忽觉得身体不适,仆倒在地,全靠引路的内侍搀扶才能站起来,于是就近到午门东面的内阁官署休息。他是外臣,不便滞留皇宫,停留了一会儿后,便扶着内侍勉强走出皇城。后来仆从在长安左门接到冯琦,扶他到礼部官署歇息了一会儿,这才乘轿子回家。姜敏得知消息后赶到大门迎接,想看看冯琦病情。冯琦却斥责她小题大做,称自己没事,转而去了万玉山房。
姜敏说了大致经过,叹道:“后来所发生的事,你们都已经知道了。现在,你们该明白我的苦衷了。”
沈德符起初尚不明白姜敏所称的“苦衷”是什么,但见一旁王名世眉头紧锁,眼帘低垂,傅春则愣在当场,木呆呆地望着桌案上的一张大纸,正是当日冯琦死前写给沈德符的那首“浩渺天风”。心中默默诵读了一遍这首绝命意味浓厚的诗,这才回过味来。原来姜敏当场验过书房糕点、茶水无毒后,早断定沈德符和夏潇湘不可能下毒害死冯琦,而冯府其他人又没有动机和机会,因而从一开始她就怀疑冯琦是在冯府外中的毒。联想到冯琦当日行踪,可能的中毒地方只有皇宫和礼部官署。再联想到冯琦在皇宫中吃完赐食后的莫名不适,以致倒在了午门附近,那么最有可能中毒的地方只有一个——紫禁城。这一念头只要略略飘过脑海,就能给人的脊背带来寒冬腊月最冰冷的寒意,所以见过无数大世面的姜敏第一个做法就是立即指控夏潇湘和沈德符是下毒的凶手,只有如此,才能完美遮掩冯琦的死因。
姜敏又立即上书,以家丑不可外扬为名,要求此案不经过三法司,只由厂卫秘密审讯。皇帝立即准奏,甚至还派了内弟锦衣卫指挥佥事郑国贤到北镇抚司听案,愈发证明她的推断无误。虽然她不知道缘由,她也不想知道缘由,她只是本能地要保护家人,如此,就不得不牺牲夏潇湘和沈德符。而她也知道找不到二人行凶动机将成为案情最大的疑点,是以早早先派人暗示北镇抚司镇抚周嘉庆,称夏、沈二人有私情。冯琦闭门中毒,房中只有夏、沈二人,二人又暗中通奸,有杀人动机,玉杯证物出现后,愈发加重嫌疑,遂成为一桩天衣无缝的冤案。
偏偏事情被为朋友打抱不平的傅春给破坏了。就是聪明绝顶的傅春也没有想到案子背后的复杂性和难言性,夏潇湘当堂小产后,冯士杰承认是他往玉杯中下药,再到后来得知那药是打胎药,不由得令许多人将怀疑的目光投向冯大公子。傅春却不相信冯士杰会做弑父的事,他认定夏潇湘、沈德符、冯士杰不会是凶手,那么凶手定然另有其人,精明如姜敏者不会不知道夏、沈杀人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她既然当场极力指认是二人下毒,说明她除了要借机铲除夏潇湘之外,一定还想要掩饰真相,这真相多半跟她本人有干系,这是简单的推理。
傅春起初怀疑的对象正是姜敏本人,他明知道冯士杰无辜,却有意引导审案的堂官们怀疑冯士杰,无非是想将姜敏爱子拖下水,来个敲山震虎。后来王名世和沈德符都不相信姜敏会跟毒杀案有关,他便不再将矛头指向姜敏,却愈发怀疑是她最初诬陷夏、沈二人是欲盖弥彰,就算案情跟她无关,她多少也是知情者。果不其然。只是这“情”太过重大,等到姜敏闪烁其词地说完,堂中立时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中。
已经是夏季了。北京的暑天谈不上酷热,可毕竟七月流火,人即使穿着单衣,还是会感到沉闷的热意。但在这幽深的厅堂里,有的只是阴阴的凉。那种森森的凉意竟让沈德符莫名其妙地想起了雪,想起了雪素,想起了那个苍白无尘的季节,心中竟有些无谓地感伤起来。
还是傅春打破了凝重的沉默,沉声道:“多谢夫人肯将如此重大之事告知,单是这份信任,小生便是感激不尽。但这件事,未必是夫人想的那样。”
姜敏眉毛一挑,呼吸明显急促了起来,问道:“傅公子的意思是……”
傅春道:“夫人之前指控夏潇湘毒害冯尚书,之所以要扯上小沈,目的就是要制造一个动机。请恕我无礼,我提起旧事只是想要做个类比,可见动机在谋杀案,尤其是下毒案中是至关重要的。那么请问那个……那个谁要害冯尚书的动机是什么呢?圣上不见外臣多年,这次因为福王婚事召冯尚书入宫,本是一件喜庆之事,却要在宫中下毒暗害礼部尚书,这不是完全不合情理么?”
姜敏道:“傅公子说得有理。我也反复盘算过,觉得老爷赐食中毒可能性很小,最有可能中毒的地方是在会极门。”
会极门是紫禁城内金水桥东门的宫门,是京官上本、接本的地方,各项本奉旨发抄也都在这里。因内阁官署在会极门内,所以这门又成为内阁的代名词。
傅春这才恍然大悟,心道:“难怪冯夫人要请内阁首辅沈一贯撰写冯尚书身后碑文,原来她真正怀疑的对象是沈一贯。”一时感慨不已,对这位意志坚决、应对敏捷的女人不由多了几分钦佩之意。
姜敏道:“但是这件事……这件事……老实说,我根本不敢太多去想,更不要说派人去查了。傅公子,照你看,你觉得会是怎么一回事?”
傅春想不到姜敏会反过来征询他的意见,很是意外,沉吟了许久,道:“这个……沈阁老跟沈尚书不和是众所周知的事,但朝廷重臣下毒暗害政敌,尤其沈阁老还是首辅,听起来还是很有些匪夷所思。”
姜敏道:“沈贤侄,你熟读史书,精通典故,可知道历史上有宰相下毒谋害大臣的故事?”
沈德符略一迟疑,即应道:“自然是有的。宋代党争激烈,多有宰相用下毒铲除政敌的事件发生。南宋时,余玠主持四川防务,卓有成效,入阁拜相指日可待,由此为左丞相兼枢密使谢方叔所嫉恨。余玠后来莫名中毒而死,虽然没有确实证据,但时人都称是谢方叔指使余玠下属统制姚世安下的毒手。还有一个更为著名的例子,宋理宗时,权臣史嵩之罢相后,杜范入拜右丞相。但杜范拜相后不到八十天,便暴毙而死。一个月后,受杜范提拔的工部侍郎徐元杰在阁中吃过午饭后,离奇中毒,指爪爆裂而死。宋理宗刚刚下诏将阁中承侍吏役逮交临安府审讯,户部侍郎刘汉弼又因为在阁中会餐,忽然得病身死。当时杜范、徐元杰、刘汉弼被称为‘淳祐三贤’,杜范与史嵩之素来不合,是政治上的死对头,刘汉弼、徐元杰更是坚决上书要求罢免史嵩之之人。时人都怀疑三人死得不明不白,是被史嵩之谋害而死。有传说称史嵩之知道杜范嗜书如命,就先将毒药涂在书上送给杜范,杜范得到书后日夜翻看,毒气进入体内,就此失明而死。而徐元杰、刘汉弼则是吃了有毒的食物中毒而死。气氛如此紧张,以致群臣到阁堂会食时,竟然没有人敢动筷子。尤其离奇的是,史嵩之的侄子史璟卿不久后也暴病而亡,更是让人怀疑这一系列事件是史嵩之策划。但由于宋理宗的庇护,案子最终都不了了之。”
姜敏道:“沈贤侄和傅公子都是读书人,名世也一直在朝中为官,该知道本朝党争之烈,实不亚于前朝。不瞒各位,今年有多位重臣上书举荐老爷入阁补缺,老爷入阁几是定局。上次老爷在寿宴上遇刺,我就怀疑刺客要杀的对象就是老爷本人,并不是众人所想的那样,误将老爷当成了李巡抚。不过是前一次行刺的不成功,才有了后一次的投毒。”
王名世问道:“那么姨父这次中的毒真的是乌头么?”姜敏道:“这个……恕我才疏学浅,看不出老爷中的到底是什么毒。”顿了顿,又道,“本来这件事我也没有打算如何,但话既然说到这里,我有一事相求,请三位暗中设法查清楚老爷的死因。如果是沈一贯下的毒,以他的地位我也不能怎样。万一不是他做的,那么至少我可以消除对他的恨意。”
沈德符有心推辞,却又不好意思说出口。王名世只是一声不吭,只有傅春应道:“调查这件案子,即使是有王千户帮忙,也怕是不容易。”
姜敏道:“我知道这件事很难很难,可我不着急,我能等,哪怕等上五年、十年都没关系。名世是我外甥,撇开不提,沈、傅二位贤侄,此后在京城的一切花销,都由我来出。”
沈德符吓了一跳,忙道:“冯伯母切不可如此。”傅春也道:“哪敢要夫人出钱。”不顾沈德符一再使眼色,慨然应道,“好,这件事我答应了。”
姜敏道:“如此多谢。名世是我外甥,这是你分内之事,万难推辞。那么沈贤侄你呢?”
事已至此,沈德符还能说什么,只得应道:“我也答应了。”
姜敏道:“好。名世,你替我谢谢他们两位。”
王名世应了一声,朝沈、傅二人跪拜下去。沈德符忙扶住他,道:“千户请起,大可不必如此。”
姜敏道:“沈贤侄,你冯伯父一直视你为子。名世是我外甥,也等于是我的孩子,如果不是因为他是家中独子,我早就过继他做嗣子了。你们日后以兄弟相称,不要再见外。傅公子,你也是。”见三人点头应允,这才道:“我建议三位先从那桩悬而未决的行刺案下手,既可以掩人耳目,也更方便行事,也许可以从中追到中毒案的线索。”王名世道:“那件案子,不仅外人都说是辽东税监高淮指派刺客向前辽东巡抚李植下手,连东厂和锦衣卫内部也是这么认为。”
姜敏道:“但事实未必真是如此。我在内宫见过高淮很多次,这个人粗鄙贪婪,虽然不是什么心思缜密之人,但也不至于笨到要亲自潜回京师指挥行刺的地步。你们认为是皇上庇护高淮,以至满朝文武上书弹劾高淮都不能奏效,其实是有人事先将这番道理讲给了皇上听,皇上先入为主地认为大臣们不过是无事生非,想借弹劾高淮一事来进奏裁撤税监,这是他最忌讳之事,所以他根本看都懒得看那些奏章,更不要说追究高淮了。”
王名世道:“姨母说得极是。不过名世的意思是,那桩案子,已经没有人再愿意去查了,我忽然出面,反而会引人疑。”姜敏微一沉吟,即道:“你顾虑得对,那么就暗中进行吧,名世你要尽量少动用公职。”顿了顿,又道:“你们查案的事,我只能从财力上资助,其他的事情,很难帮得上忙。”
她特意补上这一句,无非是因为外面盛传她与慈圣太后及内宫嫔妃关系很好。其实勿用她强调,沈德符等人也知道本朝家法严厉,后宫起不了什么作用。明代立国以后,明太祖朱元璋设下了各种规章制度,严禁后宫和外戚干涉政治。如洪武元年三月,明太祖朱元璋命儒臣修《女诫》,篆集古代贤德妇女和后妃的故事,用来教育宫人,并规定皇后只能管宫中嫔妃之事,宫门之外不得干预。宫人不许跟皇宫外边通信,违者处死。外朝臣僚命妇按例于每月初一、十五朝见皇后,其他时间,没有特殊缘由,不许进宫。皇帝不接见外朝命妇。皇族婚姻选配良家子女,后妃必选自民家。外戚只给高爵厚禄,不许干闻政事。
即使是当今万历皇帝宠爱郑贵妃如心头肉,礼遇之隆堪比正宫皇后,却也不能轻易插手朝政。当年大内有个很有名的太监名叫史宾,擅长书法,诗文极佳,因才华而贵显,蟒玉侍奉于御前,很得皇帝喜欢。正好有一天有人来报告文书房缺员,万历皇帝顺口便说史宾可以补充这个缺位。正好郑贵妃在一旁,也极力称赞史宾才干,怂恿皇帝让史宾补缺。皇帝登时勃然震怒,认为郑贵妃有心交结内臣,下令杖责史宾后驱逐南京。郑贵妃吓得浑身战栗,连连跪下请罪,虽然未受处罚,却由此在相当长时间内失去皇帝的宠爱。正好当时“国本之争”旷日持久,文武大臣不断上书请立太子,慈圣太后又一再坚持册立长子朱常洛而不是郑贵妃之子朱常洵。万历内外受压,恼怒之下,下诏立皇长子朱常洛为太子。等到与郑贵妃重新和好后,已经是追悔莫及。而引发帝妃不和的导火索史宾,也是在最近才结束了放逐生涯,被重新召回京师。
傅春忙道:“不劳夫人费心,我等自会小心行事。”
王名世又问道:“上次万玉山房出现窃贼那件事,姨母可有想到他到底想偷什么?”姜敏道:“那些卷轴,不过是你姨父自己的一些字画手迹,也有同僚朋友们相互赠送的作品,不乏名家之作,拿到外面卖也可以卖不少钱。但卷轴的收藏一向是你姨父自己经手,至于有没有丢失,到底丢的是哪一幅,我也不大清楚。”
王名世道:“我当时见到窃贼匆忙翻窗而出,他手中并未拿有卷轴之类。”傅春道:“如果是这样的话,窃贼一定是有目的而来,只不过还没有找到要找的东西,就被王兄意外打断了。”
王名世便将上次窃贼失落在书架前的画轴取出来,道:“我进去之时,窃贼似乎正在展看这幅像。姨母可认得画中女子?”姜敏道:“不认得。虽然是你姨父的手笔,但他极少画人物的。”
傅春侧头一看,哑然失笑道:“这是蒙古鞑靼首领三娘子的画像。”
三娘子名钟金哈屯,是蒙古瓦剌部长哲恒阿合之女,鞑靼部首领俺答之庶妻。这位蒙古公主一生充满传奇色彩,而今更是执掌蒙古大权,左右着北部边疆时局,是连当今大明皇帝也要倾心笼络的风云人物。
明太祖洪武元年,元顺帝被明军逐出北京。元朝势力虽然退出中原,元顺帝名义上仍然是蒙古帝国的大汗,对蒙古各汗国、部落享有宗主权。因而即使元朝灭亡,但蒙古帝国的势力和根基仍然存在,历史上将这一政权称为北元。北元势力退出中原后,蒙古贵族追忆中原的繁华与富庶,“犹有觊觎之志”,一心想要重新入主中原,不断组织力量反攻。而明太祖朱元璋为了巩固自己的统治,对蒙古采取了征讨和招抚并用的策略。其结果是,双方都没有能够如愿以偿,从而形成了大明与北元南北对峙的局面。
北元自元顺帝后,先后由他的子孙继位,他们是蒙古黄金家族成员,在名义上保持了元帝国的正统。然而到了永乐元年,鞑靼部首领鬼力赤篡夺了北元黄金家族帝位,废除了元朝的称号,改国号为鞑靼,自称为鞑靼可汗。鬼力赤的篡位加剧了蒙古各部落的分裂,纷争进入白热化的状态。
明成祖朱棣在位期间,蒙古已经分裂为兀良哈部、鞑靼部和瓦剌部三部,各自为政。兀良哈部散居在辽河、西辽河、老哈河流域一带,靠近中原,实力相对比较弱,在明太祖朱元璋一朝时就已经内附中原。瓦剌部主要驻牧地在科布多河、额尔齐斯河流域及其以南的准噶尔盆地附近。鞑靼部以和林为中心,活动在鄂嫩河、克鲁伦河流域以及贝加尔湖以南地区,势力最强,是明朝廷的主要威胁。
永乐八年一月,成祖朱棣经过周密准备,下诏亲征鞑靼。成祖朱棣亲率五十万大军北进,在成吉思汗发迹之地斡难河击溃了鞑靼主力军。明军的火器优势在此战中得到充分展现,明军神机营所使用的神机铳每矢可毙敌二人,众铳齐发,声震数十里。鞑靼军无不惊恐万分,仓皇逃遁。
这一战是明朝历史上皇帝第一次统率大军北跨瀚海,亲自指挥作战,获得胜利。成祖朱棣在凯旋班师回北京的归途中,登临了擒胡山,御笔勒铭纪功于岩石上说:“瀚海为镡,天山为锷,一扫胡尘,永清沙漠。”以此来纪念这次出塞所取得的重大胜利。
此后,鞑靼和瓦剌互相冲突,明朝采取离间双方政策,有时乘机出兵助弱抑强。成祖朱棣又四次亲征蒙古,想使漠北蒙古各部间保持势力均衡,借以减轻边防上的威胁。在第五次亲征的归途上,有“马上天子”之称的朱棣病死在榆木川的军营里。
鞑靼实力大为削弱后,瓦剌却日益强盛起来,控制了蒙古各部落,时常骚扰明边境。明英宗正统十四年,瓦剌首领也先以明朝失信为名,大举侵明,并在土木之变中俘虏大明天子英宗皇帝,从而取得了蒙古与明朝对抗以来的最大胜利。
但瓦剌内部也是矛盾重重。不久,首领也先在内部争斗中被杀,蒙古重新陷入互相攻讦仇杀的分裂状态。
蒙古各部落进行内讧的同时,并未停止对明边境的掠夺,屡犯明边辽东、宣府、大同等镇。毛里孩、孛来等部先后进入河套,并以此为根据地:出河套,则寇宣府、大同、三关,可以震畿辅;入河套,则寇延绥、宁夏、甘肃、固原,可以扰关中。明朝廷称占据河套地区的这部分蒙古部众为“套寇”,套寇成为明朝的心腹大患。
为了阻遏蒙古骑兵南下,明朝廷先后投入了大量人力物力来修缮和加固长城,将原先不相连接的关隘和长城连接起来。明朝全线连接的、完整的长城防御体系就是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下形成的。这时期修筑长城,同明朝建国之初沿边修建关隘的性质完全不同,已经蜕化为消极防御的军事工事,即便如此,还是没有起到理想的作用。
明宪宗成化年间,蒙古东部鞑靼势力再次兴起,其首领达延汗先在鞑靼内部实现了统一,随即击败了瓦剌,接着又兼并了兀良哈部,最终基本统一了鞑靼、瓦剌和兀良哈部三大部落。在达延汗统治初期,由于他主要集中力量统一蒙古,无暇骚扰明边境,所以基本上和明朝廷保持着和平的关系。
达延汗死后,其第三子俺答汗成为蒙古部落中最有影响的人物,对明朝廷重新构成了巨大的威胁。隆庆初年,明朝廷开始了一系列针对俺答的应变措施,入阁不久的张居正在首辅徐阶和内阁重臣高拱的支持下,全面主持固巩边防的工作。名将戚继光调至北方抗击俺答,被授为神机营副将,总理蓟州、昌平、保定三镇练兵事宜,总兵官以下,悉受节制。从此,戚继光到北边练兵,北部边防大大得到加强。
隆庆四年,鞑靼内部发生矛盾,俺答之孙把汉那吉携妻子及心腹随从十几人到大同请求内附。原来俺答第三子死时留有遗孤,即把汉那吉,为俺答正妻一克哈屯养育。把汉那吉长大娶妻比吉,后爱上姑母之女三娘子并再娶。三娘子母亲为俺答长女,依名分上论来,是俺答的外孙女,把汉那吉的表妹。表哥娶表妹,也算是亲上加亲。然而,三娘子容貌清丽,颇具才华,身为外祖父的俺答也爱上了她,打算据为己有,于是祖孙之间为一个小女子而心中结怨。把汉那吉争不过祖父,便干脆离家出走,以投降明朝来表示抗议。
大明朝可从来没有碰上过这等事。加上俺答从嘉靖朝开始就是明朝最大的敌人,把汉那吉身份特殊,朝中很多大臣极力反对受降,认为敌情叵测,廷议纷纷不决。只有内阁大学士高拱和张居正两人认为应该收留把汉那吉一行。于是明朝授把汉那吉为指挥使,赏大红纻丝衣一袭。
俺答正妻一克哈屯生怕中国诱杀爱孙把汉那吉,日夜与俺答吵闹。俺答也有些后悔起来,立即召集十万军队,如黑云压城至北方边境,气势汹汹地要找明朝索要孙子。宣府总督王崇古早有准备,飞书传檄各镇,严兵戒备,坚壁清野,对待俺答。俺答攻无可攻,掠无可掠,弄得进退两难,不得已遣使请命。王崇古早在张居正的授意之下以其孙要挟,意思是说,你不退兵我就杀了你的孙子。俺答虽然夺走了孙媳妇,但依旧爱惜孙子的性命,终于被迫妥协。张居正顺水推舟应俺答之求,礼送把汉那吉回乡,俺答则把赵全等明朝叛臣绑送明军大营。把汉那吉穿着大明皇帝官赐的大红丝袍回鞑靼帐幕时,俺答非常感动,说以后不再侵犯大同,并决定请求封贡、互市,和明朝廷友好相处。
隆庆五年,明朝廷诏封俺答为顺义王,并在沿边三镇开设马市,与蒙古进行贸易,此即历史上著名的“隆庆和议”。而精明能干的三娘子嫁给俺答后,逐渐在蒙古的军政中产生了重要的影响。俺答对她非常宠爱,“事无巨细,咸听取裁”。三娘子渴慕中原文化,所以力主和平,为维持蒙汉民族的和睦关系作出了巨大贡献。
万历九年十月,七十五岁的俺答汗死,俺答长子黄台吉任鞑靼首领。按照蒙古族古老的习俗,黄台吉可以娶继母三娘子为妻。但时年三十二岁的三娘子嫌黄台吉年纪太老,容貌又丑,不愿意接受,带着部众往西出走。黄台吉垂涎三娘子的美丽已久,认定继母也是父亲的遗产,自己当然有继承的权利,加上继母地位非凡,没有她的支持,自己很难入承王位,于是带着轻骑向西追赶。张居正得知此事,他认为三娘子是一个得力的工具,假如她和黄台吉脱离,会失去应有的作用,对于明朝廷便是一种损害,连忙派人劝说三娘子。识大体的三娘子这才重新回头,嫁给黄台吉,成了第二代顺义王夫人。此时的三娘子已经成为鞑靼的核心人物,“群情依为向背”,当时奉表称谢者皆以三娘子为主名,凡赴内地均须携带三娘子签发的文书,方准通行。
黄台吉在位仅四年便死了,当时王篆和兵符都在三娘子手中,她一度打算将王位传给自己的儿子不他失礼。于是黄台吉长子扯力克自立为王,三娘子权衡利害,最终将王篆交给了扯力克。扯力克也娶三娘子为妻。三娘子的年纪比扯力克要大许多,但扯力克丝毫不介意。为了娶到继祖母,扯力克还事先将所有的姬妾都赶走。扯力克于万历十五年三月袭封顺义王,册封三娘子为忠顺夫人。
因三娘子貌美不衰,通达事务,胸襟开阔,三代鞑靼首领都对她非常宠爱,言听计从。数十年中,三娘子“主兵柄,为中国守边保塞,众畏服之”,她参与掌握兵权,主持贡市,约束蒙古各部,为维护鞑靼和明朝和平友好的局面,起了极其关键的作用。自“隆庆和议”之后,从宣府、大同至甘肃,边陲晏然,数十年不用兵革,其实三娘子个人的功劳占了相当大一部分。
众人听说冯琦画中的女郎竟然就是叱咤风云的三娘子,均觉难以置信,然而看那女子装束,又确有几分蒙古公主的超迈和豪气。
王名世极是惊奇,问道:“这真是三娘子画像么?你怎么会知道?难道你见过三娘子?”傅春笑道:“我身在京师,怎么会有机会见过三娘子?只是根据诗意猜测。”
众人仔细一看,图轴左上方题有一首七绝诗:
塞北佳人亦自饶,白题胡舞为谁娇。
青霜已尽边城草,一片梨花冷不销。
下题有“琢庵”二字,正是冯琦之号,取“玉必琢而器始完”之意。
姜敏道:“我倒是忘记这件事了,老爷年轻时曾游塞外,见过三娘子本人,大约是后来凭记忆画下了三娘子的容貌。”
众人这才释然,只是难以想通那窃贼为何单单对这幅三娘子画像感兴趣。傅春道:“或许窃贼只是无意中看到,觉得三娘子貌美,所以多留意了几眼。”
姜敏道:“那窃贼会不会在找暗格里的东西?我忘记告诉你们,老爷书房的书桌下有一个暗格机关,是精铜所铸,极为隐秘牢固,只有老爷才有钥匙,一直贴身收藏。但老爷过世后,我并没有在他身上找到钥匙,想来钥匙应该在夏潇湘身上。但她从诏狱回来后,一直神志恍惚,意识不清,我问过她几次,都不得要领。”
傅春忙问道:“那么夫人可知道暗格中收藏的是什么东西?”姜敏摇了摇头,道:“不知道,老爷从来没有让人看过。但我可以告诉你们的是,里面绝对不会是金银珠宝一类的财物。”
傅春道:“我们不妨再去书房看看,也许可以发现一些线索。”
几人遂一道赶来万玉山房。果见书房书桌右侧角上装有一个精铜的暗格。傅春心细,特意钻到桌下,点灯近照——却见暗格锁孔周边有几道细锐划痕,痕迹犹新,显然是近日有人所为。
傅春道:“似乎有人发现了这个暗格,又没有钥匙,所以想用工具巧力开启,才留下了这些痕迹。”
姜敏虽然不知道丈夫到底在暗格中藏了什么,但料想收藏得如此隐秘,必定是非凡之物,更可能是见不得光之物,很是着急。
沈德符安慰道:“冯伯母不必忧虑,这暗格如此精巧,寻常之人根本发现不了,更不要说打开它了。那窃贼既然还在书架卷轴中翻找,应该是未能得手才对。”姜敏这才略略放心。
傅春道:“也许我们可以找一个高明的工匠来打开暗格,看看里面还有没有东西,由此也可以确认窃贼到底有没有打开过它。”王名世道:“暂且不用找工匠,也许我可以设法找到钥匙。”
那钥匙既然如此重要,不在冯琦身上,就一定在夏潇湘身上。但案发后她立即被逮捕押送锦衣卫诏狱,下狱前照例要由女禁婆搜身检查,她的私人物品包括钥匙多半被禁婆截留了。
傅春来回在书房走了几步,道:“我有个想法,说出来各位勿怪。那日王兄在万玉山房撞见的窃贼,跟暗中开启暗格者未必是同一个人。王兄,你带人进来时,那窃贼正在书架前翻找物品,对不对?”王名世道:“不错。我虽然没有亲见,但进来前,听见有铜炉砸地的声音,进来时,书架前散有那幅三娘子画像。”
傅春道:“如果窃贼目的是要盗窃暗格中的东西,王兄进来时,他要么坐在书桌下开锁,要么已经得手离去,这才合乎常理,对不对?如此也可以推断,开启暗格者跟王兄撞见翻找卷轴的窃贼必定是两个人。”
沈德符道:“不错,是这样。而且暗格如此精致小巧,装书信还差不多,根本不可能放得下卷轴,必定是两个人。”
姜敏问道:“那么那窃贼到底有没有盗得暗格中的东西?”傅春道:“这我无法推断,只能设法打开机关,看到暗格里是否还有物品后才能确认。”
沈德符道:“其实最好的确认法子,就是直接问二夫人。冯伯母,这件事……”
姜敏道:“我会设法再问夏潇湘的。”正要走出书房,忽然又想起一件事,回身道:“另外还有一件事,不知道跟窃贼有没有关系。老爷灵柩运回家乡下葬前,曾设灵堂吊唁,老爷的生前好友都来了,包括赵中舍、李中丞等。赵中舍祭拜完毕后,向我索要一幅图,说是当日婆婆寿宴带来府中,预备与老爷还有李中丞一道品评,后来暂时寄放在了万玉山房。我也没有心思多问这件事,就命人带他自己去翻那些卷轴,后来他也说找到了,拿了就走了。”
沈德符忙道:“呀,我记得这件事,当日寿宴,士杰先带我去万玉山房见客。我进去时,冯世伯、赵世伯、李世伯正围在案桌前品评着什么。不过等我进去后,他们三位就没再多提,赵世伯还将那幅画卷了起来。”
王名世道:“你肯定是一幅画么?”沈德符道:“我也没有看得很清楚,不过应该是一幅画。这个不难弄清,回头得空去找赵世伯问一下便是。”
几人出来后院时,正好遇到冯士杰,手中提着一个木盒,满脸沮丧,显然是吃了闭门羹、被冯老夫人赶了回来。虽然官方并未追究他往夏潇湘玉杯中下打胎药一事,冯府现由姜敏当家,上下也没有人敢多说什么,但冯老夫人却不肯原谅冯士杰,甚至当面声称他不是冯琦的儿子,有要将其扫地出门的意思。
王名世几人知道究竟,也不好多说什么,只打了声招呼,便就此作别。刚走上甬道,远远见到冯士楷站在一株海棠旁,正朝众人招手。
沈德符忙走过去问道:“你是叫我吗?”冯士楷怯生生地问道:“小沈哥哥,我有点害怕。”沈德符道:“你娘亲已经回来了呀,你还怕什么?等她病好了,就可以像以前一样照顾你。”
冯士楷道:“就是因为娘亲回来了,我才害怕。”沈德符道:“为什么呢?你娘亲那么喜欢你,你不是也一直吵着要妈妈吗?”
冯士楷忽然不耐烦起来,道:“娘亲以前是最喜欢我,可她变了,她最喜欢的是她肚子里的小宝宝。奶奶早就不喜欢我了,她最喜欢的是士榘。爹爹最喜欢的是娘亲,大娘最喜欢的是士杰。总之,这里没有人再喜欢我。”
沈德符笑道:“傻孩子,你怎么说这样的傻话,你是冯世伯的亲生骨肉,这里谁不喜欢你?”冯士楷气嘟嘟地道:“这不是傻话,是印月告诉我的,而且我发现确实是这么回事。”
沈德符道:“印月?印月是谁?”冯士楷道:“印月是娘亲的心腹婢女啊,她们两个还是一个村子里的呢。”
沈德符道:“这都是印月瞎说,她骗你的。”冯士楷道:“印月没有瞎说,真是这样的。”
一旁傅春听见,心念一动,问道:“那么印月有没有说如果你娘亲再生下来一个弟弟或妹妹,你就更加没有人喜欢了。”
冯士楷先是呆呆看了傅春一眼,随即转身就跑。傅春忙上前捉住他,厉声喝道:“你做了坏事,所以心中才一直害怕,对不对?男子汉大丈夫,敢做就要敢当。”沈德符忙劝阻道:“小傅你做什么?别吓坏孩子。”
冯士楷使劲挣扎,却始终挣不脱掌握,登时暴怒起来,喊道:“是我做的又怎么样?是我往娘亲杯子中下了药,我不要她再生什么弟弟或妹妹。”
沈德符大吃一惊,道:“是你下的药?你……你从哪里得来的药?”冯士楷道:“印月给我的,她说娘亲吃了这药就会拉肚子,弟弟或妹妹就不会有了。放手,快放手!”
傅春道:“放开你可以,你得先告诉我为什么你大哥冯士杰要站出来替你背黑锅,是你告诉他的吗?”冯士楷道:“爹爹死了,娘亲也不见了,我很害怕,就悄悄告诉了士杰是我下了药。他很吃惊,问我是什么药,我说就是拉肚子的药,然后他就让我千万不要告诉别人,他会自己解决这件事。”
沈德符忙问道:“那么还有别人知道这件事吗?”冯士楷道:“没有了。我只告诉了士杰,还有你们。放手啦!”
傅春便松了手,冯士楷一溜烟地跑走了。王名世听说究竟,急忙亲自去逮婢女印月。
沈德符一时愣住,半天才感慨道:“想不到士杰肯为没有血缘关系的挂名弟弟牺牲。”傅春道:“能如此忍辱负重,的确不容易。我猜冯夫人早猜到了,所以对士杰并无半分责备之心。”
沈德符道:“我……我竟然一点儿也没有想到,居然……居然会是士楷。”傅春道:“他不过是个想要得到他人关注和宠爱的小孩子,也不全是他的错,倒是那婢女印月,可谓用心阴险了。”
等了好大一会儿,王名世匆匆回来,道:“印月在冯尚书下葬前就已经逃走了,看来她是早猜到事情终究会有败露的这一天。”
冯府因遭逢变故,最近辞退了不少帮工,也有奴婢暗中逃亡,冯府不及追究,也不想生事,就此不了了之。王名世却不肯就此罢休,仔细问明印月籍贯来历,好派人捉拿。
原来印月姓客,今年十八岁,保定定兴人氏,嫁与当地小民侯二为妻,后因家乡贫困,来到京师谋生,入冯府当了冯老夫人的婢女。因为人乖巧,长相不错,会做几样家乡小菜,很会讨好人,深得冯老夫人欢心。某日冯老夫人带她去寺庙还愿,她从车上看见了路边有人卖身葬父,一眼认出是同村的夏潇湘,忍不住下车招呼。冯老夫人动了怜悯之心,帮助夏潇湘安葬了父亲,又收留她进了冯府。哪知道夏潇湘后来居上,很快被冯老夫人许配给冯琦,虽然是作妾,却也是主母的身份。客印月反而成了侍奉夏潇湘的婢女。夏潇湘对于这位有恩于自己的同村姊妹极是尊敬,从没有摆出半分架子,但客印月反而暗中利用冯士楷加害她,具体缘由虽不得而知,但显然是出于嫉妒之心。
玉杯下药案至此方才真相大白。王名世招来校尉,命他办理驾帖,速到客印月家乡保定追捕,预备等拿到人再将真相告知冯府。
办完缉捕客印月之事,三人才一道回来藤花别馆,掩好门窗,秘密商议姜敏交付的大事。
王名世道:“我奉陈厂公之命主持调查冯尚书遇刺案时,询问过许多文武大臣的意见,都是当晚到过寿宴的官员,小部分脾气刚直者如赵中舍直截了当地说是辽东税监高淮所为,大多数虽然不愿意公开发表意见,包括前辽东李巡抚,但言语中其实也暗示高淮是罪魁祸首。难道他们都看错了么?”
傅春道:“那刺客有明显的辽东口音,当时局势又是如此,众人不得不如此猜测。但事后来看,冯夫人的分析确实有道理,高淮不会笨到亲自溜回北京来主持行刺。更重要的是,那刺客如果真是高淮所派,他有很多法子可以混进冯府,不必刻意装成东厂的番子。不然引得众人怀疑东厂,同时得罪了司礼监,对高淮自己又有什么好处呢?”
沈德符道:“‘好处’其实应该是作案的关键。我们先不用考虑冯伯母的看法,还是认为刺客要杀的对象是当时的辽东巡抚李植,这是公论。如果刺客得手,李植被杀,最大的获利方是谁呢?”
傅春道:“表面看起来是辽东税监高淮,因为李巡抚这次回京,目的就是要弹劾高淮罪行。”
沈德符道:“‘表面’两个字用得好!小傅你说说看,你为什么要刻意加上‘表面’?”傅春笑道:“后来有了声势浩大的弹劾高淮,几乎是全城倒高,不还是没能扳倒他么?所以高淮并不算真正的得利方。如果李巡抚当场遇刺身亡,最大的获利者应该是下任辽东巡抚。”蓦然想到了什么,失声道:“难道你是在暗示得利方是他?”举起手来,朝隔壁指了指。隔壁便是宁远伯李成梁的宅邸了。
沈德符点头道:“正是。这次倒高事件后,辽东巡抚李植和辽东总兵马林均被免职,真正得利的只有他一个人。”
王名世道:“你怀疑是宁远伯策划了行刺事件?”沈德符道:“我只是说,宁远伯是行刺事件的唯一受益方。”
傅春道:“呀,小沈不简单,居然能想到他,一般人可绝对怀疑不到他身上。”沈德符道:“我只是跟钱先生学的,断鹅看粪便。”又问道:“王兄,我托你查关于钱先生忽然被转狱的事……”
王名世习惯性地皱紧了眉头,道:“我暗中调查过,确实是有人用重金贿赂了狱吏,托他妥善照顾钱若赓钱先生。一路顺藤摸瓜,我查出送这一大笔钱的人并不姓钱,而是李良木。”
沈德符道:“李良木?那不是隔壁李府的管家么?”王名世道:“嗯,正是他。”
傅春道:“这应该不是巧合。那么王兄有没有问宁远伯的管家为什么肯花重金为钱若赓转到条件稍好些的囚室?”王名世道:“听狱吏说,是宁远伯怜惜钱若赓无辜,主动愿意出资。”
傅春道:“宁远伯贪财好色,众所周知,他怎么可能忽然出这么多钱帮助一个在诏狱被关了二十年的囚犯?”王名世道:“但要指控宁远伯这样身份的人,须得有真凭实据,宁远伯帮助钱若赓的理由虽然牵强,却也没有任何破绽。”
沈德符道:“那刺客会不会是……王兄,那刺客尸首呢?”王名世道:“首级已枭首示众,残尸早就拖到城外乱岗地埋了。”
沈德符道:“那么千户可还记得他的样貌特征,他右手的虎口处是否有一块伤疤?”王名世道:“嗯,这我还记得。我从他手中夺过匕首时,是感觉到他的虎口处有块伤疤。怎么,沈兄认得刺客?”
沈德符道:“不,不认得。但我怀疑这个人就是钱若应,钱若赓先生的小弟弟。”当即原原本本说了钱若赓的往事。
傅春道:“如此,倒是能解释宁远伯李成梁为什么要花钱在钱若赓身上。”
如果那刺客果真就是钱若赓幼弟钱若应的话,那么他必定是受宁远伯李成梁指使前去冯府行刺前辽东巡抚李植。作为交换的条件,李成梁出资买通诏狱狱吏,暗中照顾他的兄长钱若赓。李植一死,正与税监高淮争斗的辽东总兵马林愈发孤立,陷入困境是迟早的事,李成梁便可以趁机东山再起。而事情比李成梁预料的还要顺利,冯琦遇刺后,众人不约而同地将罪过记在税监高淮头上,凑巧高淮又私自潜回京师会老相好梁盈女,行踪败露后引发朝臣倒高,反而因此激怒万历皇帝,李植和马林被同时免职,李成梁重新挂帅辽东,再次成为封疆大吏。
可这一切只是推测,没有确切证据证明刺客就是钱若赓幼弟钱若应,也没有确切证据证明李成梁和钱若应有关联。也就是说,就算知道了这桩案子跟宁远伯李成梁有干系,也只能就此而止。三人均是深明利害之人,见冯琦遇刺案已走到尽头,都不禁长叹一声。
沈德符道:“我还是不明白,如果刺客真是钱若应,他身上怎么会有一块假的锦衣卫牙牌呢?”傅春道:“这不奇怪,那牙牌只是赝品。也许这也是李成梁的伎俩之一,故意引得众人去怀疑东厂和司礼监,其实是要将怀疑的视线引到高淮身上。毕竟,高淮是他最好的替罪羊。”
沈德符格外关注那块牙牌,问道:“王兄,之前我托你查八十八号牙牌主人杨山之事,可有下文?”王名世道:“名册上记录校尉杨山于己丑万历十七年致仕,同年病死。”
沈德符失声道:“呀,又是万历十七年!”王名世道:“假牙牌上刻的制造年份正是这一年,杨山也死在这一年。我觉得蹊跷,所以暗中打听了下,东厂还有老人记得杨山这个人,是当年东厂提督张鲸的心腹,时常出入禁宫。但不知道怎的,有一天有人将他从宫中抬了出来,说是忽然病倒了,抬回家后不久就死了。至于他的牙牌,名册上记载说已经收回,但库中没有找到,也再没有记录。”
傅春道:“这么说,杨山之死也相当可疑了。当日冯府寿筵,会不会是因为陈厂公也知道杨山这件事,认出了牙牌的编号,以为那是杨山的旧牙牌,所以才脸色大变?”
沈德符道:“真牙牌下落不明,平地里冒出一块假牙牌。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王名世沉吟道:“有一件事,我一直没有告诉二位,也是跟这块假牙牌有关。冯尚书遇刺后,我在尚书府遇见过二位,其实当时我不是去找李植巡抚,而是冯尚书听说刺客身上搜到一枚牙牌后,很想亲眼看看,派人向我索要。我想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于是去找陈厂公领那块假牙牌,但陈厂公不但拒绝交给我,而且听到是冯尚书想要索看后,神色极其古怪。我只好亲自去尚书府,找个借口回复冯尚书。冯尚书的神情也很是诡异。当时我看到他那么紧张的样子,一度起疑他是认得那块牙牌的,甚至可能认识刺客本人。”
沈德符更是疑窦丛生,心道:“东厂陈厂公到底在隐瞒什么?那块假牙牌为什么要刻意留下万历十七年的破绽?雪素母亲润娘身上的牙牌是真是假,她为何又偏偏在那一年失了踪?冯世伯也是认得润娘的,会不会他知道其中的关联?要不然为何堂堂礼部尚书会紧张一块锦衣卫牙牌?”一时心乱如麻。
蓦然间又想起一件事来,润娘是个走江湖的绳伎,不但身轻如燕,身手了得,而且有一手银针开锁的绝技。那潜入万玉山房开启暗格的窃贼,会不会就是失踪已久的润娘?他念念不忘的雪素又去了哪里?
傅春不像沈德符这般执著纠结于往事,既然牙牌没有太多线索,便转换了话题,道:“而今已经可以确认冯尚书遇刺案跟中毒案没有关联,可要追查中毒案可就难得多了。小沈,你别走神,假牙牌的事暂且放一放,你当时在场,冯尚书死前可有留下什么特别的话?”
沈德符踌躇了一会儿,还是说了出来:“我觉得冯世伯好像是预先知道了什么似的,他叮嘱了我一些事,又写下那首诗给我,他当时的神色,似乎知道……知道他就快要去了。”
傅春道:“如此愈发证明冯尚书对中毒之事心知肚明,他应该知道凶手是谁,只有位高权重者,至少得有内阁首辅那样身份的人才能令他隐忍不发。内阁在皇城中,除了王兄外,我和小沈根本进不去。”
王名世道:“如果冯尚书是在内阁饮用茶水中的毒,那么侍奉的吏役一定是知情的。”傅春道:“不错,就算首辅沈一贯有心害死冯尚书,也绝不会亲自动手。这样即使事情败露,对他而言,还有回旋的余地。”
王名世道:“那好,我先去查一下当日内阁值守吏役的名单。”傅春道:“好,我和小沈去找赵中舍,看看能不能从窃贼那件案子追到线索。”又特意叮嘱道:“王兄要当心那些绍兴师爷。”言外之意,无非是指内阁吏员多是吴越人,要提防他们暗中串供。
明代任官有回避制度。洪武时,太祖皇帝规定户部中任何官吏,均不得任用浙江、江西二省及苏、松二府人。因为户部收受钱粮,而浙江等地方赋税多,民风不淳,恐官民勾结,飞诡为奸。然而中明以后,制度松弛,虽然户部官员禁用苏松江浙人,但吏员尽是浙江人,尤其以浙江绍兴人居多,即所谓绍兴师爷。不独户部,其他衙门亦是如此,形成独特的“绍兴师爷”现象。
王名世正色道:“傅兄可别看不起绍兴师爷,我和沈兄都是浙江籍,我是武官,沈兄是秀才,不也可以称得上是‘绍兴师爷’吗?”
傅春道:“王兄教训得极是。我本来的意思是,沈一贯执掌内阁已久,内阁中多是他的心腹,王兄得格外小心才是。”哈哈一笑,决意分头行事。
正好遇到驸马冉兴让来访。王名世便先行离去,沈德符将冉兴让让进堂中坐下,问道:“驸马在国子监还不到三个月,是寿宁公主为驸马求了情么?”冉兴让道:“嗯,今日宫里有公公来宣旨,说公主很思念我,准我早些归府。我回来后,公主托心腹转告我一件事,跟高淮有关让我来告诉二位。”
沈德符道:“什么事?”冉兴让道:“公主也是听公主府的下人说的,高淮潜回京师后,除了躲在公主府中外,还秘密去会过宁远伯。”
傅春与沈德符相视一眼,忙问道:“可知道是为了什么事么?”冉兴让道:“不清楚。公主也是知道宁远伯又当了辽东总兵后,才觉得有些奇怪,让我将这件事告诉你们。”忽然留意到桌上的字幅,问道:“这字写得好看,是谁写的?”沈德符黯然道:“是故礼部尚书冯世伯临死前写给我的,算是遗诗。”
冉兴让劝道:“人死不能复生。沈公子也不要太伤心了。”他识字不多,勉强扫了一遍那首绝命诗,道:“这个真巧,翊坤宫中有两处居室就叫‘海涛’‘仙桃’。”
翊坤宫就是他岳母郑贵妃的寝宫了,位于皇后居住的坤宁宫西面,是东西六宫中地位仅次于坤宁宫的宫殿群。
沈德符听了也未在意,又闲话几句。傅春忽道:“驸马,有一件私事,不知道是否可以麻烦公主进宫时帮忙打探一下?”冉兴让道:“傅公子请讲。”
傅春道:“小沈一直对宫廷制度很有兴趣,立志要写一本书来记录各种典故。听说当日圣上召见冯尚书商议福王婚事,因时已近午,特恩旨赐食。赐食一事,已二百余年未见于记载,不知道经过到底是什么样的。”一边说着,一边朝好友打了个眼色。
沈德符只得接道:“譬如按照故例,该由光禄寺进宴。然则本朝赐食制度废弃已久,光禄寺应该不会有任何准备,那么会不会改由尚膳监进食?”
冉兴让道:“我记下了。今晚我就会告诉公主,等公主打听清楚,我再来回复二位。”
他久不见寿宁公主,想到今晚终于可以和公主相会,且不必再受那恶保姆梁盈女的钳制,很是兴奋,兴冲冲地告辞去了。
沈德符狐疑道:“莫非你怀疑冯伯父是在紫禁城中中的毒?你自己不都说了么,赐食中毒根本不可能。”傅春道:“我只是保险起见,反正公主进宫时顺便打听一下,又不费什么事。”
出门时正好遇到鱼宝宝,听说二人要去找中书舍人赵士桢查案,当即自告奋勇道:“我也要去。”